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第106章

乌序浑身紧绷, 额角青筋暴起,咆哮道:“闭嘴!!”

顷刻间, 在场之人除了乌序自身和宿淮双,再没有人能动了。举剑欲攻的教众们都以一个滑稽的姿势僵住,更有因为维持不住平衡就这么栽倒下去摔断脖子的,再加上出不了声,就以这样滑稽的姿态草草结束了生命。

来不及听宿淮双说话,乌序又语速飞快地命令道:“自断。”

一片死寂的街巷里头,刹那间响起无数躯体倒地的闷响声,伴随着徒手捏断颈骨的脆响、剑刃穿体的撕裂声,此起彼伏、毛骨悚然。在这个间隙之中,乌序飞快地抓起宿淮双的手,急促简短地解释道:“渊谷要抓你。师尊被骗走了,在城西。你赶紧去找他,跑,不要回头!!”

趁着说话的间隙,他咬紧牙关,向送生的剑锋上一撞。宿淮双反应奇快,立刻猜到他要自损打消元烨的疑心,当机立断撤了剑,反抓了乌序的手,拉着人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道:“你先跟我回去!”

乌序力气没他那么大,被他拽着走了好几步,拼尽全力刹住步子,挣了好几下没挣开,又踉跄了好几步,忍无可忍似的吼道:“我叫你自己走!!你别管我,我不能走!你自己跑就是了!!!”

我的€€€€我的族人还在元烨的手里头€€€€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他的嘴唇泛起反常的青紫色,浑身都在发抖。他更怕宿淮双不走,非要留下来,索性破罐子破摔,将一切藏在暗处的算计都不管不顾地扯出来,鲜血淋漓地摆在宿淮双面前,绝望而又崩溃地道:“我走不了了!!我就是渊谷那边的!!!我进上清宗也是因为要接近你、监视你,我从最开始就打的这个心思啊!!!”

闻言,宿淮双猛地停住了脚步。

咆哮声落进尘埃之中,乌序察觉到拽着自己的手腕紧了紧。宿淮双没有回头,夜风挟着他的声音,冷而肃、似一道不透风的铁壁。

“无所谓。”他冷声道,“回宗再说。”

乌序的眼眶一下红了。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一般,他嘴唇颤抖,呜咽道:“我……我回不去了。”

“有什么回不去的?!”前方的宿淮双厉声道,“师尊没有怪你,我也没有。只要和他好好解释,海陵那件事就当没发生过!你要是有什么苦衷……”

背后传来一声利剑出鞘的声音。

宿淮双立刻回头,却蓦地感觉手中一直竭力与他对抗的力气一松。视野中飘起一片鲜红的血弧,有几滴溅到了他的脸上,宿淮双瞳孔紧缩,荒谬与惊慌之感油然而生。

乌序双目大张,竟干脆利落地拔剑,将自己的右手从中砍断了!

因为撕心裂肺的剧痛,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鲜血从狰狞的断口处流出,染红了幻化出来的一身白衣,乌序垂着头,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哽咽着道:“你……你帮我告诉师尊,上次……上次在海陵,我不是故意对他用那个的。还有,我不能跟景灏回昊山了。还有两位师兄,以后也不会再见了……算我求求你,你能不能赶紧走……你若是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你会死的!你要是死了,以后让师尊怎么办!!他不是最喜欢你了吗?!你死了他怎么办!!”

一股凶猛的怒焰猛地从心底升起,架着宿淮双的理智来回炙烤。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好几下,终于出声怒道:“到底有什么苦衷是不能跟我说的?!我们不是朋友吗??!!”

乌序张了张口,神色一片灰败。

正因为是朋友,一切才如此难以启齿。

*

很久很久以前,年幼的乌序与家人吵架,赌气出走,藏在一个隐秘的山洞里头。他原本是想等父母把他找回去的,谁知在山洞里听到了巫神的声音,就这样不知不觉昏睡了很久。似乎昏睡了几年,又似乎睡了十几年。等他再醒来时,海陵已经变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他的族人全被杀了,曾经安宁祥和的故土血流成河。他一个人赤着脚,不知在这片红色的地狱之中走了多久,脚下踩的全都是混着族人鲜血的灰尘。他嚎啕大哭过、崩溃自毁过、绝望麻木过,最终还是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海陵,要去找到灭族的真凶,要去为族人报仇。

因为在阴暗的山洞里睡得太久,一晒太阳,浑身就会长出密密麻麻的红疹,又疼又痒,仿佛有无数的小虫啃食皮肤一般。

他只敢在夜中行走,白天就找一个没人角落藏起来,饿了就捡别人吃剩的饭菜、吃还没烂掉的菜皮,浑身脏兮兮没个人样,像一只被世界丢弃的老鼠。

花了很长的时间,他终于找到了元凶。报仇的结果并不顺利,以他一人之力对抗整个渊谷,无异于螳臂当车。但在找到仇人的那天,他就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觉得能杀一个是一个,自己死了也无所谓。可他饿得面黄肌瘦,浑身皮包骨头一折就断,哪能翻起什么风浪?

渊谷的那位少谷主从始至终一直坐在宝座之上,单手支着头,兴致盎然地看着他闹腾。直到他被按住了、再也动不了了,对方才整了整袖子,慢悠悠地从高座上下来,蹲在他面前微微一笑。

元烨抬起手,立刻有下属会意,为他递上来一截黑纱。那截黑纱被盖到了乌序脸上,透过黑纱,他看见里头不断挣动的人影。

他慢慢睁大了眼睛,泪水漫过鼻梁,打湿了地面。

“认得出来这些都是谁吗?”

自然认得出来。

里头装着的,都是他族人的元神。

失去了□□,元神仍然不得安息,被关在这截黑纱里头,永世不得轮回,个个都在痛苦地挣扎,惨状无法言喻。乌序睁大眼睛看了很久,隐隐预料到,从今以后自己将要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他曾经以为,自己为了拿回族人的元神,什么都能做。

渊谷叫他杀人,他便去杀人,就算是无罪的普通人跪在他面前哀声乞求,他也一样要下

手。教众说他无恶不作、心狠手辣,是少谷主最好的一条狗,他从来不反驳。后来元烨让他去上清宗,他也去了。

那是乌序此生做过最后悔的一个决定。如果能再重来一次,他是一定不会答应的。

五年。只有五年。让他的心生锈,就只需要五年。五年之后的现在,他已经没法再对宿淮双下手了,只能向现在一样跪倒在地,痛哭自己的无能与避无可避的煎熬。

正因为是朋友,所以才更难以启齿。

宿淮双要他将苦衷告诉他。告诉他什么呢?

告诉他自己原本进入上清宗就目的不纯,为了监视他,为了有一天将他带回渊谷。为了计划的顺利执行,甚至盘算着伤害江泫,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族人。为救亲人是真,作恶多端、心怀不轨也是真。顾及同门之谊不假,今夜出现在此也不假。苦衷之所以是苦衷,正是因为苦不堪言。若将苦衷摆于受害者之前,岂非找托辞摘清不利关系、为苟活一命舍掉良心?

因此,他什么也不说,只伸出尚且完好的左手,推了推宿淮双的脚踝,让他赶紧走。

只是一切都迟了。乌序背后不远处,传来一道不慌不忙的鼓掌声。听见这声音的瞬间,乌序的心凉得彻彻底底。

宿淮双凝眉,举目远望,看见了一边拍手惊叹,一边慢慢踱步靠近的元烨。衣摆上的金竹纹被月光映照,浮出浅浅金光。那顶熟悉的黑纱斗笠被他夹在臂弯,飘纱死板,不复灵动。

“好好好。”他弯着眼睛笑道,“我们的好阿序真是情谊深重。宿兄,你说是不是?”

乌序浑身僵硬,艰难地转过头去。他看见元烨拿起斗笠,慢吞吞地将斗笠上的黑纱拆下来,一边拆一边笑盈盈地道:“你也真是的,这么直白地问别人苦衷,叫他怎么好意思说呢?”

乌序嗫嚅道:“不……别……”

元烨道:“宿兄的眼睛也异于常人,一定能看清楚这里头有什么吧?嗯嗯,装的都是巫。不过不是活人,是元神。他使尽千方百计,就是为了把他族人的元神拿回去,为此不惜阳奉阴违,在海陵建了一座秘境,想悄悄把这些人的元神换出来。”

说到这里,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滑稽的事情,忍俊不禁道:“哈哈……结果,哈哈哈……结果你们的好师尊,挥挥手就把那座幻境打散了……哈哈哈哈……他苦心筹谋了那么多年,费了无数心血,为了搜罗那么些人带回来养,偌大九洲都快走了个遍,到头来竟然是这么个下场。你说,让不让人惋惜?”

宿淮双愣在原地,完全说不出话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

一番话说完,斗笠上黑纱已经被完整地拆了下来。仿佛预料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衣姬在他手中疯狂地挣动起来,发出一阵惨烈的尖嚎。

元烨笑道:“你不是经常觉得,族人是我拴在你脖子上的绳子吗?”

乌序已经快疯了,顾不得血流不止的手,在地上跪行几步,六神无主道:“不行……少谷主别……我知道错了……”

衣姬尖叫道:“乌序!!你别求他!!!我€€€€”

它的求饶声戛然而止。随着它熄灭的惨叫声一通到来的,是送生杀气凛然的剑锋。宿淮双已经够快了,奈何元烨停住脚步的距离实在太安全,捏碎小小一个容器又只需要短短一瞬,宿淮双的剑锋刚至,衣姬就已经化作一阵黑烟彻底消散。

伴随它一起碎掉的,还有盛装在它身体里的数名巫的元神。

他们是无端枉死,久留于世,又被囚禁起来不得自由,早已失去理智、怨气滔天。此时被元烨捏碎,体内的怨气一下爆发,化作漫天冲撞的黑气,霎时间如飓风过境。不知何时月色隐去,天空之中聚起翻涌不止的乌云,一道炸雷倏地炸响在耳边,雷光映照乌序匍匐在地面的身影,他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去,抱着头,发出一声万分惨烈的哀嚎。

闪断的雷光之后,倾盆大雨泼头淋下。元烨的额头上方,慢慢浮现一条细细的血线。

*

江泫追着江明衍的背影,一路辗转数条街巷,像是追着一个无法驱散的噩梦。

越是走,他的呼吸越是急促,如此追了许久,他忽然醒悟过来:不能再追了。宿淮双还在等他。

然而就在他停下脚步准备折返回去的时候,前面一直若即若离的身影也慢下了脚步。江泫瞳孔一缩,几步上前拽住他的手,那人回过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

江明衍呢?!

那张面孔上带着些许轻蔑的笑意,看他的眼神像是睨视什么可悲之人一般。江泫用几乎能捏碎骨头的力道攥住他的手腕,正想问话,却愕然地发现,他的嗓子发不出声音了。

意识到这一件事的下一刻,他的眼前一黑,彻底看不见东西了。

行人如织的街市、流动的灯影、面前这张陌生的脸孔,通通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一阵莫大的惶恐击中了江泫,有那么一瞬,他脑海中一片空白,条件反射地去摸自己的眼睛。

被他抓着的人嘻嘻笑道:“你的声音和眼睛被人借走了。”

江泫想质问是谁,可他说不出话。一种奇异的焦躁在他心中愈演愈烈,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道:要出事了。一定会出什么事的。

面前的人又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现在赶回去也无济于事。先放开我吧,伏宵君,你这样名满天下的尊座,怎么在大街上随便抓人呢?”

“啊,你想问什么无济于事对不对?”花休满脸笑容,凑近江泫一字一句道:“你的好徒弟宿淮双,要死啦。”

江泫倏地伸手扼住他的颈骨。

他想错了一件事。上清宗的六位尊座,昂昂之鹤者、高世之行者只有五位,伏宵从来不在其列。他在魔族妖族之中素有煞神之名,是真的会杀人的。

“喀擦”一声脆响,花休睁大眼睛,头颅已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旁。

旁边的人群之中蓦地响起一声尖叫,一位妇人惊恐道:“杀人啦€€€€!!救命啊€€€€!!”

“什么?!哪儿杀人了?!”

“快跑啊!!!这儿有人杀人了!!!”

原本热闹的街市顿时乱成了一锅粥。行人摊贩尖叫的尖叫,逃命的逃命,途中掀翻了无数小摊,又踩倒了无数人,妇人恐惧的哭泣、小儿受惊的尖声大哭与人群吵吵嚷嚷的声音混成一团,混乱无比,恐惧无比。

奔逃到了最后,已经没人知道到底是谁杀了谁了,江泫早就撒了手,花休的尸体不知被踢到了哪儿去。黑暗之中恐慌的情绪蔓延,江泫呆站在人群中,不知被谁推了一掌,一个趔趄,险些没能站稳。与此同时,头顶一声惊雷炸响,冷雨降下。

这一掌过后,他差点僵住的脑子终于开始运转了,拨开人群、散出灵识,拔腿就往原本来的路跑。

然而灵识不是眼睛,它只能为江泫感知到哪里有障碍物、哪里有人、哪里有鬼,却不能告诉江泫如今走到了哪里,要回到那个小摊到底应该怎么走。最好的方式是边走边喊,然而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池里头被剥夺了视觉与声音,只能靠感觉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很快他意识到了,不应该往原来的地方走,应该往有妖气的地方走。可城池之大,他竟然搜不到一点夔听妖气的存在,对宿淮双所在地的那点微弱感知也完全断了,似乎被什么屏蔽了一般。

江泫茫然地走了一阵,忽然有些支撑不住似的,随手扶住手边能扶住的东西,在雨中无力地蹲下身去。

宿淮双已经不再这座城里了。

这一蹲就是一刻钟。过去了整整一刻钟,他的眼睛和声音才慢慢恢复。

视野中挤进湿淋淋的地面,面前地势稍低,已经聚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洼。街边的灯已经完全熄灭了,头顶上也阴云笼罩,然而他似乎停在了一家人的门前,一束暖黄的光线顺着门缝漏出来,映亮一小片水洼。

在这水洼之中,江泫看见了半张茫然又狼狈的脸。脸色发白、神情怔忡,长发已经被雨浇透了,凌乱地贴着侧脸。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挥出一拳,狠狠地将那水洼打散,探手摸了摸江明衍给他的装着天业草的乾坤袋,将脸上的水擦净,召剑出鞘,不要命似的向中洲狂奔。

第126章 平地惊雷10

几日过后, 江泫回到了上清宗。他没有走天阶,直接用瞬行术到了浮云峰,推开了天陵房间的门。

天陵仍然在昏睡, 重月守在旁边,神色略微有些疲惫。看见门口的江泫, 她被吓了一跳, 立刻从床沿起身走到门边,忧心忡忡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连日不曾梳洗打理自己, 现在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江泫自己清楚得很。他没有接话,从怀中取出那只锦囊, 递给了重月。重月拉开袋子一看, 神色一变, 将其收进袖中, 勉强笑道:“你是从哪里走了一遭?怎么弄来了这么多?师姐还以为你拿不到……”

江泫道:“天陵怎么样了?”

一开口,他就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重月推了推他,道:“……挺好的。你快去将自己收整一下,我有话要和你说。”

江泫的脑子乱糟糟的, 心中只惦记着去渊谷走一遭把宿淮双捞回来。

然而他明白,这一趟必然九死一生。虽然只有几片残魂,但妖神就是妖神,必然不是这么好对付的, 保不齐这就是最后一次和自己的师姐师弟见面了,

想到这里,江泫连日焦躁不安的心情奇迹般的平复了些,被她一推, 讷讷地点头道:“……好。”

他还是想,稍微再多和他们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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