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然的、空白的,像是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地,也不知该如何对外物做出反应。
岑玉危小心翼翼道:“……师尊?”
江泫转动视线。这一转,终于让他变得鲜活起来,他声音嘶哑地道:“我没事。”
岑玉危自然是不信的,加之对孟林不放心,自己亲自往浮云峰去了。
寝居里重新安静下来,江泫仰躺在床榻上,闭上眼睛,开始梳理自己脑海中的记忆。这些记忆就是他自己的,绝非后来植入的片段,江泫就这么躺了一会儿,在心中道:“我是真的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谁了。”
系统道:【你能回想起来的,都是你。只是时间不同,地点不同,身份不同,本质上都是你。】
江泫道:“我也搞不明白,你把我这个已死之人拉起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系统默了默,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时,不带有一丝波动。
【对你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它道,【你拥有一次重来的机会,我完成了我的工作,是双赢的好局面。】
听它这么一说,江泫忽然觉得头很疼,侧过身去,疲惫地将脸埋进软枕里头。
事到如今,他已能坦然地接受自己身处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虽是虚构,却恒久不灭,无比真实。既然他原本就是书中人,受天道管辖,又何来什么“修正剧情”的说法?
系统这么说,就是在明白地承认,最开始那两个所谓的任务只是幌子。它其实别有企图,且这个企图江泫全然不知。
在江泫心里,系统一直被划归在可信任的范畴之内。如今想起了一些本不该被想起的事,让他的想法隐隐有些动摇。
他不想说话,这场交谈原本应该顺势结束,却不想过了一会,系统居然主动开口了。
【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也不会干涉你的想法。许多事若我力所能及,我都可以辅助你去办。但我只是一个外来者,时时刻刻需要躲避天道的注视,能力有限,我……】
它顿了一顿。诡异的是,江泫竟然从它平得不能再平的电子音之中听出几分低落。
【我不会害你。我们相处了很久,我以为你明白这一点。】
江泫抿紧唇。他没有说话,默默地撑着身体坐起来,要去床下找他的靴子。靴子还没找到,他就先被人发现了。
孟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见他坐起来,三魂七魄都吓掉了一半,惊声道:“师尊!!不能起来啊!!您都躺了一年了,怎么走得动啊!!快快快躺回去,重月君马上要来了,我……”
一个声音道:“我已经来了。”
孟林卡壳了一下,乖乖地垂下头让开。
一片浅蓝色的裙摆扫过门槛,重月步履匆匆地出现在了门口。她挥退了孟林和岑玉危,一看江泫已经坐起来了,当即皱紧眉尖,道:“躺回去。现在坐起来,你是想去哪里?”
闻言,江泫的手一松,果真乖乖躺了回去。他道:“我想去找天陵。”
“可以看,但不是现在。”重月道,“他就在上清宗,随时都可以去。”
闻言,江泫的心跳了跳。一个极其渺茫地可能性浮现在他心中,与此同至的,还有铺天盖地的狂喜。
像是看穿了他在想什么,重月顿了顿,道:“他的衣冠冢,立在时隐峰的峰顶,用结界藏起来了。”
方才浮上来的喜色,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打散得一干二净。江泫怔了怔,喃喃道:“……也是。”
他亲自下的手,不会不清楚。
绝对、绝对已经没有活路了。
剑柄粗粝的触感仍然残留于掌心之中,江泫的指节一缩,对这种回忆有些抵触。只是越抵触就越清晰,到了后头,他的眼前几乎又浮现出那些他一点也不想回想起来的画面。
这时,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他头上。
重月坐在床边,垂眸注视着他,半晌后轻声道:“不必回想,也不必为此痛苦,将它们抛到脑后吧。你什么也没做错,不要苛责自己。你这样,淮双若是看见了,定然不好受。”
她将手收回来,安静地覆在膝头,视线一转,掠过寝居内的陈设,停在院中的红梅之上。盯着这些红梅,她的神色慢慢软化,多了几分少时柔软的影子。
“有时候我很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她道,“明明我是你的师姐,很多事情却总是你来代我承受。对不起。”
江泫道:“不关你的事。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重月侧过头,眼瞳是柔和的乌黑色,浸润几分净玄峰的寒雪气。
“不说这个,先把你的身体养好。睡了一年,休息得如何?”
江泫道:“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天陵可还留下了什么东西?我想回三灵观一趟。”
霎那间,重月神情凝滞住了。
第151章 枯木逢春2
想起来了什么, 总不应该瞒着自己的师姐。师姐和师弟一向是不希望自己想起过往那些不太愉快的往事的,之前听他说要回三灵观,重月的眼眶红了一瞬。
可在江泫看来, 虽然是有那么一部分不太愉快的事情,可往事也并非全然如此。起码以前在司常府、在三灵观、在净玄峰的日子, 他都很喜欢。
“这次回三行原, 去给你捎点金葵糖回来。”江泫跪坐在天陵的墓前,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三行原还有没有。以前倒还是挺……咳咳……多……”
喉头爬上痒意, 他猛地俯下身去, 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再抬起脸时, 原本苍白的脸色又惨淡不少。
岑玉危说, 他沉睡了整整一年。沉睡之前因为气急攻心,忽然七窍流血,宗主和重月守了快半个月,费尽手段才保住他的灵脉。
一年之后醒来, 身体状况较从前差了不少,同僚都来看望过他,花了许多时间,又是灵力温养、又是丹药疏通, 江泫才能从床榻上站起来, 自己走到天陵的墓前。
自言自语一会儿,他撑着碑石站起身来,向时隐峰的正殿走。
方才靠近正殿, 迎面就碰上了温€€。青年的气质同从前相比,变化堪称天翻地覆, 然而这会儿在殿前碰见江泫,还是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体低头一礼,道:“伏宵君。”
江泫道:“如今已是一峰之主,直呼我名便是。”
温€€愣了一下,神色有些局促:“伏……伏宵。”
他的视线挪到江泫身上,眼睫微不可察地一颤。
无他,单纯是因为现在的江泫……实在让人很难将伏宵这个名字和他联系在一起。
今日无风无雨,他穿得也单薄素净。身正如松,然而实在清瘦、面色苍白。长发松松散在身后,眉眼之间病气缭绕,像是久病,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
想到这里,他忽觉一阵心酸。替位之前,总觉得上清宗的峰主都是无所不能的,替位之后,才体味到个中酸涩苦楚,真正地感同身受起来。
伏宵君熬了那么多年,对过雷劫、死过一次,还能像现在一样行走人间,已经很好了。
温€€默默地想。他伸出手,将手中的长剑递了出去。
“重月君说,您今日会过来取东西。师尊的遗物我收了一些,但如果要带回故土,还是这把剑最合适。”温€€道,“不过,还请不要拔出来。剑身上有很多裂痕,恐怕就快碎了。”
江泫垂下眼帘,将天陵的本命剑接过来。
即是本命剑,主人已死,剑断是很正常的事。
他轻声道过谢,带着这柄剑回了净玄峰。
岑玉危很不放心他,一直在净玄峰的曲桥上等着,见他拿了一柄剑,远远地道:“师尊!让弟子来拿吧……这是谁的剑?要将它放在哪里?”
江泫道:“我自己拿。衔云呢?”
岑玉危道:“衔云在库房里头。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换了合适的剑鞘,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抖个不停……”
“带到我房间里来。”
这事便差孟林去做了。待到取来了剑,两人不约而同地守在了江泫的寝居外头,而江泫独自坐在案前,缓慢地将衔云拔出剑鞘,指尖在剑身上一抹,便立刻有青影浮现,道:“……主君!”
他的声音喊得急切,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将江泫病气缭绕的面容收进眼底,尘封一年见到人的激动之意散了大半,又讷讷地道:“……主君。”
江泫略一颔首,温声道:“在太上剑里头,可还习惯?要不要新换身体?”
衔云道:“不用了,主君。这具身体很适合我……您昏睡了一年,您的身体……”
江泫道:“我没什么大碍。现在要紧的是你。”
衔云似乎有些茫然。江泫将他收回长剑里头,指尖顺着剑锋轻轻一抹,抹红了太上雪亮的剑锋。他在找剑灵异常的根源,一边找一边轻声叹道:“有许多事情,你不记得倒也好。生生死死两次,今后恐怕也不得安稳。随了我这样一个主人,是否觉得自己苦命?”
长剑在他手底下发出抗拒的嗡鸣,似乎是让他不要再说。江泫哑然,不再言语。
他在剑灵的身上找到一道灵旨,是江明衍刻下来的。以此篡改他的记忆,更改他的意志,所以衔云才会称他为公子,对此前发生过的一切浑然不知。
将这道灵旨拔除之后,一道澄澈的银光顺着剑锋缓慢游走开来。仿若天地间第一抹熹微的晨光,盛时又如同月色一半柔和,渐渐洒满了整个剑身。再从剑锋里头被唤出来,剑灵的虚影已经变成了正常的、温和澄净的银色。
江泫端坐案前,微微笑道:“好久不见,衔云。”
剑灵似乎怔了一下。很快,他轻轻将身体贴紧桌面,按人的说法来讲,他正在跪拜。
衔云哽咽道:“我找了您好久。主君……好久不见。以后请万万不要再将衔云丢下,孤身离开了。”
“不会了。”江泫承诺道,“再也不会了。”
剑灵这才直起身来。短暂的交谈结束之后,江泫开始收拾下山的行李。挑来挑去,也没挑出多少要带上路的东西,无非是几件衣物、一些银钱,还有断掉的送生和天陵的配件,拢共一个乾坤袋便能够装下。
收拾完行李,他又去换了身衣服,将长发低低束好,€€饬得能够下山见人、不像之前那样狼狈之后,才伸手去取桌上的衔云。却见剑灵并不回去,一直盯着某个方向,目不转睛。
江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了从窗外长进来的一枝红梅。
这扇窗似乎已经有一阵没关过了,竟让红梅得了空子,探进窗内来。色泽妍秀,艳艳不息,花朵疏密有致,美得十分端庄。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它的时候,江泫竟然想起了宿淮双的眼睛。
衔云道:“主君,这些梅花……”
江泫道:“什么?”
说着,他走到窗前去察看。这一看才发现,梅树的树干和江泫寝居的窗户隔了有足足一丈的距离,其余的花枝都安安静静地待在雪中,唯有这一枝,越过窄窄的后廊、挤进檐下,锲而不舍地从窗户的缝隙伸来一角。
衔云离开桌案,无声无息地浮于江泫身后,也抬头盯着那枝梅花看。看了一会儿,道:“总觉得有些许不同寻常……为何会从那么远的地方伸进来?”
江泫道:“万物有灵。或许它独独喜欢温暖一些的地方。”
既然如此,他便也没有关窗的打算了,将衔云的本体悬在腰侧,拉开了寝居的门。
一开门,就发现自己的两位弟子都守在门口。
二人的目光在江泫的装束上飞速转了一圈,惊恐地发现他这是要出门的意思。
岑玉危道:“师尊,您要去哪儿?您的身体不好,还是在净玄峰静养为好……”
江泫顶着他们殷切的目光,道:“我准备下山一趟。”
闻言,岑玉危原本温润清和的目光微微一黯。他像是想说什么的,可做惯了谦恭守礼、事事顺人意的长徒,最终也只是抿唇垂下头去,双拳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衣摆,显得十分失落。
江泫眉尖微凝。
一旁的孟林扫了一眼岑玉危的神色,咬紧牙关奋力忍了忍,却还是没忍住,道:“师尊,您能不能不要下山?”
江泫将视线转了过去。
孟林是有些怕他的,这会却硬着头皮与他对视,绷着声音道:“您每次下山回来,不是受伤,就是昏迷。小淮双也是,没见他好好回来过几次。山下危险的事情很多,还请师尊不要再下山了!上清宗内很安全,您就待在峰内养病,有什么事情都能差给我和师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