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泫什么也听不见。听不见衔云绝望的惨叫、听不见身后修士声嘶力竭的呼声,听不见漫过穹顶的结界被打碎的巨响。他的世界寂静一片,连一丝风声也无。
如同被风拍熄的烛火,他这便要松开剑柄,从金芒翩飞的空中落下来,落进€€山神诡笑着伸出来、等着接住他的巨手之中。
江泫向下落了一寸。
不过一寸之后,他的腰被谁的手臂揽住了。那人将他死死地箍在怀里,另一只手伸出来覆上他握剑的手背,带着他的手向前,一剑贯穿了€€山神的喉咙。
贯穿之后,灵力注入。沿着€€山神躯体的寸寸前行,走一步,炸一步,空气之中血肉与花瓣纷飞,溅满赤林城的土地。
没过多久,江泫一个激灵,忽然清醒过来。脑海中迷雾散去,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条件反射重新握住了剑柄,用从未有过的音量高声喊道:“淮双€€€€!”
腰上那只手箍得太紧了,像是要把江泫横空折断。江泫的后背紧贴着宿淮双的胸膛,呼吸十分困难,然而他没管这些,猛地抓住宿淮双的手背,喜道:“淮双!!”
他甚至也不知这欣喜从何而来。大约是因为€€山神终于能被成功封印,一桩事了,为此感到轻松。
又或许是因很久以前,独自在夜里偷偷想过的、有人能在希望渺茫处伸手接住自己的梦,在此刻猝不及防地实现。为此喜色浮动、视野朦胧,泪痕吹断、洒落襟前。
剑柄被推动,巨力压着€€山神的喉咙,迫使它向后仰倒下去。而后砸断半座城池、被灵剑钉在地面,赤林城中花海枯萎殆尽,同主人一道生机尽失。
它徒劳地咆哮,想伸手拔出钉穿喉咙的巨剑,却被赤红飞光绞断手臂,如此坚持半刻钟,瞳色黯淡、双目合拢,仰躺在地,再也不动了。
第172章 云定风止14
一堆枯枝败叶底下, 藏着两个身影。
色泽极淡的结界在周围撑起,隔开破碎枯焦的花叶,结界底下, 宿淮双已变回二十四五的模样,微垂着头, 双臂紧揽, 侧脸死死贴着怀中人的发顶。
江泫缩在他怀里,被这个冰冷的怀抱裹得严严实实, 甚至连呼吸都不太顺畅。他想抬手也抱一抱宿淮双,却挤不出力气。
他们被蒙在了碎花烂叶底下, 结界之下是宿淮双撑起的、一片狭窄的净土。光线十分昏暗, 江泫看不见宿淮双的神情, 勉强抬手探了探, 发现自己一身衣物已经湿透了,全都是血。
原先整洁得体的衣服,现下竟找不出来几块干净的地方。他担心了一会儿宿淮双的衣物会被弄脏,而后又想起来对方总是一身黑色, 就算沾上了血,也看不出来,这才放下心来,疲惫地靠上宿淮双的胸膛。
岂知对方似乎因为这个微小的举动慌了神, 黑暗之中传来宿淮双颤抖的呼吸声:“……师尊?”
江泫声音嘶哑地应道:“在呢。”
事实上, 他连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都不清楚。€€山神的咆哮声太大,那时没有灵力护体,双耳或许被震伤了, 外头的声音一点都听不见。
就连现在宿淮双的说话声,都是他拼命去分辨, 才勉强听出来的。再加上视野模糊,整个人如同身处荒野,身边唯有这一个冰冷的依靠。
忍不住地,他又往里头缩了一点。
宿淮双似乎说了句什么,江泫没有听见。身上的伤口痛得发慌,仿佛前半辈子所有的痛都攒到了这一刻,痛的他恨不得此刻就脱去这具肉身离开,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什么都不想思考,就这么靠着宿淮双,慢慢闭上了眼睛。
宿淮双在给他输送灵力。然而他没有灵台,输送进来的灵力顷刻间便又消散了,由于失血过多,身体越来越冷。
他用极其微弱的力气推了推宿淮双的手,小声道:“没用。不用输了。”
宿淮双不听。江泫阻止不了,便也随他去了,靠了一会儿,意识越靠越模糊,喃喃道:“你来了……真好啊。要是我一个人,一定不行的。”
“你会不会觉得师尊很没用?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不过,我还是很开心的。”他眉尖微蹙,忍着疼痛恍恍惚惚地道,“光是看见你就很开心了。淮双现在这么厉害,就算以后哪天我不在了,一定也能过得很好。就算以后……”
他的话倏地一顿。
面上滑过一道水渍,像是宿淮双的眼泪。江泫压根没察觉到自己方才说的话有多像遗言,挤出力气抬手摸了摸宿淮双的脸,果然摸到一片冰冷的湿意。
恍然之间,他听见一个忽明忽弱的声音哀求道:“……别说了……别说了……你别死……别受伤……”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走,不该离开。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你不要死,别丢下我……我真的错了……”
有眼泪胡乱砸在江泫的面上、衣襟上,像是结界之中下了一场支离破碎的冷雨。江泫忽然察觉到强烈的不妙,察觉到这掩藏一切的黑暗之下,宿淮双的情绪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平静,反而已经走到了崩溃边缘。
他还说了很多话,大部分句子江泫只捕捉到零星几个字眼,只知句句尾音都被哭腔刺得千疮百孔,余留长刻心底的剧痛,兜头浇了江泫满心满身。
他双目茫然地微张,参不透究竟何时这个他看着长大的人身上,负上了这样沉如山峦的痛楚。
总之,宿淮双一哭,江泫就算是死了也要立马活过来。他立刻就想做点什么,奈何浑身上下哪一处都并不听他的使唤,无奈之下心一横,仰起脖颈,在黑暗之中摸索着,用嘴堵住了宿淮双冰冷的双唇。
宿淮双的身躯猛地僵住了。江泫能感觉到对方骤然变得凌乱无比的呼吸,有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落进两人贴紧的唇缝里,漫进江泫的口中、舌尖,苦涩的味道蔓延开来。
好苦啊。他心道。简直没有比这更苦的东西了。
这是江泫头一次尝到眼泪的滋味。
接下来的时间里头,他没有动。两人就在这样隐秘的黑暗之中,交换了一个轻柔的、混杂着眼泪、甚至连吻都算不上的吻。
良久以后,确认宿淮双平静下来了,江泫这才放开力气,枕上宿淮双的肩膀。这一下以后,他是真的再也动不了了,忍着周身的疼痛,用微弱得能被风吹散的声音安慰道:“别哭啦。我离死还远着呢。下次也不让你走了。”
没来得及听见回应,他已将头一抵,阖上双目。
身上的伤实在太重,再加上灵力枯竭、筋疲力尽,能醒着同宿淮双说这么久的话,已经算他意志力出众了。这会儿就算心头有事情牵牵挂挂,也再也坚持不动,彻彻底底地昏睡过去。
宿淮双抱着他僵坐了许久,双眼睁得极大,处在震惊之中,久久回不过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腾出一只手,试探性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只碰了一下,便立即撤开,长睫微微一颤,双瞳涟漪迭起,明明灭灭,藏在底下的尽是毛头小子般的手足无措。
他从没和谁做过这个。就算是江泫,这种事他也根本不敢多想,生怕亵渎冒犯了对方。
如今冷不丁来这么一遭,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抱着江泫,侧脸死死贴着他的发顶,黑发垂落遮住神情,只露出红得滴血似的耳尖。
又呆坐了一会儿,他猛地回想起一件事。
在神境之中待得太久,他对时间的概念已经相当模糊。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一刻与一个时辰差不多,一天与几天也没什么区别。
唯有同江泫在一起的时候,宿淮双身上凝固的时间才会开始流动。同江泫说一句话,花去多少时间;和他坐在一起,又待了多久。这些时时刻刻,宿淮双都会用心去算。只是偶尔注意力移开的时候,他还是会忘记。
如同现在,他已经完全忘记和江泫在这枯叶底下待了多久了!
江泫流了很多血,昏睡之中,体温越来越低。没有灵台,渡灵不管用;而他现在的身体,显然也没法让对方温暖起来。不知外界已经过了多久,药王谷的弟子还在不在?
他当即抱稳江泫,抬手卷开覆在结界顶上的枯叶。江泫没醒,他出手也没有顾忌,灵力比起风更像尖刀,将枯叶和藤蔓绞成齑粉,再卷成一团扔开,途中将一人高的碎叶堆刮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将前来搜救的修士刮得两脚朝天,道:“哎哟!”
另有人踩着枯叶往这边来,站在沟壑旁边向底下一看,喜道:“在这儿呢!”
是沈机。
他状态还算不错,因此婉拒了药王谷弟子带他走的建议,开始在赤林城内搜人。找此前被€€山神藤蔓扫下来的同伴在哪里、找之前悬在锁灵阵顶的尸体落到哪儿去了,如今这些都快找齐了,才在枯叶底下看见江泫的身影。
沈机道:“你是伏宵君的弟子?你既然醒着,同他在底下待了快整整一日,为何一声不出?在这里头找人可难啦。”
宿淮双微微一怔。
顶上的人又道:“伏宵君如今情况如何?你还有灵力吗?要不要帮忙?对了,你和之前是不是长得不太一样了?”
宿淮双没有理会沈机的最后一个问题,垂着头低声道:“……不用。”
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穿过江泫的肩后和膝弯,如同挽起一截轻飘飘的白绫般将人抱在怀中,平稳地跃上枯叶顶上去。
€€山神巨大的身体就倒在他们身旁,衔云将其死死地钉在地面。剑灵浮在剑上,见两人出来,高兴地道:“主君!宿公子!”
宿淮双的视线落在色泽黯淡的剑灵身上,微不可察地一顿。他抱着浑身是血的江泫向那边走了几步,灵力勾着衔云的剑身向外一拽,剑身离体的瞬间,被他修复好的送生擦着那道豁口又钉了进去。
此剑入体,€€山神似乎感到了胜方才百倍的不适,喉咙之中发出喀喀怪响,竟然开始无意识地挣动起来。
这一举动将尚且清醒的修士吓得不轻,立刻拔剑严阵以待,直到那挣扎的动静变得微弱,这才心有余悸地垮下肩膀,擦了擦额头上被惊出的冷汗。再一转头,宿淮双和江泫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此战告捷之时,地面上的修士奔走相告。狂喜无形者有之、泪流满面者有之,更多的人仍盘腿坐在阵法的边缘,愣愣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战斗已经结束了。
起先阵法被人用外力敲碎,那时的绝望与愤怒无法言喻,然而敲碎过后€€山神立刻倒地,可谓波浪叠起、惊心动魄。
关闭锁灵阵之后过了半天,各宗各派开始清点人数、救治伤员,药王谷弟子忙得不可开交,尚有余力的人起身帮忙,一切都还算井然有序。
宿淮双踏进白玉京的时候,看见了一脸疲惫的奚彦。严格来说他并不认识此人是谁,只知此前他曾和江泫攀谈过几句,名叫奚彦,似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旧识,因此并没有直接离去,而是稍将脚步放缓了一些。
果然,奚彦这次也是忙里忙外负责安排的,似乎累得头晕眼花了,开口时的声音都比开战前虚弱不少。
“是……是哪一家的道友?各家各宗各派都在不同的地方……”
他举着一张名单,不经意抬头瞥了一眼,一下便认出宿淮双怀里是谁,立刻僵住了。
“伏……伏宵君……!”他一个激灵瞪大双眼,急声道,“怎么一身都是血……快、快进来,上清宗的道友都在那边的偏殿,药王谷的人也在那边,道友请快过去!”
谈话之间,有奚氏的门生快步上前来,道:“少爷!老爷找到了!”
奚彦立刻扭过头去,道:“哪儿呢?父亲在哪?不行……你们先照顾好他,等我忙完了就过去……”
宿淮双默然片刻。
奚彦的父亲,那位奚氏的修士,已经死了。死得很早,被悬在锁灵阵顶上,如今还完好无损的,恐怕只有一颗头颅了。
他挪转脚尖,抱着江泫走进奚彦所指的偏殿。殿内氛围算不上好,众人脸上的神情同来时的斗志昂扬大不相同,显得十分萎顿。药王谷弟子正在为他们挨个处理伤口,岑玉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傅景灏则背对着众人蜷缩在墙角,双手紧紧揪着头发,一言不发。
看清门口进来的是谁之后,殿内的空气凝滞一瞬。而后如梦初醒,纷纷迎上前来,七嘴八舌、慌乱难掩:“伏宵君?!”
“伏宵君!”
“好多血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流这么多血……”
岑玉危猛地站起来,拨开人群走到宿淮双面前,看见昏迷不醒的江泫,眼中血丝多得吓人。他的嘴唇都在颤抖,嗓音嘶哑地唤那边忙碌的药王谷弟子:“道友……道友!能否先来看看我师尊?师尊的状况很不好,他€€€€”
他伸出手,想把江泫接过来。手伸到一半,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
认出抱着江泫的人是谁时,岑玉危的眼眶一下红了。
第173章 云定风止15
他红着眼眶将原本要将接江泫的手收了回去, 侧身让开了路,道:“回来了啊。……回来了就好,没事就好……”
除此以外, 他也说不出更多话了。
宿淮双抱着江泫。进了偏殿的房间,动作轻柔的将他放在床榻上。药王谷的弟子弟子立刻走到床边, 不消几时, 外头进来了一位青绿衣裳、袖摆上落着银枝叶的青年。
房中人一见他,喜道:“柳师兄!”
原是听说伏宵君回来了, 被支过来的。此人正是药王谷的大弟子,名叫南宫柳。进了门之后, 顶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将房内扫视一圈, 见宿淮双还杵在床边, 道:“这位道友, 可否出去等待?”
许是看他面相神情不太像能受人支使的,南宫柳准备细细解释几句。谁知还没开口,宿淮双垂眸凝视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片刻,竟然自己走出去了。
这一等, 就是小半天。正厅里头,大家或坐或站,视线不断往宿淮双身上飘,却都默契地没有开口。惟独傅景灏在墙角缩了一会儿, 眼眶通红地走过来, 哽咽着道:“你看见我,怎么不跟我打招呼?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宿淮双抬起一双眼瞳, 眼底栖居着陌生无比的冷淡。然而这冷淡并非是他本愿,因此迅速收敛了, 似乎思索了片刻,道:“许久不见。”
傅景灏睁大了眼睛。
他好像是想说“这么久没见我问你这么多你就跟我说这么几个字”的,却没有插科打诨、活跃气氛的精力了,杵着剑在宿淮双身边坐了下来,道:“对不起。”
宿淮双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傅景灏接着道:“我把师兄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