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是设想的一些可能性,就让江泫恨不得现在就飞回上清宗去。实际上他刚看见宿淮双的样子时,就已经很想飞回去了,现在还能强作镇定地坐在这里, 全靠坚定的意志力。
接下来要怎么办?
宿淮双一贯沉稳守礼, 这榻不可能是他想上的。既然不是他想上,就一定是自己想上。
问题是自己上榻做什么?睡觉吗?睡觉非要在这么挤的软榻上头、还非要拉个人垫着吗?然后还……还……
江泫感觉自己的耳尖滚烫。一定红了,还红得很不好看。
耳边传来些许动静, 是宿淮双转身下榻,坐到了他的身边。虽然坐了, 却也不敢坐得太近,迟疑地道:“我……”
看吧!看他磨磨蹭蹭坐这么远的样子,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他啊!!
江泫搓了一把脸,神色可怖地抬起头,道:“……这是哪儿?”
宿淮双的视线停在他面上,片刻后又移开了。他盯着软地毯上的花纹,闷闷地道:“风氏。这是我……以前住过的地方。”
“风氏?”江泫道,“我怎么会来风氏?不对,我确实要来风氏……过去多少天了?€€山神封印了吗?外头怎么样了?”
他东一问西一问,话里颠三倒四、含混不清,一看就知道虽然清醒了,但没完全清醒。宿淮双的视线轻轻落在他面上,眼底的涟漪隐去,因背着光,瞳色显出一种沉闷的、压抑的红。
然而他的目光和神情依旧是柔和的,一个接一个细致地回答了江泫的问题:“是我将你带过来的。过去了多少天……我并不是很清楚,想来也没有很久。€€山神已经封印了,白玉京也已归还。我走之前,大多修士已各自归家,还有一部分现正在这府中,想来要个说法。”
他的语调莫名有些低落,吐字很缓慢。看他这副样子,江泫觉得这件事一定要解释清楚,不能给自己的徒弟留下心理阴影。
他理了理方才被他抓得更乱的头发,又不着痕迹地顺着整了整衣襟,直到自己的仪容仪表看起来正常一些过后,才转过身面对宿淮双。
将视线从地毯上撕下来放到宿淮双身上是一个艰辛的过程。江泫的视线飘忽,但他很努力地和宿淮双对视了,神色严肃地道:“刚刚的……咳。刚刚的,只是误会。”
宿淮双默了默,道:“嗯,我知道的。是误会。”
确实只是个误会,怪就怪他抬头抬得太巧。这一点两人心知肚明,但江泫看见宿淮双的神情,不知为何总觉得有点说不下去。只是该说的话必须要说出口,不能埋在心里磨磨蹭蹭徒增隐患,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之前的那个……也是、咳,误会。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是我不太清醒……你要不要扎一下头发?”
说话的时候,他的脸比石雕还僵。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宿淮双坐在一旁垂着头听,神色几度变化,慢慢的,不自然的神情竟然消得干干净净。听到最后一句,他配合地抬手在颈后一挽,将长发顺成一捋圈在掌心递给江泫看,道:“扎不了。”
江泫道:“什么??”
宿淮双抬眼,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没有身体,扎不了。”
他似乎已经整理好了情绪,神情和平常相比没什么变化,也不知听进去没有。然而江泫盯着他的脸,总觉得心中一上一下,完全没有因他回归常态而松一口气的感觉。
许是他盯得久了,宿淮双略一侧头,道:“这样散着头发……是不是很不修边幅?师尊是不是很不喜欢?”
江泫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否认道:“没有。我很喜欢!”
话才出口,他又觉得耳尖发烫,庆幸自己今天也没扎头发,这羞耻的颜色没让宿淮双看见。
而听他这样说,宿淮双仿佛真切地好受了一些。他握着那缕发尾垂下眼帘,好似把江泫所说的最后几个字放在心中来回咀嚼了一遍,以此稍感慰藉,将长发抛回身后,抚平凌乱的衣襟。
江泫收回视线,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宿淮双前后的神情在他脑海中来回打转,现今的表现如同捆着线的钩子,钩着他的心慢慢下沉。
还是做得有些出格了。上次也是,这次也是。
宿淮双不说,不代表他真的不介意。他如何听话守礼,自己最清楚不过,没准心中正因为这种事情如鲠在喉,但因为对象是自己,为了不让自己有负担,宁可一个字都不说。
半晌,他道:“抱歉。”
余光里,宿淮双置于膝头的手掌倏地攥紧成拳。许久,他压抑着情绪的嗓音在身侧响起:“是你的话,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任何事情,只要你想做,都可以。”顿了顿,他道:“还有,以后能不能……不要再说那两个字?”
江泫的心跳滞了一拍,一种难以捉摸的思绪慢慢从心底爬起来。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陌生得让他有些手足无措,正想做点什么缓解一下,院中骤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这声音离得很近,几乎就徘徊在走廊之下。然而他二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头,竟然谁都没有察觉到。
江泫立刻将视线掠向门口。宿淮双对外人一贯没有好颜色,冷着脸站起身,就要出门去查看情况。他还没走几步,走廊下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宿公子,伏宵君。你们在里面吗?”
是风遥。他来这里做什么?
宿淮双立刻认出了他的声音,撩开珠帘出去,果然看见少年站在院子里头,对着他躬身行礼。江泫跟在宿淮双身后出来,略一扫院中之人,也认出这是曾有一面之缘的、风€€身边的小辈。
风遥出现,一般代表着风€€有话要说。
江泫不是很想和那个老古板打交道,淡声道:“何事?”
风遥又是躬身一礼,温声道:“此前有仆人说,看见二位来了这边,我便顺着过来了。老家主说,家里来了一位不太讨喜的故人,希望宿公子能想办法将他劝走。”
果然是风€€有事。但不讨喜的故人是谁?这说法实在模糊。
像是明白他们心中所想,风遥道:“故人现下正在前院,似乎是专程来找二位的。风遥还得回去复命,恕不能相陪。”
他行过礼后,转身退出了竹舍。江泫实在想不到这个节骨眼还有谁能来找自己、还是风€€认识的不讨喜的故人,一边思索,一边和宿淮双一道往前院去了。
还未靠近,便听到一阵熟悉的喧嚣。一听这吵闹声,江泫便有些头疼,眉尖微凝。
宿淮双注意到了这一点,负在身后的右手不动声色地一抬,一道微弱的结界自两人身边竖起。有这屏障隔绝,聒噪之声弱下去不少,江泫眉头松缓,拍了拍宿淮双的手臂以示感谢,登上平整的石阶踏入正堂,发现里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按理来说,这些修士都是来谴责风氏的不义之举的,现在遭殃的应该是风氏人才对。然而江泫进去的时候,众人的怒火已经转到了另一个人身上€€€€那人以歪歪扭扭的仪态坐在桌上、与堂内人的怒火之中,旁若无人的翘着二郎腿,手中抛着一颗苹果,似乎无聊得紧。
衣裳是深青色的,因为浆洗数次,有些褪色了。木簪束髻,长发散在背后,看身形很是熟悉,但气质十分陌生。
江泫正在想他到底是谁,那人便抬起了头,刻薄冷傲的视线落到江泫身上,抛接苹果的动作一顿。
“哦……”他湖绿色的眼瞳浮起一缕奇异的光泽,一字一顿道:“伏宵君啊。”
“可叫我好找。”
他的声音不算难听,微微沙哑,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悦耳。然而语调抑扬顿挫、吐字缓慢,尾音拉得很长,轻浮与蔑视之意溢于言表,让人听着极不舒服。
面相亦不差,称得上是俊秀,神情却带有三分冷漠七分刻薄,色泽柔和的眼瞳被这样的神情一带,锐利如鹰,任谁站在他面前,都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恶寒。
这是一双天生便用来审视人的眼睛,嘴唇抿得极薄、唇色很淡,不必开口,便能联想到他口中能吐出什么样的冷言冷语。
傲上矜下、轻嘴薄舌,这两个词语在此人身上,简直活灵活现。
然而最让江泫意外的不是这个。坐在桌上的这人,同风迁的长相一模一样。
或者说,此时在他面前坐着的,就是风迁。
第182章 执念三两4
身体是风迁的, 芯子却不尽然。这或许是曾经听到到过的、那只藏在风迁体内的恶鬼上了身,长久藏着不见天日,甫一出现, 邪气四溢。
并且,虽然不知用意, 这只鬼果然是来找他的。
他用不太令人舒服的语调叫了一声“伏宵君”之后, 随手将手里捏着的苹果一扔,不知砸了哪个倒霉蛋的头, 旁边立即出现“嗷”的一声惨叫。
他对此恍若未闻,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 跳下桌子向江泫这边走过来。见状, 宿淮双从侧方上前几步, 严严实实地挡在了江泫面前。
那鬼见状, 长眉一挑,道:“我找的不是你。你……”
忽然又有一人半途跃出来,火冒三丈道:“你敢砸我!!”
这位不知名的厉鬼被人一拦,果真停下了脚步, 双手环胸,将挡在他面前的此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紧接着,他露出了像是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眼神,轻飘飘地道:“一边去, 竹竿。”
那身材细瘦的修士闻言, 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他语塞半天,也没说出个名堂。
而“风迁”早已绕过他和宿淮双, 站到了江泫身侧,冷绿的眸子盯着白衣人片刻, 不是很感兴趣地眯了一眯,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江泫道:“走什么?”
一瞬间,他的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死者违背常理死而复生,厉鬼从地府出世重新将人带回去”的桥段。此桥段闪现了一下,又立刻被江泫挥散了。
听见他这样说,对面那张熟悉的面孔之上露出一缕阴森的冷色。他慢慢地道:“这么说,你是想反悔了?”
江泫还未答话,面前又重新绕过来一道黑影。宿淮双赤色双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冷声警告道;“站远点。”
堂中蓦地一静。此前虽然唇枪舌战,但说到底都没明面上撕破脸皮。现在这几个与事态完全无关的人插进来,氛围顿时变得剑拔弩张,不少人提心吊胆,疑心两人互不相让,会在这现场打起来,将这正堂拆去大半。
但出乎意料的是,风定并没有要阻止的苗头。他的目光死死的钉在那厉鬼的脸上,双掌攥成拳头,正在微微颤抖。
先有动作的是江泫。他安抚性地轻轻按住宿淮双的手臂,从他身后走出来。那双淬着冰凌的湖绿色眼瞳一转,不怎么讨喜的视线果然挪了过来。
他没有展现攻击意图,江泫原是想同他好好说一说。然而被他这样一盯,仿佛自己成了个不守承诺的伪君子,当即皱起了眉头,冷声斥道:“颠三倒四,语焉不详。若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出去想好了再进来。”
那鬼被他一斥,似乎愣了一下。
片刻后,方才冒起来的些许火气从他眼底褪去,他眯起双眼,冷肃的视线在江泫神色之上细致地走了一遍,确认江泫是真不知道,拉长声音“哦”了一声,道:“风迁那小子,什么都没说?”
江泫淡淡道:“我不记得我和他之间有什么尚未完成的承诺。”
对面的人明显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他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嗤,道:“不中用的……”
这话刚说了个开头,他忽然顿住,向旁边侧开一步。与此同时,江泫也抓着宿淮双绕开了,堂中炸起一声轰响,尘烟四散,众人好不容易挥开烟霾,竟见方才那怪人站立之处,已经被灵力轰出了一个大坑。
出手的正是风定。他平日对人好言好语,看起来颇有风度,这会儿却已全然不顾这些表面功夫,眼眶赤红、血丝遍布,看起来十分骇人。只这一击还不够,瞳中灵光大盛,勃然大怒道:“你竟然还敢回来!!!”
“风迁”抬手,抖了抖衣袖之上沾上的浮灰。
大部分是能被抖净的,但是又一小块怎么也去不干净。他用非常可怖的眼神盯着那片污渍看了一会,忍耐力忽然冲破了最高限度,身影在原地一闪,再出现时,已经掐着风定的脖子,将他抵在了堂内的匾额之下,额角青筋毕露,道:“哦?我为什么不能回来呢?”
因为缺氧窒息,风定的面孔充血,一双瞳孔勉力向下,里头盛满了滔天的怒火。
“为……什么……”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将想说的话从嗓眼挤出来,咬牙切齿、恨意盈天。“你凭什……么……”
风齐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束缚,此时满头大汗地从门口钻进来,卑躬屈膝道:“客房已收拾好了,请各位大人移步后院……这是家务事……家务事……”
事态不对,堂中人也是满头大汗,忙不迭撤走了。一时之间,正堂只剩下了江泫四人,几名本家子弟离开的时候神色大为惊骇,似乎交头接耳了一句什么,没过多久,风€€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她是一路狂奔过来的,发髻有些凌乱。刚站在门口,见自己兄长被人掐着脖子抵在墙上,魂都吓跑了一半,尖声道:“哥哥!!!!”
鬼捂住一只耳朵,皱着眉转过头来。一看见他的脸,风€€如遭雷击。
她扶着门跪坐下去,不敢置信地喃喃道:“爹……爹爹……”
鬼这才知道自己手底下掐的是风迁的儿子。顿了顿,他松开力气,随意扯过风定的袖子擦了擦手,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若无其事地对江泫道:“出去说。”
江泫眉尖微皱,抬脚跟了过去。就算他不说,江泫也要找机会跟他谈谈,搞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风迁又到底去了哪里。宿淮双顿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门口穿着青色衣衫的背影,也跟了上去。
只是刚走了一步,背后响起什么落地的声音。
江泫被这细微的声音惊动,回头道:“怎么了?”
他的视线很快落到了宿淮双脚边的乾坤袋上。这乾坤袋他有些印象,自他醒来,就一直悬在宿淮双的腰上。这会不知怎的落了下来,如同搁浅的鱼一般,极为狂躁地在地面上不住挣动,想挣破袋子跑出来。
这是装着风息灵命牌的乾坤袋。
宿淮双神色不变,弯腰将乾坤袋拾起来握在手中。袋中事物被他掌心一攥,似乎碰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一样,僵住不动了。
青年这才垂首,重新将它悬回腰侧。
江泫总觉得这袋子有些不对劲,道:“这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