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泫看了看他的面具,移开了目光,宿淮双则根本不接茬。萧弦冷笑一声,又道:“真是学得有模有样的。”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玉城,再花去一些时间走到玉川边界。萧弦踩了玉川还没关闭的传送阵,用灵力连了一圈,道:“没开。九州迟早都得灭了,连随时开着传送阵的灵气都挤不出来。”
江泫道:“已是常态。你在风迁体内数年,应当已经习惯。”
其实是能拍开的,只要灵力足够。若要赶路,传送阵自然是最快捷的方法,休息了好几日,江泫估摸着自己已经能拍开了,正准备上前去,就见萧弦在阵中啧了一声,将两边袖子挽起来,双手蓄满灵力,蹲下身轻飘飘地朝着传送阵一拍。
霎那之间,阵底符文流转,周边灵光大盛。这是传送阵启阵的前兆,他转过身,示意江泫二人赶紧进来。
谁知刚抬起招呼的手,传送阵的灵光就卡壳了。紧接着,阵法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徒劳地闪了两下,无助地熄灭下去。江泫低头一看,原来是萧弦掌握不住力道,把阵纹拍得稀碎,这下彻底用不了了。
他好像很愤怒地在阵中站了一会,认命地回去城中,不知是抢是买,搞来了一柄品相极好的上品灵剑。总之,一行人总算启程,御剑掠出玉川的地界,全速向洛岭赶去。
第185章 执念三两7
几人的速度很快, 除了中途停下来给江泫换药的时间,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
五日之后,他们到达了洛岭边境, 在边境落脚,受过司常府的基本盘查, 正式进入了洛岭之内。
风迁托付的农户在洛岭最北的一处村落里, 江泫一行人在最难处落脚,入境之后, 越过纵横绵延的山岭,又要一两日的时间。
途经一座小镇时, 宿淮双忽然道:“休息。”
萧弦道:“马上就到了, 休什么息?不是之前刚给他换过药吗?”
宿淮双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 送生剑身红芒环绕, 引着江泫的衔云破开长风,向下头一座鳞次栉比的小镇落去。
江泫其实有点累了。他身体原本恢复得就不是很好,此番日夜兼程,难免感到疲惫。他自认掩饰得很好, 不想竟然被宿淮双察觉到了,落地之后在镇中唯二两家客栈之中挑了一家清静点的,定了三间房间。
许久不见外客,掌柜眉开眼笑, 扫了一眼几人的行头, 无师自通地拱手道:“原来是几位仙长。几位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他说了许多漂亮话,听得江泫头疼欲裂。总算捱到上楼了, 推开门,发现客栈之中意外收拾得很整洁。
宿淮双的房间就在他旁边, 而萧弦的房间则在二楼走廊的尾巴上,隔他们七八个房间之远。
萧弦手里转了转钥匙,面具底下神色晦涩不明。他竟然没出声问宿淮双是不是要搞区别对待,而是转头踹开了江泫另一侧房间的门,从里头拎出来一位衣衫不整的大汉朝门外一扔,堂而皇之地住了进去。
那大汉一见他脸上奇形怪状的面具,惊声叫道:“煞鬼啊!!大白天的见鬼了!!我呸!!退退退!!!”
萧弦又把门拉开了。他猛地靠近大汉,脚底下的布靴踏出了惊人的气势。江泫原以为他又要发作,正准备拦住他,萧弦立刻拍开他的手,在大汉面前蹲了下来,面具的两个孔洞之下射出两道冰凉的视线。
“你知道煞鬼?”
那大汉被他的眼神一盯,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知……知道……”他道,“小时候在话本里头见过。但是你这个真是煞鬼吗?做得也太丑了……”
气氛僵了一瞬。
萧弦道:“既然你说丑,那你会改吗?”
大汉看了一眼他腰间的剑,想起他方才把自己从房间里头扔出来,明显不是什么好人。面对这种人,他竟升起了些许硬气,道:“不……”
萧弦手中的灵剑出鞘半寸,道:“你可要想清楚了。”
大汉立刻崩溃地改口道:“我会!!我会!!我家隔壁是做木匠的!!!”
萧弦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取下面具,露出底下一张温淡沉静、却嵌着一双恶眼的面孔。
“好好做,明天送来这里给我。”他轻飘飘地道,“做得不好,后果你知道的。”
大汉哪里见过这种奇奇怪怪的眼睛?转头看见一位眼睛更奇怪的,疑心自己真是大白天被鬼缠上了,吓得魂不附体,抖抖索索地将那面具捧在手中。却见另一位房间走出一位白衣人,将他手中的面具取走反手拍回那煞鬼身上,道:“没有后果。多有打扰,可否劳烦换间房?食宿费用我们来承担。”
看见这一张好人脸,大汉如蒙大赦,忙不迭点头答应了。客栈的伙计进去清扫房间,江泫看着应当不会吵了,准备回自己房间休息。
萧弦道:“站住。”
江泫没有理他,直接关上了门。
他上榻睡了一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休息时他依靠睡眠多一些,而并非打坐冥想。许是身体变差了,需要休养身体,总之既然变化到来,江泫都能坦然接受。
次日清晨,江泫被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吵醒了。他掀开被褥坐起来,莫名感觉有点头晕,许是做了一夜稀里糊涂的梦,醒来还感到有些不真实。
叫门的是小二,每个房间例行一敲,告诉住客楼下早膳好了。他在榻上坐了一会儿,起身洗漱,顺便叫小二提水上来沐浴。
药王谷生肌的药粉用了数日,皮肤表面被啃食出来的坑洼似乎长好了一些,只是依旧不太好看。他垂眼抚了抚手臂上的坑洼处,靠着浴桶漫无目的地发散了会神思,忽然听见屏风外头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他侧过头,道:“淮双。”
那人道:“是我。”
果然是宿淮双。他似乎早就醒了,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过来找江泫。
不好让他多等,江泫很快收整好自己,穿戴整齐之后,从屏风后头绕了出来。宿淮双背对着他坐在桌边,长发疏散地垂在身后,听见脚步声后回头,赤红的双目之中叠着几缕忽明忽灭的晨光。
他的手边摆着一个药瓶,是来为江泫换药的。
虽然已经换过好几次,但扪心自问,江泫其实不太想让他看见自己坑坑洼洼的身体。虽然宿淮双不说,江泫也知道,一定是不好看的。
因此此刻顿步在屏风边上,迟疑片刻,道:“今日我自己来吧。”
宿淮双的身形一顿。他将视线转回去,看着桌上的药瓶,声色郁郁道:“我跟在师尊身边,便连这点用处都没了么?”
江泫立刻坚定地道:“断非如此。你来罢!”
遂坐到屏风后,解开方才系好的衣带,露出残破不堪的身体。宿淮双给他上药的时候,指尖的动作总是小心翼翼,怕弄疼了他。
伤口表面的皮肉其实早就长好了,按得重了也许会疼,但宿淮双这样的力度,搔得其实有点痒。江泫抿紧唇,努力分散注意力想些别的,忽然听宿淮双道:“萧弦走了。”
江泫道:“嗯?”
宿淮双的指尖划过江泫左侧蝴蝶骨,将被水化得粘稠的药粉用轻柔的力度铺抹在江泫的伤处,一边回答道:“他说要去找木工刻面具,让我们在这等他。先等上一个月再说。”
江泫沉默了。
他发现,萧弦的某些行为,实在是非常的……幼稚。
自己偷偷跑了,明显是在报复昨天宿淮双让他们停下来、自己将面具拍回去的行为。平日里行事乖戾,态度也算不上好,与其说是后天没说好,倒不如说是天性如此,死后这么多年依旧维持至今,怕是也很难改了。
他尚未表态,宿淮双又道:“我将衣姬的残躯拿到手了。或许可以通过这个,用乾天盘找到阿序的位置,让萧弦去刻他的面具。”
青年的言语清清淡淡,江泫却罕见地从中分辨出一丝火气。他有些稀奇地转过身,道:“你很不喜欢他?”
宿淮双反问道:“师尊很喜欢他?”
江泫看了他一眼,笃定地道:“你们一定吵架了。吵了什么?”
宿淮双手上的动作一顿。听见江泫的问题,他唇角竟然浮起一丝笑意,抬起眼帘道:“没吵,只不过私底下说了几句话。”
看他神色无异,江泫信了八分,将头转了回去。他一转头,宿淮双面上的笑意立刻消隐不见,一双眼瞳赤凌凌的,泛着些许尖刀一般的戾气。
岂止不喜欢。若萧弦用的不是风迁的身体、又能寻得良机,宿淮双一定会马上杀了他。
今晨短短一次会面,萧弦诸多难听话其中,有一句尤其难听的。他说€€€€“看见你这副自我感动、不人不鬼的模样就恶心。”
他们同为没有躯体的鬼,萧弦能看出他身上的端倪很正常。况且身为人修之魂能在世上停留这么久,似乎与神境也有丝缕关联。
道不同不相为谋,宿淮双从没有因为口舌之争记恨谁的习惯,今日却意外地被撩出火气,险些抽出送生将他就地劈死,看见风迁的脸又忍住了。
此人性格实在是烂的没边,因为一点龃龉,什么刻薄的话都说得出口。
他为江泫缠好上过药的地方,小心地不让白绫探出领口。换过药之后伤口有些发热、为防散落终归缠得有些紧,江泫不动声色地松了松肩膀,将里衣拉上肩头,开始一层一层地整理衣襟。
一边整理,他一边道:“莫要同他计较。既是风迁托付的人,没有风迁露脸,我们不一定带得走人。再者不久之前,我其实与阿序见过一面,不知元烨使了什么法子,他的状态不是很好……约莫与我之前的状况有些相似。”
说着说着,他忽然一顿,想起了一个被忽略的问题。
元烨一直将乌序拘在身边,风迁能捡到乌序,说明两人已经分道扬镳。或者说,乌序对他没用了。对自己没用东西,元烨会怎么处理?
一定是干脆利落地杀掉,以绝后患。想打乌序可能是死里逃生出来的,江泫抿住唇,心里泛起绵针似的疼痛。
好像他这个师尊……是真的没有起到什么保护作用。
不过他这样鞭笞自己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痛楚,打起精神道:“如今九州已没什么人知道煞鬼了,那面具对萧弦来说,或许是极有意义的物件,是我昨日的做法欠妥。”
宿淮双抬眼看他,唇角抿得平直。然而听见江泫的下一句话后微微一怔,似乎有些出乎意料,细想实又在意料之中。
江泫说的是€€€€“总之,无论是绑是扛,今日必须要带他走。”
事件于己孰轻孰重、该如何排序,这点江泫还是明白的。
至于面具,以后再给他刻一个吧。
在如今的九州鲜为人知的煞鬼,在许久以前,似乎确实存在过。传闻煞鬼面煞心煞,虽煞也善,嫉恶如仇。有许多人受过煞鬼的庇护,得以虎口逃生、或成功报仇,到了后头,煞鬼演化成人们口中驱邪扶正的义鬼,逢年过节便将其面相化成符贴带在身上,街市之上亦有面具售卖,只是随着世事流转,这只义鬼相关的传说也逐渐被人遗忘了。
传闻说,煞鬼是一团火焰变来的。因此,以他形象刻出来的面具,是一团汹涌激烈的热焰,热焰之中一对怒目圆睁,似要以这双目扫除世间不平不义。
然而由于萧弦的手艺太过抽象,戴了这么久,江泫愣是没认出来。
总之,休息整顿好之后,二人即刻启程,用乾天盘卜踪寻迹,从镇中找到邻近的城里,总算将萧弦找了回来。
此人果真住在木匠家里,大摇大摆地瘫在椅子上头磕瓜子。木匠又不是刻匠,在房中累死累活,脚边堆了一大堆废作,妻儿则瑟缩在角落里头抱成一团,似乎椅子上坐的是什么招惹不起的恶鬼。
见江泫推开门进来,他漫不经心的呸掉嘴里的瓜子壳,道:“伏宵君的耐心就这么几天?”
江泫心平气和地从背后摸出一根绳子。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他总算将萧弦牢牢实实地捆好,顺便从木匠那儿买了一块原木、几件勉强能用工具,这才走出屋子。宿淮双就守在萧弦身边,见江泫有点想来拎的意思,先用灵力把萧弦浮起来举着走,双手不沾绳子,仿佛连碰一碰都欠奉。
萧弦气得都快疯了,吼道:“放我下来!有你们这么当人的?我自己是没脚吗?恶心死了……快放我下来!”
两人充耳不闻。挣扎了一会儿,萧弦冷笑一声,忽然道:“不放我下来是吧。那我可告诉你,伏宵君,你的弟子对你……”
宿淮双立刻将他向地上一砸。萧弦正脸着地,磕了一嘴的血,剩下要说的话也被堵回喉咙里,正要起身,后背又杵来一股灵力,将他重重地压了回去。
这冲突起得猝不及防,江泫愕然回头,道:“对我作何?”
不过他反应过来,这个问题萧弦现在回答不上。而后还是先招呼宿淮双将人松开,青年漠然地扫了一眼地上的青衫人,顺从地松开了灵力,另一只手负在背后,若萧弦还打算说什么,他就立刻将其敲晕。
萧弦挣开身上绑的绳子,这才从地上爬起来。
被这么重重地磕了一下,他再抬起脸来,竟然没有正常中鲜血横流的情况。只是脸上沾了点灰,嘴角淌了一点血,很快那血也止住了。
他的神色恶狠狠的,爬起来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开口说话,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招呼了宿淮双一拳。他突然发难,前一刻还坐在地上,下一刻拳头就已经到了宿淮双的脸边上。
江泫看出来他虽然恼火,却没什么杀意,也觉得宿淮双不会躲不开这一拳,因此叹了口气,没有阻拦,转身出了院子。
身后,宿淮双瞥了萧弦一眼,不躲不避地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的拳头距离自己越来越近€€€€随即像穿过一片空无那样,毫不费劲地穿了过去。
萧弦收劲,倒退开几步。很快,他又走上前来,伸手拍了拍宿淮双的肩膀,果然也拍不到。用灵力亦不行。
除了江泫、与世间没有灵智的死物,谁也碰不着他,或者说,他什么都碰不到。
毕竟是真的没有身体了,现在在人间行走的,只是一缕游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