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谁的坟?自然是风氏先祖风息的坟。
他今日来,正是为了寻风氏先祖那枚随她一起下葬的灵命牌。巫神给她的眼睛很可能就在灵命牌上,无论如何,必须将其取到手。
“你今日若是敢走出这个门一步,从今以后就别再回来!”
宿淮双脚步一顿,侧过身,平静无波的眼瞳之中映着风€€青筋毕露的面孔。
今日同他见这一面,怕是这一生不低头的家主将头低得最下去的一次了。风€€何尝不知道风定平庸?但这一代的小辈之中,竟然没一个比得上风定的。
起先接到密信的时候,他也曾想过,自己的掌上明珠风杳生下的儿子,会不会也同她一样聪颖?谁知让卫队去了城门口,报信回来,竟是个连瞳印也没开的。性格更是怯懦软弱、忍气吞声,每每看见宿淮双那一双眼睛,风€€便暗自记恨宿肃,连带着恨上丢下他与风氏一走了之的风杳。
可对于风杳到底还是恨不下去,将宿淮双收入府中,好歹给他一口饭吃,不让他在外头挨饿受冻。若他表现出引人注目的长处,便将他提作本家嫡子培养。谁知他平平无奇、毫不惹眼地在府中缩了三年,才干出了入府以来的第一件大事€€€€趁着宴会偷偷跑了。
听说他跑了,动用府中上下众多门生卫队都没找回来,风€€气得大骂庸才。他平生最恨无能的庸才,奈何膝下育有一儿一女,聪明的跟人跑了,脑子不灵光的也不知所踪。留下一对同样平庸的儿女,此后如何撑得起这偌大的家业?!
因着心力交瘁,便从分家点了一位风遥上来,这些年随侍在侧,零零散散也教了他不少东西。这一年说是养病、不问世事,实际上是要试风定的水,若考验未过,这少主的位置,总要落在宿淮双和风遥其中一人身上。
若要风€€来选,他一定偏向宿淮双。奈何宿淮双铁了心不归家,他竟毫无办法,越想越觉呜呼哀哉,气急攻心,竟然直接喷出一口血,栽倒在椅背上。
宿淮双漠然地注视着他的惨状,最终还是皱了皱眉,挥出一道灵力打入风€€体内。外头的结界也被他轻飘飘一击打散了,他对院外的风遥道:“进来吧。”
结界隔去声音,风遥并未听见里面的异动。见宿淮双走出竹舍,从袖中取出一只乾坤袋,双手奉上,毕恭毕敬道:“宿公子,这是家主交代我,等您出来要给您的东西。”
宿淮双将乾坤袋接过,单手拉开,随便看了一眼。
袋内躺着一只方木盒,他把木盒取出来打开,视线微微一凝。
木盒里头躺着的,是风息的灵命牌。距今已有太久岁月了,木色黯淡、要碎不碎,且不知为何,一股似曾相识的邪气冲天而来。
毫不犹豫的,宿淮双立刻关上了木盒。风遥办完事情以后,照例要回风€€在的竹舍,方才走到门口就神色一变,道:“家主!!”
他清淡的衣角消失在房间门口,想来是看风€€的情况去了。
宿淮双握着掌心四四方方的木盒子,望着门口默然片刻。须臾,他抬脚迈出一步,顺着蔓延的石台离开了。
第180章 执念三两2
从风€€的竹舍出来之后, 绕过吵闹无比的前院,宿淮双回到了他们居住的客房。一拐过拐角,他就看见了被拧成条的外袍绑在柱子上的风齐。
这次不同以往, “绳子”绕了好几圈,绑得严严实实。被绑的人吓得面无人色, 看见过来个人就开始惨声求救:“救命!救€€€€”
看见来的人是宿淮双, 他的求救声又卡回嗓眼里。
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江泫又自己跑出去了。宿淮双原本不想多做理会, 奈何他身上绑的外袍是江泫的,长眉一皱, 大步走过去, 将它从风齐身上取下来。
风齐受宠若惊, 嗫嚅道:“谢……谢谢淮双少……”
话音未落, 一道灵力汇成的锁链又重新将他缠上了。宿淮双将外袍抖开,上上下下用净尘术清理了好几遍,目露嫌色,冷声道:“他让你待在这里, 你就好好待着。”
言罢叠好外袍放进房间,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找江泫并没有花费多少功夫,来源于一句高亢的“请伏宵君来评评理”。宿淮双绕到前院,果然看见了被迎上高座、同风定坐在一块的江泫。
他穿戴得竟然十分整齐, 手边摆着一盏茶, 正坐于上,面色冷淡、不苟言笑。在宿淮双来之前,各家已然落座, 似乎因为什么事情争执不下,要请江泫来评评理。
可他现在如何评理?自然只是坐在堂上抿唇不语, 看起来不大愉快,神情有些怵人。
宿淮双莫名觉得这一幕有点稀奇、又十分可爱。他的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没有选择进去,而是找了个隐蔽的角落站定,打算多看两眼。
虽说是请伏宵君评理,但他不言不语,在场之人也不能说什么。大多把江泫归入参战方阵营,把他的沉默当作是默认,因此甚至更有底气,怒气冲冲地起身喝道:“风氏对拨云鸢出手乃是众目睽睽之下,都这样了竟还不打算承认,那是不是我在风氏行凶作恶,事后不承认,便也能够揭过了?”
原来旧账翻到这一页了。
在场的风氏族人之中除了风定,还有一位风氏的族老、几位本家子弟。被人指着鼻子骂,风定的脸色十分难看,为了体面却要隐忍不发,用眼神示意下头的人起身,毫不客气地回道:“拨云鸢即死即散,如何能确认是风氏出手?再者结界一架外不能进里不能出,能杀掉一只拨云鸢的攻击定能将结界轰出裂缝,那么请问各位,结界有破损吗?诸位何不想想,是不是有歹人暗中作梗,挑拨离间?”
有修士反唇相讥道:“我看风氏已然无比阴险,无需再费心挑拨离间。”
风氏高高在上的做派早就引得玄门众人多有不爽,此时导火索出现,过往的不满都被点燃,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十分激烈。
场面十分混乱,宿淮双看不下去了。他看出江泫有点想捂耳朵的意思,正想出面把人带走,却见座上霜气一闪,人影竟然凭空消失了。
瞬行术。
宿淮双没想到他的灵力已经恢复到能用瞬行术的程度了,循着留迹追了出去。再次看见江泫是在一处水岸边,他独自一人在草坪上抱膝坐着,似乎是在生闷气。
走到他身边俯身一看,满面寒霜,果然在生气。
宿淮双想,他一贯不喜争吵,自己应该早点把他带出去的。正想着该怎么把人哄回去,却见江泫抬头看他一眼,竟然直接将头埋进臂弯,缩成一团不理他了。
宿淮双:“……”
他开始思考自己做了什么让江泫讨厌的事。方才站在外头没进去叫他给发现了?应当不太可能。早上没叫他偷偷走了?这倒有可能。
也不知他是几时几刻醒的,一个人跑出去是不是在半路被抓进正堂,亦不知他在正堂稀里糊涂地坐了多久,最后还被灌了一耳朵聒噪吵嚷声,不得已才用灵力跑出来。
一想到这里,愧疚之情如海潮泛滥。他费了不少功夫,才让江泫愿意抬头看他。不过抬头也只抬了一点,半张脸藏在臂弯里头,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宿淮双,约莫是还在生气。
这便难办了。
宿淮双对江泫有数不尽的耐心,但他实在不是很会哄人。再者水边风寒,他瞥见江泫衣袖之下的手背冻得发青,明白不能继续再让他待在这里,得先把他带回去。
可他如今一步都不愿挪,要怎么带回去?
许是他沉默久了不说话,江泫忽然抬起脸,斥道:“就你长了脚!”
没想到他竟然能开口说话,宿淮双愣了一愣,还没来得及对这句作出反应,就见江泫倏地站起身来,气冲冲地走了。
这下宿淮双确定,江泫就是在为早上醒了看不见人的事生气。两人一前一后追到府邸的角落里头,见到一处绿竹掩映的小院,江泫想也不想,钻了进去。
宿淮双尚不知这是何人住处,也跟着进去。进去之后站在院中匆匆环视一圈,初见只觉这院子实在冷清得有些寒酸。矮墙一围,占地加起来笼统一算,竟然和本家子女们的住处差不多大。再看景致,明显下了不少功夫,微末角落也雕琢得精细,似乎常有仆侍打扫,粗略一扫,整洁无比。
但就是冷清,一眼便知晓,这院子是没人住的。他正思索是不是哪个早夭小辈的住处,视线一转,落在院边的一棵树上,立刻顿住了。
那是一棵梨花树。
他曾经住过的那个破院之中,唯一一棵梨树。树干之上有许多他刻下的刻痕,并未随着年岁消却,反而愈发明显,像是丑陋醒目的疤痕。
那么,这应当是那座院子翻修之后的模样了。
江泫进了房间,反手将门扇重重合上。宿淮双几步登上台阶站在门外,听见一步之遥的门后,江泫轻微的、有些紧张的呼吸声。
……紧张?
有那么一瞬间,宿淮双怀疑是他自己听错了。然而凝神细听,结果仍然如此。江泫似乎真的很紧张,背靠着门一言不发。
宿淮双不知他现在能听懂多少话,究竟是醒了还是没醒,掌心缓缓贴上雕花门扇,思考了很久,才要慎重的开口。就在此时,面前的门忽然开了。
江泫用双手将门拉开,看见他站在门外,眸光微动,竟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见他终于愿意开门,宿淮双心下一松,嘴角上牵正欲上前两步,江泫双手一动,两扇门“砰”地一声,又在他面前合上了。
关门时带起的厉风拍了宿淮双一身,他的手顿在半空中,不自在地微微一蜷。
这次等待江泫开门的时间,要比此前漫长许多。然而他依旧开门了,这次是拉开一个小小的缝隙,露出小半张脸,视线小心谨慎地在门外梭巡,看见宿淮双仍然站在门外,眸光一亮。
随即,他缓缓地拉开了门。
到了现在,他才像是真的消气了、高兴了。宿淮双看见他眼中浮起的笑意,趁机迈出半只脚,就要进房间去。
谁知见他想进来,江泫的神色一变,眼中笑意敛去,抬手抵着宿淮双的胸膛,硬生生又将人推了出去。
砰。
门第三次关上了。
宿淮双任他推着倒退了好几步,险些一脚踩空台阶掉下去。他茫然地盯着紧闭的门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江泫是想看看他还会不会走。
毕竟他趁人睡觉偷偷跑出去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在江泫那里早已没了可信度,想到这一点,心中又是哭笑不得、又是习以为常的内疚,屈指轻轻叩了叩门,道:“阿泫。”
门内的呼吸声微微一滞。没等多久,江泫迅速将门打开了。
没给他关门的机会,宿淮双这次直接大步突进门内,将他整个抱进怀里头。门外忽然扑进来个人,江泫吓了一跳,被他扑得倒退三步,撞开一片叮铃作响的珠玉帘,跌进侧间摆着的软榻里头。
软榻不大,塞下两个人十分勉强。宿淮双怕压着他身上的伤,一边注意力度、一边伸手护着他的头,给两人换了个位置,变成他侧躺在榻上、江泫趴在他怀里,微微蜷缩着身体。
鼻尖缠上一阵清苦之气。这是他身上生肌药粉的味道,闻起来和浮云峰上常年飘的药香有些相似。只是江泫身上常年是红梅的暗香与凌凌雪气,掺满苦气还是头一次。
宿淮双有点心疼,不动声色地将他抱紧了一些,目光上抬,落到精致的房梁顶上。
他刚回风氏的时候,境况直接跌到谷底。风€€从来不管小辈吃穿用度的琐事,其余人也不喜欢他,将他安排到这院子里。
院子最开始是什么样的?
窄小破旧,寒酸无比。院内没有压砖石,开春便生杂草,凌乱无比。矮墙也是破的,断不像现在一般平整,屋中更是没什么陈设,一床一桌一凳,每到雨季,蚊虫鼠蚁密密麻麻,凄惨褴褛,潦倒无比。
那时候躺在床榻上,抬头便是梁瓦。灰扑扑的,同他的人生一个色调。
日日忍饥受冻,何曾想过未来还有这么一天。以至于后来,宿淮双时常想:自己这辈子做过最有勇气、最明智的一个选择,就是当年从风氏逃出来。
江泫蜷在他怀里,很久都没有动静,好像已经懵了。他们的躯体紧紧相贴,长发与衣带交缠在一起,早已分不清谁是谁,宿淮双侧脸抵着江泫的发顶,眼帘微垂,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除此以外,他其实什么也不打算做。奈何他的唇方才碰到江泫的发顶,对方就如受惊一般抖了一下,猝不及防地抬起头。霎时间呼吸喷洒交融,这一抬头恰巧正中红心,两片唇瓣如同落羽一般贴上,措手不及。
这个吻来得意外又莫名其妙,宿淮双一下睁大了眼睛。江泫更是惊愕,愣了半晌之后猛地回神,立刻从宿淮双身上爬起来,跪坐在软榻上头,埋下头用手背抵住嘴唇,被黑发掩好的耳尖红了一片。
观其眼中水光潋滟,一身衣衫与长发凌乱无比,同以往生人勿近的模样判若两人。宿淮双脑中嗡的一声€€€€不是因为江泫这个模样罕见€€€€虽然真的很罕见,而是因为,虽然神色不定,但江泫此刻望着他的眼神已然清明了。
他醒了。就在刚才。
第181章 执念三两3
江泫现在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任谁清醒之后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趴在自己徒弟身上, 都会和江泫是一样的心情。好一会儿他都没反应过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天旋地转地准备先下榻再说,刚刚挪了下位置, 就发现现在自己正坐在宿淮双的腿上。
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面前的宿淮双看起来也是呆的,神色有些僵硬。他的眼瞳一贯是冰冷漠然的, 此时却如同蒙着雾气一般, 江泫从中找出了几分手足无措。再看他有些凌乱的衣襟、散了满榻的黑色长发,怎么看都是一副被人强迫糟蹋了的惨样。
如同触电了一般, 江泫立刻移开了目光,脑海中凌乱无比, 震惊地想道:怎么回事??难道是意识不清的时候胡乱扑人了??都干什么了我??
多想无益, 他胡乱理了两把头发,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下榻。双脚刚刚着地, 又晕头转向地坐了回去,被两只手臂稳稳地扶住。
宿淮双道:“师尊……”
江泫道:“你先不要说话。”
他没敢看宿淮双的神情,弯下腰用双肘抵住膝头,生无可恋地将脸埋进掌心里头。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意识被锁在灵识海里头, 身体就是无意识的状态。人没了意识会做什么?!什么都做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