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顶上的血眼缓缓转动,并没有否认他的说法,然而视线如常,装满居高临下、挥之不散的傲慢。
“蝼蚁。”它道,“一生命数,自有天定。”
宿淮双闻言,竟然轻轻笑了几声。他的双目被手背挡住,唇角弧度却轻蔑,道:“我不信命。”
“今日殒命于此,怨只怨自己能力不足。只要我还有一缕元神存世,化为恶鬼也好、邪煞也好,今日种种,必将原数奉还。”
夔听闻言,捧腹大笑。整个神殿之中都环绕着它的笑声,震耳欲聋、叫人心惊胆战。已有不少教众被震得七窍流血、倒地不起,声浪如同摧山蹈海的巨浪,整片大地都为它震颤。
元烨十分不耐地嘀咕道:“再笑,用来续魂的养料都要死光了。”
正是如此,不仅元烨身边的那位下属闷声倒地,围在祭坛边上、用自己的血肉魂魄维系夔听显世的养料也倒下去不少。
恰在此时,献祭的阵法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另一人艰难地爬过来,口鼻之中遍是鲜血,向元烨手中塞进一样东西,是阵法启动的灵符。
元烨这才微微一笑,将灵符接过来,用掌心托着向天一举。注入灵力的瞬间,埋在祭坛之底的阵法应愿启动!
霎那间穹顶崩裂,土石迸溅,殿顶之上的巨眼失了支撑,劈头盖脸砸下来。在穹顶上时便知那是一只巨眼,待它掉落至半空中,其巨大程度更是翻了一倍,若要形以形象的比喻,恰如一人对上一座当空坠落的城池,鲜血淋漓的独眼几乎挤满了全部视野,倾轧而下的姿态隐现数万年前人神之战的一角。
越往下,它眼中的血丝就越多,瞳孔缩得越紧。细小的血管在它眼中跳动,如同爬了满眼扭曲蠕动的虫豕,眼周漆黑的毛发燃起烈火,包裹着猎猎狂风,向着祭坛轰然坠下!
人和神是不一样的,宿淮双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然而当神真正出现在眼前,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却绝无法诉之于口。他喉头动了动,脑海空白了一瞬,怒火与恨意却瞬间抢回了他的理智,当即抽出送生,注入自身现有的所有灵力,毫不犹豫地向上一刺!
同夔听的一只眼睛比起来,他的身体实在是太小了。这一剑的光芒,也立刻湮灭在铺天盖地的血光之下。
然而,在千万年前,赤后的土地之上,也是无数个渺小的身影交叠在一起,铸成一堵足以与邪兽对抗的高墙。
夔听的眼睛很快逼近了剑尖。宿淮双双目充血、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此时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想不到了,只有瞳中映着送生剑刃上的耀耀红芒。这一剑过后,他一定会死的。很有可能,这就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剑了。
不甘心。
这三个字浮现在脑海中以后,他的眼中顿时烧卷起一股灼烧元神、灼烧理智的熊熊业火。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然而更多的是愤怒。足以蒙蔽心智的愤怒。
神力欺近,宿淮双已经能感受到元神被拉拽的感觉。猝不及防间,他听见一声清脆的碎裂声,这声音在这般境况下如此明显,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倏然断裂。他艰难地转动眼球,发现送生的剑刃承受不住,剑身上已经爬满了裂痕,就在下一刻,它在手中折成几半!
与送生一同碎掉的,还有在狂风之中飞舞的剑穗。
那明水坠挂在他剑上那么久了,一直完好无损,此时碎了个彻底,碎片被风刮卷着,利刃般擦过他的侧脸,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玉坠中包裹的水流被狂风彻底吹散,唯独其中艳红似雪的梅瓣在风中岿然不动,一道灵光迅速从它身上蔓延出来,在满殿红光之中拉出绚烂的尾迹。宿淮双感觉周身的压力一松,疼痛尽数消弭无踪,连一直在耳边呼啸不止的狂风也听不见了。
他这才察觉,方才听见的碎裂声不是从剑上传来的,而是明水坠碎了。那枚花瓣落在宿淮双眼瞳中心,少年睁大眼睛看着它,忽然想起来一些十分久远的回忆。
那是在去幽州的路上,他们同乘一辆马车,坐在他对面的人眉间似落有碎雪,浅而清、冷而淡。交谈片刻,江泫取出这枚坠子,放在手心递给他。
当时他说:带在身上,未来若走到绝路,可保你一命。
宿淮双当真依言,将此坠悬于剑柄,片刻不离身。
只是他时常在想,这坠子之中究竟有什么,能在危急时刻救他一命呢?
神殿之中淌入一片死境般的静默。恍然之间,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横剑挡在他与夔听之前。
那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了,日日相看、夜夜苦思,在这样的罡风之中,清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细竹。
往日不得解的问题,在此时豁然开朗。
坠子里有什么呢?有江泫啊。
只要明水坠一碎,江泫就会来到他面前了。
“师……师尊……”他喃喃一句,忽而眼泪上涌,混杂着温热的血液流得满脸都是,向着江泫撕心裂肺地大吼道:“走啊!!!你走啊!!!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奋力跃起,想把江泫从他面前推开。没有什么场景比现在这个更能让他发疯了,面对夔听的时候他尚且存有理智,可发觉江泫在这以后,他便再无理智可言。
但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推不动江泫。太上剑上缠绕着极淡的青影,衔云护着太上的剑锋,让其一举贯入夔听的血眼之中!
神殿之中地动山摇。灵力与神力相接,扬起的飓风与灵压将整个神殿都削成了碎片,教众逃窜的逃窜、癫狂敬拜的敬拜,惊叫狂笑之声不绝于耳,放眼望去尽是血光,整个渊谷仿若化为无间炼狱。
然而更让宿淮双崩溃的还在后头。被刺出一道伤口之后,夔听的眼球之中,又长出了另一只眼球。这些眼球不断分裂,密密麻麻挤成一片,神经质地四处乱转,每一只都杀气凛然,带着无法消却的神力。江泫握着剑的手一松,腕骨似乎断了。
他当机立断换上另一只手,握剑之前飞快结印。
猎猎飞舞的长袖之中飞出一只古铜色的罗盘,从罗盘的天池中心,瞬间张开一道牢不可破的结界,将整个祭坛笼罩其中。他们被笼罩在巨影之中,夔听的数只眼睛盯着江泫,忽然大笑道:“蝼蚁!你真当你能改写什么?”
江泫死死握着剑,道:“尽我所能!”
他的剑就这么卡着夔听的元神,让他不能再进半分。僵持片刻之后,他忽地抽剑出来,横手一划。他负有极其浩瀚的灵力,一剑削烂了不少眼睛,刹那间血液飞溅,泼了一身一脸。抓住这个机会,江泫将长剑一抛,踩着凌厉的剑芒,当空一跃!
他虽有灵力,却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因为没有灵台,这样大量地消耗灵力,实际上同燃烧寿命没什么区别。且他心中更明白,此一战只败不剩,最好的结果便是将它击退片刻€€€€只需要这片刻时间,他就能将宿淮双从渊谷底下带出去,从死神面前抢回一命!
一人独面一神,江泫丝毫不露颓势,横剑于手,愈战愈勇。宿淮双被结界死死地圈在祭坛中央,无论使出何等方法,也不能撼动这神器凝出的结界分毫。只能透过结界,目眦欲裂地注视上方一闪而逝的数道剑影。
江泫的白衣很快不白了。它沾上了很多血,是江泫自己的。到了最后,几乎没有一片干净的地方了。
宿淮双眼睁睁地看着他飞身于断石飓风之中,一剑复一剑,将夔听越打越高、离祭坛越来越远。妖神的怒吼遍及渊谷的每一个角落,赤后的土地上刮起席卷天地的黑风,云层仿佛被这声音撕裂,翻出同样阴森乌黑的恶态。
“师尊的名号是用剑杀出来的。他很强,正是因为他很强,世上的妖邪都惧怕他。”在他还未正式入峰时,岑玉危曾对他这样讲述道。
当时的宿淮双很年幼,对这样的强大究竟到了何种程度并不明晰,只抱着小小的手炉,道:“那……伏宵君一定什么也不怕了。”
岑玉危摸了摸他的头,微微笑道:“只要是人,总会有害怕的东西,师尊也一样。”
师尊也一样。宿淮双也一样。大家都一样。怕没关系,怕只怕恐惧之事发生在眼前,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夔听被江泫杀得东一片西一片,江泫身上的情形更不乐观。交手数招,因为伤重,他露出一个微小的破绽,还未来得及化解,便被一道翻涌的妖力狠狠地穿腹而过。他的身影一顿,太上脱手落下。
从头到尾,他没有看宿淮双一眼,背影透着不可撼动的决意。
剑上飞出一道青影,焦急地掠上空中企图接住同样下落的江泫,无果。
失去了他的灵力支撑,乾天盘一直疯狂旋转的表盘止息,横拦在祭坛上方的结界瞬间溃散。如同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纸鸢,江泫从上空狠狠砸进祭坛中,落进了宿淮双的臂膀里头。两人摔在一片断石之中,周身俱是尘泥与鲜血。
宿淮双已经感受不到痛了。他跪在江泫身前,徒劳地伸出颤抖的双手,摸了摸江泫的脸颊,摸了摸他一身的伤口,最后摸了摸江泫紧闭的眼睛。他挤出灵力探了探,探到一具破败不堪的躯体。
半晌,他发出一声崩溃至极的惨叫。在这悲嚎之中,他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狠狠地向地面砸了数拳,砸得双手鲜血淋漓,又伸手抱住头,竭力撕扯自己的头发,眼角渗出殷红的血泪。
“对不起,师尊,师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啊啊啊……对不起……哈……哈哈……我……哈哈哈哈……”
呜呜哭过,他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当真可笑至极,坐在废墟之中哈哈大笑,神情癫狂,神智全无。
直笑到声嘶力竭、笑到肝肠寸断,他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将手探向碎石中的太上剑。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彻底不知道了。最后的最后,夔听的血眼彻底被切断,裂口竟隐隐有消散的征兆。这是它前所未料的,因为着一点消散的元神吓得发狂,为了争抢容器不管不顾,拼着被他削走一大片元神的剑光,全部妖力倾泻而出,裹挟着宿淮双飞速向半空升去。
他们贴得很近,从未如此近过。夔听的血眼已经彻底化成了翻涌的黑雾,不顾后果地向宿淮双的身体之中挤去。
在这一刻,命运的钟声悄然叩响。
曾在九门会武之中被长尧画下的、掌心的那一道法印,此刻倏地亮起刺目的紫光。光壳急速膨胀蔓延,将宿淮双和夔听包裹其中,从起初矮山大小缩至屋宅一般大,随后以势不可挡之态不断缩小,化成一道灵芒在空中一闪而逝,彻底消失不见。
罡风止息,废墟之上,一切就此落幕。
第130章 憾世无双4
再次睁开眼睛, 江泫的脑海一片空白。
他呆愣地张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只看见一堆模糊不清的重影。越是奋力想要看清,越是天旋地转, 直到冰冷的雨丝被一缕荒风吹到脸上,才将他的意识激得稍稍清醒了几分。
然而也只有几分了。有那么一会儿, 他连自己是谁、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 眼前的重影似潮水一般涨涨落落,过了许久, 才慢慢清晰起来。
他还在赤后,现在正趴在谁的背上。背着他的人步履并不稳, 深一脚浅一脚, 长靴踩进泥泞的荒土之中。这片常年黑灰漂浮的土地之上下起了雨, 雨滴打在头顶的油纸伞面上, 发出轻而细、足以让心脏麻痹的闷响。
伞柄之上环着一层淡淡的灵力,无人托举,依然稳稳地在头顶撑开,随着步履缓缓前移。
半晌, 江泫艰难地转动眼球,看见一截被雨气润湿的白衣。原本垂在背后的长发都被顺去了另外一侧,空出一半肩膀托着意识全无的江泫,在他们身后, 便是赤后横亘的裂谷。
面前不远处的地方, 停着一只温顺的拨云鸢。
似乎察觉到他醒了,江明衍微微偏过头来。他的声音似乎也被雨水浸湿了,透着温和柔软的潮气:“醒了吗?有没有哪里痛?别怕, 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掌心的灵印散发着阵阵暖意。正是长尧在临行前赠给他的护符,在最关键的时刻完完整整地护住了他的灵脉, 让他不至于面临灵脉断裂、变成废人的结局。
夔听的最后一击,是朝着他的灵台去的。只要把江泫的灵台打散,杀他就轻而易举。然而它没有料到,江泫原本就没有灵台,更没有料到他掌心的那枚护符,将这足以将他灵脉震碎的攻击通通化去了。
只是虽然致命伤被挡住,腹部的伤口却也不是闹着玩的。这会儿感觉不到什么疼痛,想必是江明衍给他喂了什么东西。
江泫趴在江明衍肩膀上,连对他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半点情绪波动也无,心变成了一滩冰冷的死水。他张着双眼,声音恹恹道:“我没有家。”
江明衍道:“有的。怎么会没有?我一直在等你回家。”
江泫道:“我不会再回去了。”
江明衍的脚步一顿,仍然当他在说气话。江泫懒得对他解释,艰难地抬起手臂撑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得离自己远了些,道:“放我下去。”
“不放。”江明衍道,“你又要去找宿淮双是不是?他已经死了,不用再找了。”
江泫冷漠道:“我不信。”
揽着他的手臂紧了紧,江明衍的声音倏地冷了下来:“他差点把你害死了,你还要去找他?你只是他的师尊,根本不用在他身上花费那么多心思。天下薄情的师尊那么多,你为什么就不能当其中一个?”他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怒意上涌,语气重重地道:“为什么你从来就不肯听我的?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明明有些事情只要不去管,你会活得比现在好一千一万倍,为什么你非要去管?”
他的呼吸很烫,江泫侧脸抵着他的肩膀,像贴着一个巨大的火炉。
江泫没有说话。
沉默笼罩下来,不消片刻,江明衍刚刚升起来的气焰就如同被冷水浇灭了一般,散得干干净净。他背着江泫向拨云鸢那边走,声音中闪过罕见的无措:“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发火的,原谅我好不好?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能不能先把伤养好?你真的伤得太重了,不回栖鸣泽没办法的……”
江泫脸色苍白地抬起手,挤出现有的所有力气,向着江明衍的后颈来了一下。
江明衍根本没料到这出,浑身猝不及防的一麻,纸伞失了灵力的支撑,翻卷着跌进泥地里头。
远远的拨云鸢高鸣一声,以最快的速度冲过来用翅膀托住江明衍,一以免他仰面栽进泥水里头。它托得很及时,江明衍只有双膝落了地。
被江泫推了这一下以后,他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那天,江周带他回去草草包扎了一下,喂了生肌生骨的丹药,但不知道为什么,丹药一点作用没有。伤口并没有好,就明晃晃地横在胸口上,像是在嘲笑他曾经的所作所为。
慢慢地,它不像最开始那么痛。江周说它会自然愈合的,让他待在栖鸣泽静养。
结果自然不如他意。江明衍亲自去了一趟渊谷找元烨谈判,费了许多时间与口舌,连蒙带骗从渊谷带回了宿淮双。受谷底死气浸染,回栖鸣泽之后,他的伤口发炎了。
发炎之后,就是猛烈的高热,这种原本养个两三天就没有大碍的伤,情况竟然越来越坏。但就在刚才,江明衍还觉得自己发发高热其实挺好的。赤后下雨,这么冷的天,江泫靠在他身上一定不会冷。
可到了现在头晕目眩地扑在拨云鸢翅膀上,他又觉得不该发这场热。撑着身体想站起来,那股麻劲却仍没有过去,只好竭力转头,眼睁睁地看着江泫腿脚发软地倒退几步,仰头栽进裂谷之中。
江明衍的双瞳一缩。他的灵力比他更快,刺入裂谷中想把江泫捞回来,可是捞了个空。
等待力气恢复了,他又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地往底下跳,双脚刚刚离地,便被惊慌的拨云鸢叼住了后颈的衣服。他想挣扎,拨云鸢长颈一扬,鸟喙大张,将他整个儿包进嘴里,强行带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裂谷。
江泫落到了谷底。在半空中时,被衔云栖身的太上剑奋力挣脱了掩埋住它的碎石,化作一道淡得快要消散的青芒横空飞来,托住了江泫的身体,减缓了落势,这才能平稳落地。
历经一战过后,渊谷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