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第127章

若不问还好,苍梧一问起来,脑海中浮现出的父母变成了两道朦胧的剪影。他记不得父母长什么样了。

难得的,怅然攀上江泫的心头。

他第一次觉得净玄峰上有点冷,久违地想和谁说一说话、用轻飘飘的言语作篝火来取暖。他垂下眼,长长的眼睫微微一颤,目下铺洒一片脆弱的剪影,声音也同样轻轻的,道:“苍梧山上,都有些什么事?”

室内静默半晌。

江泫能感受到,苍梧就在远远地盯着他,似乎验证了什么猜想。须臾,它飘至江泫身边,学着人的样子在床沿坐下,语气一如既往、同年长的长辈一样平稳和缓。

“那实在太多了。就算说上一百年,也说不完。”

话虽如此,它仍然挑挑拣拣出一些有趣的往事,声调缓慢地讲给江泫听。讲着讲着,故事中出现了长尧的名字,江泫微微侧头,眼底泛起一片清浅的涟漪。

这点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苍梧的眼睛。

它顿了顿,干脆地将曾经那个没讲完的故事折断了,从长尧入宗时开始说起,从风头无两的青年时期一直讲到他成为夔听锁,而后又是如何走上绝路、身陨魂消。

“他是那一代最有天赋的弟子。不过,比起你要稍逊一筹。”苍梧道,“他想让师弟让尘从锁的命运之中脱身,去渡劫了。正因太有天赋,被捧上云端,脚下没了实地,坚信自己能够渡劫飞升,才殒命天雷之下。”

“死在那场雷劫中的还有长尧的亲传弟子,让尘去救,却一个都没救下来。或许是在那场雷劫里面窥见了令他无法承受的天机,雷劫消散之后,他也从苍梧山逃走了。”

长尧在雷劫之中陨落,这是轰动整个九州的大事。当时的玄门无人不为其扼腕叹息,更有甚者痛哭流涕,觉得强如长尧都撑不过雷劫,天下众修士更是飞升无望。

然而,苍梧在说起这些事时,语气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波动。

仿佛它只是在为江泫讲一个故事,仿佛长尧如此轰轰烈烈的一生,在它眼中也不过是一瞬短暂的弧光。

它如此镇定,这份堪称默然的镇定在回头看见江泫若有所思的神色时,却散得一干二净。

“你不要走这条路。”它警告道,“如今的九州,已经无人能再飞升了。若你想……”

它刚想说,若他想走,自己能帮他离开。又想起许久以前江泫不喜欢它说这事,后话便如云消散。

那以后的一届入门选试过后,上清宗进来了两位令人瞠目结舌的优秀弟子。江泫在遏月府闭关,错过了拜宗式,浑然不知自己的峰内被塞进来几位新人;等他从遏月府上下来,发现自己的寝居外头立了一道隔绝视线与声音的屏障。

他走进屏障里头,看见院子里站着两个人。一位长发如墨的女修、一位身形颀长的男修,正并肩站在一起,注视院里盛开的红梅。

听见背后有响动,他们回过头来,江泫看清他们的面容,脑海被扫得一片空白。

是……是……

是重月和天陵。

他们真的是太久没见了,在净玄峰上看见他们,江泫一时如坠梦中。

修士长寿,重月维持着二十多岁的相貌,清秀柔美、不失坚毅,发间一朵银花一如往日,在净玄峰的雪光之下熠熠生辉。而天陵的变化堪称天翻地覆,长高了、长壮实了,长发高束,面相俊美冷傲,看上去极不好相处。江泫险些没认出他。

最先动的是天陵。他抬脚向江泫走了几步。这几步过后,他的步履不自觉地乱了调,强撑着镇定走到江泫面前,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几乎能令人窒息的拥抱,声线紧绷地道:“……师兄。”

江泫整个人都愣住了,不知作何反应。重月凝视着他们,眼中泪光闪动。很快,她也走上前来,抱住了江泫和天陵,埋在衣料的缝隙之中泣不成声。

江泫的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道:“师……姐。天陵。你们……”

话未说完,背后被重月狠狠地拍了一掌。剩下嗫嚅的话语被拍散了,他听见重月哽咽着骂道:“臭小子,你这臭小子。当年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最后面都不肯跟我见。再听见你的消息,竟然在上清宗上当了尊座!”

她的眼泪掉得很凶,滚烫的温度浸透了江泫单薄的衣物,竟让他回想起了三灵观中被火焰灼烧的感觉。他手足无措道:“师姐……你……”

再一看,旁边天陵的眼眶也是红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一见他伸手抹脸,江泫就想起曾经他在荒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候。他这才察觉,原来这些回忆从未走远,只是因为太过美好、太过柔软,都被他封存进了角落里。如今乍然启封,思及如今物是人非,心中如钝刀割肉一般疼痛。

“你们……”他轻轻地、颤抖着吸进一口气,“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重月松开了他,红着眼眶摸了摸他的脸。

“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来山上陪你。”她忍着眼泪道,“怎么瘦了这么多了?一个人在山上这么久,一定很难受。你来之前好歹和师姐说一声,可你一声不吭地就走了,走那么快,我根本就追不上……”

江泫涩然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师尊他……”

重月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师尊是逃出来的锁,也知晓后来会发生的一切。原本在师尊死后,我应该代他回苍梧山的,但我没想到事情发生得这么快,毫无预兆。”

“师尊很少说要拜托我做什么事,我便带着天陵下山了。我没想到下山以后会变成那样,我也没想到你会突然回来,更没想到之后你直接走了。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找你……”

天陵道:“可我们根本进不了上清宗,若非这次有人帮忙,恐怕还要再花上许多时间。”他抓着江泫的长袖,垂首道:“对不起……师兄,对不起。”

江泫不知道他在道什么歉。明明他什么都没做错,却在道歉。

片刻后,他默默地张开手臂,紧紧地将他们抱进怀里。这个拥抱已经花费完了他全部的力气,松开手后,他道:“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你们一会便下山去吧,我会经……常来看你们的。”

比起相见,他更害怕这两人在山上长留。若长留下来,打的是什么心思,便再清晰不过了。

令江泫恐慌的是,天陵听了这话,凝视着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们留下来陪你,师兄。”他道,“我们分开太久了,以后师姐、师兄和师弟,再也不分开。”

江泫绝不允许。他使尽解数想将两人赶下山去,每一个方法都失败了。仗着江泫不会对他们动手,重月与天陵的镇定浑然天成,竟然真的在苍梧山上留了下来,成了主山的教习老师。

留下来,一年,十年,百年。拦不下来,江泫便不再拦了。

岁月匆匆,重月变成了浮云峰的重月君,天陵变成了时隐峰的天陵君。纵使迟了一些,他们还是走上了应至的轨道。陪在江泫身边的,除了云雾一般的苍梧,还多了师姐和师弟。

再后来,见到苍梧的次数慢慢变少。因雷劫殒命的长尧君回来了,住回了撷云殿,借养伤之故常年闭关不出,好在上清宗又有了宗主。

玄门之内自是一片愕然,只有重月在借长尧的事情告诫他,绝不能渡劫,绝不能妄图飞升。若他不听话,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他€€€€在一而再再而三的严厉告诫之下,江泫默默地点头。

对于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师叔,江泫并不熟悉。对于他为何忽然死而复生,江泫也并不如何关心。只是回宗之时不经意间遥遥一瞥的背影,那头与故人相似的银发,让他感到有点怀念。怀念着、怀念着,他的仙途也走到了尽头。

那道屏障、墙壁就立在他面前,神格就藏在门后,距离飞升仅有一步之遥。他是苍梧山封印阵立下以来坚持得最久的一枚锁,此后也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而在宗内又换掉一枚锁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能让他们变成那副样子,不能让他们走上末路。

纵只有一线希望,他也要尝试抓在手中。

临行之前,江泫去上清宗各处看了看。他的弟子仍在殿中读书,领学的岑玉危肩背笔直,孟林坐在他身后,困得东摇西晃。

重月在峰内看顾她的药田,天陵在旁边帮忙。清野带着一干弟子在林中窜来窜去,长尧在殿中清修,毓竹在闭关,末阳在桌前对着堆积成山的案牍焦头烂额。

看完这一路,最后见到的竟然是许久不见的苍梧。它就横挡在江泫的去路上,漠然道:“我很早就同你说过,你不能走这条路。”

江泫温和道:“你也说过,他的天赋较我来说稍逊一筹。”

苍梧微微仰起头,一道视线落到江泫面上。

它道:“你心果真如此?”

“真的。”江泫道,“再见,苍梧。”

身后袭来一道灵光。江泫对这灵力很熟悉,侧身避过,面前的地面受了这一击,霎时间土石迸溅,威力无比。

这一下下了死手,恨不得把江泫原地打残,叫他永远也动弹不得;再回头一看,果然是他们来了。

天陵已红着眼睛抽出长剑,重月嘶声喊道:“伏宵!!!”

江泫凝视那两张满是急切惊惧的面孔。他没想这样被发现,也不曾想临行前见到的,居然是这样一番颜色。

片刻后,他忽然道:“之前是你将他们带上山来的,对不对?”

苍梧没有说话。空气之中的厉风吹散了它的身躯,恰如那一日被飞鸟撕扯之时。

江泫照例为它将厉风挥散,道:“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我不喜欢。”

说完这句,他转过身,背对着重月和天陵摆了摆手。一道结界从他身后竖起,将一切活物隔绝在外;就这样,江泫独自走下了山。

这一走,就再没回来。

第150章 枯木逢春1

恍惚之间, 江泫听见许多人呼唤自己的声音。他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随着朦胧的视野铺展开来,那些重叠的、轻微的呼声消失了, 他看见自己的身边围着许多人。或站或跪坐,外头是如火一般的梅园。

梦总是带有一种柔软温和的暖色, 江泫侧头, 一个一个辨识过去。

坐得最近的是银发人让尘,膝上摆着一卷古籍, 正垂眼细读。他的身边坐着重月,也正对着一张不知从哪儿得到的药方绞尽脑汁。

天陵还是少年模样, 整齐清秀的额发下头是一双璨如星子的眼睛。他在摆弄他的佩剑€€€€应当是在黑市里的武器铺里淘来的, 品相品阶都不怎么好, 可他依旧爱不释手。

窗户外头是一些面孔模糊的少年, 似乎翘了课专门跑出来打雪仗。晏止和平流站在走廊底下,孟林在院子里埋酒,岑玉危劝告无能,留下一个无奈的背影。

看着看着, 江泫发觉自己的视野似乎有些高,这才发现自己正枕在别人的腿上。再一抬头,看见父母两张同样模糊的面孔、与嘴角微微抿起的温和笑意。叔叔一个人坐在窗户前,似乎正在眺望院中的风景。

他们都没有说话, 室内极静, 落针可闻。

也就是眨了一下眼睛的时间,这些人忽然都消失了。江泫躺在空荡荡地房间里头,不自觉地伸手去抓, 抓了个空。

收紧的右手在空气中停留了一会,最终脱了力, 慢慢向下滑去。原是要落回冷竹席上的,却不想落入了一只宽大的手掌里头。

接住他的手之后,珍惜地收拢了。这掌心是暖的,像是一个温热的火炉,让江泫的指尖不自觉地一蜷。

他这才发现,宿淮双就坐在他身边,微微垂头,神色专注地凝视他。

不过短短一段时间不见,宿淮双的改变之大,甚至让江泫觉得有些陌生。原属于少年的面貌已经彻底长开了,面目透着锋锐、不可逼视的俊美。眉心曾经由江泫亲手画下的那道灵旨颜色更深了,比起印记,更像是一道

刻痕。

眉色深黑,长睫下一双深红的眼睛静静落在眼眶里头,银星点点、暗潮涌动。

少年人的眼神往往是沉默而专注的,而现在宿淮双垂视下来的眼瞳之中,不自觉带有些许不近人情的冷漠。加之瞳色奇特,比起人,更像是古老妖兽的眼睛,单只是看上几眼,便能让人生出畏惧退缩之意。

然而,宿淮双看向他的视线非常柔和。江泫本也不怕他的眼睛,只想开口说话,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

从宿淮双深黑的衣摆开始,房间开始褪色。从朦胧温暖的色调变成阴森诡谲的黑红鬼境,只花了不到一息的时间。江泫眼睁睁地看见一只恶鬼从宿淮双背后的地面爬出来,涎水涟涟扑向宿淮双的脖颈,正要得口之时,那恶鬼又忽然被打散了。

它变成一滩血淋淋的烂肉,狠狠地砸上地板。死法潦草,死状潦草,猎物只是微抬了一下手指,便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自始至终,宿淮双的视线没有离开过江泫半分。仿佛已经很久不见、仿佛想将他的形貌一点一点刻进心里,眼底藏着的情绪重如山峦。

江泫奋力道:“……淮……”

他才刚说一个字,心中立刻一惊。暗处涌动的鬼影听见他的声音,如同发现目标的饿狼,争先恐后地扑上来。看速度,少说饿了千百年€€€€只是方才飞出几丈,就被一道屏障轻飘飘地拢住,绞成肉酱。

似乎察觉到这个场景不大好看,宿淮双挪近了一些,用身体遮挡住江泫的视线。

这下江泫知道自己不能说话了。趁着神智还算清醒,开始迅速打量周围的环境,越看越觉得奇怪,形似荒诞的梦境。再一思索,更加明白这里不可能是现实,心中微嘲:许是太久没做梦了。好不容易做一回梦,就要将这些人挨个梦过,再见一见那些见不到的人。

没看多久,视线就又落回宿淮双身上。

听到他说话,宿淮双的身形似乎微微一滞,一双红瞳刹那微波荡漾,似有火星迭起,明亮柔软。片刻后,他垂下头,在江泫手心印下一个克制而珍重的吻。

这一吻过后,他的身形也消散了。

禁锢住江泫的力量随之消失,他胸中一窒,向那残影伸出手,急声道:“淮€€€€”

这一声,生生将他从梦境之中拽了出来。这次睁开眼之后,入目之景变成了他在净玄峰的寝居,屋内静悄悄的。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寝居的门被人推开,岑玉危道:“师尊!”

他的性子向来不急不躁,如今却几步从门口迈到床榻前,扶着床沿又惊又喜道:“师尊,您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马上让孟林去找重月君!我……”

他的话语,在看见江泫面上神情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