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那老叟很快又抬起头来,笑着道:“不过霉头过了,也是因祸得福。是好事。”
江泫的指尖微微一缩。他冷声道:“什么祸?得了什么福?”
摊主将那铜钱攥在掌心,高深莫测地“探看”了一会儿。为了得出江泫想要的答案,又是绘阵、又是解相,好一会儿才抓起一张画得乱七八糟的纸,乐呵呵道:“天命所至,老朽不能多言啊。但此福是大福。小公子命中的一道大阻碍过去了,且等着一飞冲天!”
他说话含含糊糊、意味不明,江泫一向不大喜欢听这些,皱眉道:“究竟是什么阻碍?你可又知我是做什么的,又如何能一飞冲天?”
语气不太友好,那摊主被受了疑,猛地涨红了脸,道:“实在轻狂!若不信命,又何必在老朽面前坐下来?我虽不至大乘,可苦修数十年,看过无数人的命,也是有真功夫在的!”
江泫懒得多费口舌,付了钱,起身离开了桥头。
心不在焉地走了一段,步履越来越快。到了最后甚至称得上是跑了,一路奔出城门,边跑边道:“衔云!”
背后长剑应声而出,空中闪过一道清凌的剑光。受剑诀催动,它稳稳地悬停在主人身前两寸之处,江泫指尖灵光逸动,道袍的襟袖与衣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足下一点,跃上衔云的剑身。
一路御剑,天色擦黑的时候,终于从北原到了远昭城。城里亮起灯笼,景色还是和记忆中一样,没什么异状。然而到了司常府外,他的心已然凉了半截。
门口挂了白绫。这是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择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躲开府卫的巡视,翻了进去。凭他的功夫,要躲过府中的仆侍很简单,前往父母住处的途中不经意抬眼一瞥,发现来往的人都行色匆匆、神色惨淡。
经过某处院子的时候,看见两位婢女正站在一起交谈。江泫悄无声息地躲在假山后头,屏住了呼吸,却压不住如雷似鼓的心跳。耳中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这也太突然了。主母都快哭晕过去了……”
“是啊。怎么会这样?明明之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没了?”
“二夫人此前就病怏怏的,大夫说活不长。江送大人虽然生病,但情况还算好,江行大人更是……这下府中就只剩下主母和两位殿下了。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位殿下竟然还不回来。”
另一人慌慌张张道:“嘘!府中不许妄议那一位的事,你忘了?”
起先说话的那人道:“私底下说说罢了,又没人知道。”
又低声议论了几句。走廊下忽然传来女官严厉的喝声:“你们两个。站在那里做什么?府中快要忙不过来了,你们倒好,竟然站在这里偷懒!”
再后来的,江泫就没再听了。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从假山后头绕出来,也不顾会不会被人认出来了,一路埋头狂奔到江氏的祠堂前头。夜里的祠堂静悄悄的,竟然没什么人,门口挂着几条惨淡的白绫,迎着冰冷的夜风微微飘扬。
灵堂之内并排摆着三具棺椁。祠堂里白烛静静地燃烧,在深黑的棺木之上映出数道冰冷的白色裂痕,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江泫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双腿忽然脱了力,跪倒下去。
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江泫得知了自己父母和叔叔的死讯。分别实在太过草率,似一片羽毛一样轻轻落下。
他甚至还没有好好地跟他们说过一句话,时隔一年再次相见,竟然是与棺木相对无言。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母亲一定认出他了。一定认出来了。她一定以为只要装作不认识,就不会有什么风险……她……
他忽然想不下去了,抬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拳。
他那时竟然跑了。母亲一个人,千里迢迢从远昭城跑来这里,费劲千辛万苦见他一面,最后见到的竟然只是一个背影!
这一拳打得实实在在,将一直包裹在他身上的外壳打碎、碎了个干净,眼泪汹涌而出。江泫长到这么大,很少有痛哭流涕的时候,现在他蜷缩在灵堂的门口,哭到浑身发抖,喉咙却像被锁住一样,干涩嘶哑,发不出一点声音。
等到眼泪都流干了,江泫扶着门站起来,踉跄着往灵堂里走。他小心翼翼地将棺盖打开,就着惨白宁静的烛光与他们见了最后一面。他看了很久,似乎要将这些面容都深深地刻进心里,走到母亲棺椁边的时候,他伸出手,轻轻将她鬓边的一缕白发理好。
将棺盖合上,江泫走到灵堂前,对着他们磕了三个响头。随后,他抽出了背上的衔云,握住剑柄、调转剑锋,对准了自己。
剑是死物,原本不会有思想,这会在江泫手中却开始发抖。它像是明白自己的主人想做什么,拼命发出满是恐惧惊慌的嗡鸣,震动的幅度太大,连带着江泫握着它的双手也开始发抖。或许江泫的手本身就在发抖。
剑锋之上,映出他近乎冷漠的神情。
“别怕。”他低声轻语,也不知到底是说给谁听。“别怕……很快的。”
他的剑确实很快,比以往出过的任何招式都快。刺破血肉,一剑穿心。
*
在江泫很小的时候,一直对父母感到愧疚。由于身上的怪病,不论是宴会、抑或是其余别的什么重要场合,他露出过不少丑态,远昭城中的贵族在背后偷偷议论嘲笑他的时候,会顺带将他的父母一起带上。
然而父母其实一点错都没有,错都在他。如果他没有生病,就不会麻烦那么多人,不会让父母愁的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自己活不活,他其实没什么所谓。然而一想到有人为他如此忧心劳神,便觉惶恐焦虑、寝食难安,每每躺在床上,都辗转反侧,总觉得自己是最大的拖累。
平日倒还好,一到了发病后便寡言少语,精神不佳,旁人便更是厌弃。偏偏无论他如何病、如何卧床不起,到了最后课业总是稳压所有城中子弟一筹,受老师夸赞之后,往往也会得到不少同龄人的明讥暗讽。
江泫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成绩如何,努力只是为了能为父母面上争光、能让他们高兴。
然而父母也根本不在乎他的成绩,所以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体上,唯恐他哪里不适、早早夭折。
苦熬到八岁那年,江泫趁着夜半无人,独自一人跳进了府中的莲花池。他前脚跳,后脚侧柏便追出来,一边撕心裂肺地痛哭叫人、一边跳下水去捞他。那也是在深秋,池水冰凉刺骨,将他手脚冻得又刺又麻。
他当时没死成,不过醒来以后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了。池中的冷水和母亲的眼泪将他浇了个透,连带着浇醒了他昏昏沉沉的脑子。
他想:人总要找个活下去的理由。若父母希望他活下去,往后这样的事他便再也不做了。相反,要活得好、活得光彩漂亮才是。
于是光彩漂亮地活到十四岁,度日如年地过了十五岁,又向师尊让尘借了一个十六岁。他还能继续活,活一百年、一千年,但他不再想继续下去了。
可惜的是,这一次,当江泫再睁开眼睛,看见的依旧是人间的天地。
他躺在安静的房间里,头顶是熟悉的房梁。他回到了三灵观,枕边卧着死寂的衔云,让尘背对着床榻坐在桌前,银发在室内黯淡的光线之下显得极其冷漠。
江泫侧头,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让尘道:“伤好以后,去秘境,半年禁闭。”
说完这句,他便起身离开,连一个神情、半个眼神都不曾留下。
江泫知晓,师尊现在一定很生气,心中却感到很麻木。懒得张口、懒得解释、懒得动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顶,刺痛与酸涩都被掩藏在这铺天盖地的麻木之下。不知躺了多久,床榻底下忽然传出一点细微的动静。
旁边爬出来一个小小的人影,不知道悄无声息地在床底下藏了多久了。
爬出来以后,却也不敢站起来,仍然缩成一团,双手扒着床沿,探出一双紧张的眼睛,警惕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他不说话,江泫也懒得说话。胸口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疼痛仍然难以忍受。两人在沉默中互相僵持了一会儿,天陵忽然瓮声瓮气道:“伏宵。”
江泫没有回答,重新阖上眼帘。
天陵又道:“师……师兄。你、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应。
他带着衣上沾着的、灰扑扑的浮灰,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暮色四合之时,他又悄悄跑进来了,站在江泫的床榻前头探头探脑。
第147章 三灵飞光15
江泫静静躺着, 将耳边的动静都忽视了个干净。他似乎放了什么东西在枕边,片刻之后,一道清淡的药香蔓延开来。
这是重月做的香囊。
他没有理会, 片刻后,床榻边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师兄。”
“对、对不起。”天陵垂着头道, “你要杀就杀我, 不要杀你自己。我知道,是我……是我……之前我也也不是故意的……”
他颠三倒四地解释, 江泫的元神像是被分成了两半,一半仍感到痛苦, 另一半却漠然不动、作壁上观。他谁也没有怪, 换成平常定会早早地出声安慰, 可到了现在, 冷漠与麻木占了上风,直到天陵离去了,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伤好之后,他在那个装着独眼怪物的秘境待了整整半年。
半年里, 不是砍就是杀。妖兽白日醒、夜中睡,每一个夜晚都是幻境为他修补伤势的时候。日复一日,人如利剑、越磨越厉,到了最后, 斩的已不是剑下妖兽, 而是自身与世牵连之处。
半年又一月,妖兽横尸于长剑之下,困住他许久的秘境化为齑粉消散。
纵他在秘境之内打得如何地动山摇, 枯雪山上的寒风日日如常。从秘境出来的时候,一片凉薄的雪花扑面而来, 江泫微微垂首,将雪花融化留下的水渍拂去。
重月和天陵就站在不远处,面带微笑地凝视他。
江泫可以出师了。让尘曾说,他打破最后一层秘境之时,就是他出师之时。既已到了时候,让尘也不留他,于遏月府见过最后一面,就此离开师门。
然而天地之大,他孑然一身、无处可去。下山以后,祭拜过父母和叔叔,便只穿着一身雪白的道袍,背着一柄长剑,从三行原出发,见人遇难拔剑相助、见邪作祟彻底灭之,漫无目的地游荡于偌大的九州之间。
在千年前的九州,魔族还不曾退居地底。一路除魔退邪,竟也慢慢有了些名气,提剑斩灭几大妖兽之后,更是名声大噪。他的名字慢慢在玄门中传开,不少世家向他抛来橄榄枝,都无疾而终。
闲暇的时候,他会专程回枯雪山看看。只有待在枯雪山上的时候,才能找寻到片刻安宁。
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雪山一向如此,与世隔绝。寂静无声。
回去之后,也不做什么,给重月翻翻药田、替让尘盯着天陵练剑。小住几日,又要离开。
天陵往往一路追去山门送他,眼巴巴地盯着他的背影。这次追出来了,在门口鼓起勇气问道:“师兄€€€€!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江泫已经走出一截了,闻言回身,淡淡的视线落在门口天陵小小的身影上。他没有回答,在乾坤袋中略略一寻,寻到一袋未曾启封、忘了给出去的金葵糖。
上次回来的时候,重月说他的性格变了许多。总是板着脸一语不发,让师弟有些害怕,这次回山,便特意带了一袋金葵糖回来。抬手掷给他后,也没管他接不接得住,转身离开了。
山下有人在等他,是要请他一起去讨伐魔族领地的修士。
这些人对他实力又敬又畏,对他礼遇有加。江泫说到了回去的时候,他们便一路静悄悄地跟到三行原来,江泫说让他们不要再跟,他们便择了一处小城,一直住到他回来为止。总之一定要请到江泫松口答应,才能回各自的家族报信。
下山以后,江泫答应了。各路人马喜不自胜,连夜收拾包袱各回各家。紧锣密鼓地结阵结队之后,浩浩荡荡地向着魔族的驻地出发。
到了地方以后,发现驻地之外竟空空如也。原本答应来援助的江泫也不见踪影。众人踌躇不前,将这“背信弃义之人”翻口谴责了好几遍,这才一横心,启阵欲攻。
正巧见一白衣人提着鲜血横流的长剑从驻地之中缓步迈出,衣摆溅上不少血滴,宛若盛开的点点红梅。一边走,一边不甚在意地用袖口拭去面上沾着的血痕。
身后的驻地一片死寂,血流成河。
爬上地面妄图侵犯人地、因血脉天赋让人头疼不已的魔族,竟然被他一人诛灭殆尽了!
众人皆是哗然,惊诧难掩。
世上不缺庸才,却也同样不缺天才。然而到了这个程度的天才,实乃稀世之品!如此年轻便能已一己之力屠灭魔族驻地,年岁翻过之后又当如何?
一片骚动的人群之中,有不少修士激动得面红耳赤,扬声赞道:“伏公子!真是英雄出少年!”
“伏公子,好名!伏宵伏宵,伏诛宵小!公子为人恰如其名,乃是一位襟怀坦荡的正义之士啊!!”
然而惊诧之余,也有惊疑。天生强者是不要紧的,怕就怕在这个强者超出规则之外。寻常人费尽心力、耗费数年时光才能迈出的一步,他只消抬抬脚便走过了,对于他来说甚至算不上一个台阶;而他目光所至之高度,天下人就算穷极一生也难以企及。
这样的人,若是有朝一日被那家招揽,岂非是要一家独大?届时便也没有玄门双首,成了一族之天了!
他们在想什么,江泫并不在意。对于他来说,除妖除魔之事一桩接一桩,所做的每一件都没什么区别,这次也一样。
扫清了一大祸患,他便准备离开了。江泫要走,没人能拦得住,这次却从阵中追出一位青年,遥遥道:“伏公子!伏公子留步!”
留步以后要说什么江泫一清二楚,这步不留也罢。他正想直接用瞬行术离开,岂料那青年见他要抬手掐诀,急声道:“伏公子的师尊,可是让尘君?!”
他的声音像是一柄利剑,霎时间将阵中的絮语杀了个干净。众人瞠目结舌,而江泫听见熟悉的名字,果真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见他的反应,众人心中明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让尘君?不是上清宗那个……”
“就是他!就叫让尘!他不是和长尧一起死在雷劫里了么?现在提他做什么?”
“慢着。此人说伏公子是让尘君的弟子,那伏公子岂不是上清宗的人?既是上清宗的人,又如何能为我等招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