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将门推开了,这次一推门便直接迈了进去,反手将殿门扣上,确认合拢了,这才抬眼扫视一遍殿内。
主殿之内极其宽敞,因为是临时开的,没来得及变幻出多少摆设。座位是有的,不仅有,还不少。只是现在群情激愤,不少人从座上起身,在殿中走来走去,唾沫横飞地与他人争论,一派乱象。在这乱象之中,江泫的视线一下便落到宿淮双身上。
他坐在稍远的清净位置,一手支着下颚,一手提着笔,赤瞳微垂,正在桌上画着什么。仍是上次那般少年面容,长发用银冠高高束了,眉间一点冷红的印记,黑衣似浓墨点聚,神情显得十分漠然。
对于众人的争论,他漠不关心,独独对着正在画的东西时,眼神还算专注。
江泫开门的动静不大,殿中吵得热火朝天,根本没人注意到他来了。然而宿淮双察觉到了,视线一抬,瞳中映出一道清明的白影。他毫不迟疑地搁下笔,似乎打算起身,江泫示意他坐好不要走动,自己从门口离开,坐到了他边上,轻声道:“你在画什么?”
宿淮双看了他一眼,将手臂从桌上撤开。江泫于是看见了桌上事物的全貌,顿时有些啼笑皆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抿唇,将桌上的字条取过来,用二指提着,仔细地看了一遍。
果真是他让毛毛送给宿淮双的字条。字条背面有三个大字:淮双启。正面有几行简短的叮嘱,写道:抱歉,临有事发生,我或许要失约了。玉川有妖兽出世,我即刻前往,你在山下等我,不日归来再见。
在这短短几行字里,“抱歉”和“山下等我”那两句,一被墨痕完全遮盖。像是写不出文章的幼子百无聊赖地对着宣纸涂黑格子,宿淮双划了一笔又一笔,若非是江泫自己写的字条,他现在一定猜不到墨痕底下到底是什么。
都涂成这个样子了,足以见他有多不喜欢。
江泫道:“抱……”刚说出一个字,他看见了纸上黑黑的墨块,只好咽下后话,不轻不重地斥道:“幼稚。你今年几岁?”
却是不再说那两个字,也没叫身边的人回去。
宿淮双支着下颚侧头看他,双目似乎轻轻弯了弯。他正要说话,之前江泫打开殿门听见的那个声音又蓄势吼道:“争来争去,有屁用!照我说,不如直接将风家的乌龟壳敲开,把那些懦夫从里头提出来再说!”
人群之中不知是哪一家的家主立刻反驳道:“破了结界,€€山神入玉川,玉川的人怎么办?”
另有一人又道:“玉川的人怎么样,是他们自己的事!动手杀江氏拨云鸢的时候眼都不眨、利落无比,怎么护一护自己边上的人就不行了?”
他神色激愤,活像死的不是拨云鸢,而是他自己的族人。然而江泫稍稍一想,便也明白了。
大难当前,各家联手对敌,表面上不计前嫌、同心合力,但那终究只是表面上。真要说起来,不少世家之间都有不可言说的私仇,平常互相针对得死去活来,在灾劫面前才勉强放下成见,一旦有裂隙产生,翻脸翻得比谁都快。
这隐患原本就是存在的,只不过风氏出手杀的那只拨云鸢将表面的平和撕开了而已。
一位幽州人士恨声道:“实在阴险,卑鄙至极。听闻那结界由风氏传承千年的神器支撑,一时半会必然破除不了。幽州与玉川交界,等€€山神不再专注结界,从玉川边上离开,第一个遭罪的就是幽州!竟想拖其他人一块下水,其心当诛!”
一位青衣人苦口婆心地劝道:“话不能这么说。怎么能叫拉谁下水呢?这是整个九州共同的劫难,风氏首当其冲,撑起结界也是无奈之举。虽然确实做了不太厚道的事,但为今之际,应当先封印了€€山神,而后再做清算呀。”
那位幽州人闻言,对其怒目而视:“针扎不到你身上,你当然不知道疼!”
宿淮双被争吵声打断了话头,抿唇侧头去看,瞳中浮起几缕阴森的冷色。江泫看见他这个神情,不知为何心中一跳,伸手覆住了他的手背,指腹轻点,稍作安抚。
被他按住以后,宿淮双微微一顿,眼底阴云散去。他垂下眼帘,看了一眼两人在袖底交叠的手,不动声色地指节放松舒展,好让江泫搭得舒服一些。随后,他便也不再管殿中的争吵,专专心心看江泫的手去了。
他不在意,江泫可是要在意的。
这群人聚在殿中,吵得天翻地覆,无非就只是为了两件事:第一,声讨风氏此举如何叫人寒心、如何卑鄙自私。第二,究竟是要顾及风氏的结界,还是不管不顾一举强攻。
嗓门最大、最有穿透力,扬言要打碎风氏乌龟壳的这位,正是这座白玉京的主人,菁华门门主俞静风。旁边与他争论的这位,看衣饰仪态,家族应当不小。殿中人分成四拨,两拨人争执不下、一拨人插在中间当和事佬,还有一波高高挂起、作壁上观。
江泫眉尖紧皱,心道:种种情态,实在难看。再这样吵下去,外头€€山神都要翻天了。
然而仙门世家之间,一向如此。除了争执不下的,其余的人都在暗自掂量,不打算做平息战火的出头鸟。想想倒也明白,仙门之中虽分九门、又有玄门三首,可九州终归是大的,氏族门派数不胜数。想要以一己之力平息众议,便也要看看自己够不够格。
若不够格,则少不了一通冷嘲热讽,连带着给自己的氏族蒙羞;若够格,便要被说成是权势压人、傲慢恣意,横竖里外不是人。
但江泫实在觉得很吵。进来不过短短半盏茶的时间,他的忍耐已经到了限度,正准备用禁言术让他们安静一下,却察觉手底下宿淮双的手掌一翻,用轻柔的力度握住了他的手。
微怔片刻,江泫才察觉到,自己心中生气,不经意间连带着手上的力气也大了点。宿淮双察觉到了异常,坐得离他近了些,低声道:“师尊说我几岁,我如今就几岁。”
他的语气很平稳,带着几分安抚之意。身体变小了,声音相较于之前听到的,也更清朗。然而因着声音压低,渡上几分沙哑,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轻轻划过江泫的耳廓。
不知为何,听见宿淮双说话,江泫的心绪果真平息了一些。
恰在此时,另一边的角落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真是一群没用的废物,多大点事争这么大半天。”
那人裹着黑斗篷,懒懒散散地斥了一句。
众人迎了这劈头盖脸的一骂,又惊又怒,皆是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恰见花瞬覆着半张银面的脸从斗篷之中抬起,面上露出诡笑,森森道:“再不办正事,现在就送你们上西天。”
第162章 云定风止4
顿时,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挪到了花瞬的身上。他独自一人缩在离人群很远的角落里头,之前似乎是在就着吵架声打瞌睡,觉得睡醒了他们应当也就吵完了。
谁知事不遂人愿, 他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吵醒的, 登时抬起一只爬满血丝、好似困了几百年没睡觉的眼睛, 皮笑肉不笑地骂了两句。
被他这样呵止,众人自然觉得丢了面子。见他看起来年纪轻轻, 约莫也就二十四五,一人站出来斥道:“你是哪家的小辈?谁教你这么说话?”
“哪家的小辈?”花瞬指了指自己, 似乎被这个问题蠢到了, 连被吵醒的愠怒也烟消云散, 嗤笑一声, 道:“实在是愚不可及。看到这张面具,还想不起来我是谁吗?”
江泫莫名觉得自己被他这句话扫射到了,当即默了一默。
照他的话来说,花瞬这个名字在仙门之中似乎广为人知。然而江泫是真的不曾听说过他, 连他口中的“这张面具”,都只是上次才初见过一面。
宿淮双也听到了这句话,抬头瞥了一眼,道:“跳梁小丑。”
江泫道:“你认识他?”
渊谷最活跃的时候, 江泫已不在人间。再醒过来以后, 玄门定局已变,凭空多出来一个玄门第三首,各家各族都对其敬畏有加。他虽不曾听说过, 然而上清宗的弟子私底下是会聊些小八卦的,宿淮双没准曾听过花瞬的事情。
谁知, 宿淮双道:“不认识。不过看见渊谷,总忍不住骂两句。”
江泫闻言,微微侧目。
宿淮双此番归来,可谓是改变极大、与从前判若两人。江泫无法知晓他在神境之中到底经历了什么,只知现在的宿淮双与人世之间,似乎隔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绝大多数的事情,他都漠不关心;不经意间,神态会流露出从不曾有过的乖戾残忍。情绪更不必说,不面对江泫的时候,仿佛一片死水。因此听他说“忍不住骂两句”,江泫莫名觉得有些欣慰,甚至想鼓励他再骂两句。
只是这鼓励还没说出口,身后忽然有一个温淡轻缓的声音道:“尊座有所不知。此人名叫花瞬,是渊谷的……”
见江泫猛地回头看他,风迁的话头顿住了,莫名道:“请问,怎么了吗?”
看见这张蒙着束带的熟悉面孔,江泫心中隐隐发毛的感觉慢慢消散,道:“……你几时来的?”
风迁微微一笑,拱手礼道:“同淮双一起来的,比尊座稍早一些。我就坐在这里没有出声,尊座可能没有注意到我。”
是真的,完全没有注意到。虽说风迁已经是个死人、没有生息了,但自己也不该完全没注意到。
身体变弱,五感也跟着退化了么?
江泫将头转回去,掩在长袖底下的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宿淮双任他动作,江泫这样攥着他,他心中似乎很喜欢。然而察觉到江泫心情不佳,凑近了些,低声问道:“你不喜欢听这些,便不说了。”
江泫略一摇头,道:“倒也不是。花瞬是渊谷的什么?”
风迁默默地将视线从两人交握的手上挪开,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神色如常道:“是渊谷中名声最响的一位。渊谷的内部实力究竟有多强暂且不论,在短短数年之间真正将渊谷抬上仙门视野、将它送上玄门高位的,正是花瞬。”
“此人外表年轻,实则心狠手辣、暴戾恣睢。无论是虎口争食,还是栽赃嫁祸,抑或是千里追仇,都是一把好手。渊谷初起之时,有不少世家在他手下吃过瘪,只是碍于他皮面功夫做得好,不好多言。后来随着渊谷愈发壮大,更是没有将仇还回去的机会了。”
“遍九州都知道,渊谷信奉一位神。然而几乎没人知道,这位到底是什么神。他们对外宣称,神灵之下一律平等€€€€那位少谷主的事情其实鲜为人知,玄门中人最熟的其实是‘花瞬’这个名字,部分想要凑上前巴结的,还为他送上了‘神司’的称号,称作‘花神司’。”
“花瞬常年不在谷内,反而喜欢与各世家周旋。约一年前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日前又冒出来,以‘自家神殿垮了拼都拼不起来’为由,向交情尚可的世家讨借修缮费用。给了的自然平安无虞,不给的几月之后便无故遭灾……下场稍稍有些惨烈了。总之,是一位不大好惹的人物。”
江泫心道:原来如此。此前见那些渊谷残党对其颇佳尊敬,果真有一番缘故。只是渊谷如今根基大损,连人都不剩多少,这事玄门可知道么?
随后他发现,大抵是不知道的。
殿中有不少人在认出他那张银面之后就噤声不语,最开始出声驳斥他的那人在看清旁人的神色时,也悻悻然地低下头去。
好在花瞬如今并没有同他计较的意思,将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毫不留情地嘲讽道:“这么一点破事,吵来吵去实在难看。诸位当了这么久的家主、族老、门中要人,竟然连理清事情主次的能力都没有,实在蠢得清奇,叫人刮目相看。”
“把外头那个什么东西解决了之后,要去寻哪家的仇,讨伐哪一方的不道义,都请随意。还是说平日里有什么不好撕破脸皮的,非得趁着这个时机宣泄一下,日后才又好笑脸相见么?”
“九门之中有不少都在外头帮忙救人,是你们说要商议策略、九门之中要留人做见证,我才勉为其难留下来的。”他笑道,“小门小派就是小门小派,这辈子都成不了气候。但成不了气候是你们自己的事,现下最要紧的是,诸位能否拿出一个态度呢?”
不少人被他这句话刺地脸色发青,满心怒火。其中不乏上头的,扬言要割了他这条诡言不止的舌头,只是刚刚将剑拔出来,就愕然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而握在拔出来的剑在堪称恐怖的灵压之下,已然断成几截。
江泫冷冷地斥道:“丢人。”
众人这才回过头,惊觉江泫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坐在了殿内。方才拔剑的那位修士,正是由他定身、震碎了佩剑,现下已毫无反抗之力,在这样沉重的灵压之下,不少人的额头上都冒起了冷汗。
而花瞬却似察觉不到一般,在此间行动自如。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气定神闲地踱步到那位动弹不得的修士旁边,用意义十分明显的眼神上下打量一番,伸手将他剑柄上仅剩的一点断剑弹碎了,笑道:“瞧。墨迹了这么久,伏宵君生气了吧。早让你们好好说话,你们偏不听。”
紧接着,他面对江泫的方向,风度翩翩地一拱手。
受了他这一礼,江泫手指一抽,强行按捺住现在就让他身首分离的冲动。
且听他方才说的那一番话,虽然十分轻蔑嘲讽,但称得上一句大义凛然,颇有仙门之风。只是渊谷之人究竟是什么样,江泫十分清楚,花瞬此等做派,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是不是在暗中谋划着些什么。
知晓江泫本尊坐在这里,方才的吵嚷与丑态一扫而空。在绝对的实力镇压之下,众人摒弃前嫌,纷纷归位,果真开始商议正事,之前的话一句都不敢再提。
撇去上清宗这个名头,单拎出伏宵两个字,任谁如何有为、如何境界高深,都必须得给他面子。上清宗的尊座从不出山,他们是真没想到江泫会亲自到这儿来,一边磕磕巴巴地讨论,一边擦汗,唯一仪态还算正常的,大约只有先前那几位和事佬、还有这白玉京的主人了。
俞静风嗓门大,脾气也大。少时年轻有为,做了几年风风光光的首徒,后来当了数年的菁华门门主,宗门虽名次不高,好歹也算九门之一,是天下大宗。
故而养出一身孤傲脾气,对仙门名士并不如何尊敬、对传言之中的尊座大能也并不如何敬畏。如今一撩衣袍坐下,意思意思略一拱手,道:“依我之见,那风氏实在嚣张。今日敢趁乱对江氏出手,明日就敢明目张胆地对别人动刀。在高位待得太久,需得有人将其震慑敲打一番,让其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
花瞬点头道:“嗯嗯。那你说,派谁去比较合适呢?”
俞静风一捋长须,道:“诸位之中,当属伏宵君最合适。”
此言一出,殿中陷入一片可怖的寂静。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冷汗涔涔,有个别坐得离他比较近、不想惹祸上身的,甚至不动声色地开始挪位。
宿淮双眉尖一抽,显出几分森然戾气。
江泫背后站的是上清宗,九门中二门兵戈相向,后果可想而知。俞静风如此提议,且不论会不会实现,心中的险恶用意也暴露无遗。只是,江泫自认与他并无仇怨,听见此番提议,只觉得荒谬可笑。
他慢慢道:“俞门主实在很为诸位着想。”
俞静风冷哼一声,倒显得颇为受用。
不少人瞧他的眼神之中已经带上了些许怜悯,而他浑然不觉。
江泫继续道:“只是若有求于本尊、要本尊帮忙,自然需要筹码。我看,菁华门代代相传的白玉京就很合适。”
“不如就用这白玉京,来敲开玉川边境的结界如何?”
他的声音极冷、极缓,如同浮冰凌凌的湍流,又如北地彻骨的寒风,在这大殿之中回响。殿中人皆是满头大汗,甚至有在这灵压之下坐不住匍匐下去的,无论心中是什么心思,都不敢表露分毫。
俞静风被一道无形的灵力扣住了。他这才恍然发觉事情有变,伏宵君并非表面上看上去那样清瘦文弱、并非不会对仙门中人出手,眼中顿时浮现惊怒之意,胸中心脏狂跳,恨不得现在就挣开封印,使尽浑身解数,都动弹不得。
白玉京合适?
合适个屁!!
那是菁华门门主代代相传的灵宝,是门主身份的象征!若此物被人夺去,他从此以后不必再回宗门,菁华门受此大辱,此后也别想在九门之中立足了!
没了菁华门,他俞静风什么都不是。少了出身和背景,就算有一身灵力,也只能在其他氏族里头当低三下四、看人眼色的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