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弦的面容抽动片刻。很快他抬起脸,神情有些扭曲,用江泫听不见的声音森森道:“我现在是杀不了你,但你以后一定会不得好死。一定。”
他的怒火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咒完这么一句之后,他重新回到木匠家里,顶着一家人惊恐的眼神,将他的灵剑从木屑里头取出来,嫌恶地用净尘术将上头的浮灰清理干净。
次日,他们抵达了那家农户所在的村庄。
洛岭之北,九州山脉延申的尽头,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林海。林海之宽之阔,仿佛九州之外的世界都是这样不透风的密林,那村庄就坐落在这座林海的边缘,远远一看有些荒芜,走近了看更是如此。
在这样林海茂盛的地带,开垦农田成了极其困难的事。林中有妖兽出没,靠山吃山也不太现实。意外的是,江泫发现这村落之中竟住着不少村民。
虽然饱受收成影响、生活拮据,他们也没有搬走,而是选择留下来。
村中有外头来的人,是极其稀罕的事。再者他们人人佩着剑,来意不明,方才站在村庄门口,就有村民躲在门后、躲在树后,隐秘而小心窥视。
这些视线都令人不大舒服,像是林洞里的蛇。路边的孩子见他们来也不玩了,面露恐惧地往自己家里跑。
江泫眉尖微凝,不打算去问路了,转身问萧弦道:“阿序现在哪一户人家?”
萧弦朝着村内努了努嘴,道:“村长那儿。往里走,修得最好的那家。”
于是江泫推开木栏,进了村子。沿着黄泥路面还没走上几步,忽然有一颗棱角尖利的石块朝江泫掷来,又被护身的灵力屏障挡住。
扔石块的是个六七岁的小孩,皮肤很黑,两只眼睛亮得吓人。见自己扔出去的石头根本近不了江泫的身,他目露恐惧,飞快地退后,一边骂“外头来的坏东西”,一边玩命似的逃走了。
江泫的眉尖皱得更紧。这些情况在他看来有些异常,正准备前去问问怎么回事,萧弦就出手挡住了他。
“穷山恶水出刁民,没听说过么?”他道,“他们不来找你,出了天大的事也与你无关。找着了人就赶紧走,再这么磨磨蹭蹭下去,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进上清宗?”
他的音量很正常,在小路中回响。
谁知,旁边有村民立刻认出了他,从院墙底下钻出来,唯唯诺诺道:“是……是风迁少爷么?”
萧弦道:“我不是。”
那村民激动道:“你就是!你就是!你长得跟风迁少爷一模一样!”
他拉开院门,激动得同手同脚往这边走,一边道:“风迁少爷,你留下来的那个人,可把村长一家害惨了!前几天来了好多黑衣服的人来找人,长得就恶,拿着会杀人的东西。说要找什么……什么思,就在村里头,把村长吓病了!你快去看看吧!”
萧弦皱眉道:“关我留下来的那个人什么事?”
村民道:“他又聋又哑又瞎,问也问不出来名字,不过他肯定就是那个什么思。”
江泫神色有些难看,道:“不知名姓,为何擅自认定?既然有恶人过来,可将他藏好护好了?”
一听这话,村民支支吾吾地低下了头。
江泫见势不对,厉声斥道:“他现在在哪?”
他音量稍高、语气极冷。村民生怕这个外人老爷要拔剑杀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崩溃地道:“在外头!外头!前几天,我们把他送出去了!”
第186章 执念三两8
江泫提着剑踹开了村长家的门。
“就是、就是他!”被萧弦扭在手里的村民面无人色地叫道, “是小刘扔的!不关我的事啊!!”
屋子坐着一个吊儿郎当的青年,正坐着啃地瓜。听见有人往他头上扔锅,当即暴怒, 跳起来骂道:“谁他*活腻了!”
此人长得尖嘴喉舌,生一双又细又小的鼠目, 面上怒容狂现。然而看见门口站着的陌生人, 这份愤怒立刻转化成了惊疑不定,往后退了几步, 警惕地道:“你们谁啊?来我家干嘛?!”
江泫寒声道:“他就是小刘?”
村民惨叫道:“是啊!就是他!……哎哟,风迁公子, 您放了我吧……我手要断了!”
方才一路过来, 江泫对这座村子有了简单的了解。这一整个村庄都姓刘, 外称刘家村。村长叫刘牙, 叫老刘;村长的儿子叫刘仄,人称小刘。
老刘刘牙就是风迁认识的农户,据萧弦所说,是个性格温厚的老好人。儿子刘仄性格却与其大相径庭, 他娘死得早、老刘平日里惯得紧,养出了贪生怕死、恃强凌弱的性子,在这么一个小村庄里头,属于最恶、最不讨喜的那一挂。
偏生老刘是个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好人, 对于刘仄平日里那些小毛病, 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刘仄也是个聪明的,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在他爹面前唯唯诺诺, 一贯藏得好好的。
前几天,村里来了一批凶神恶煞的黑衣人。黑衣人来找元思, 笃定了此人就在刘家村里,一批人守在老刘家,另一批人将整个村子上下搜了个遍,竟一无所获。黑衣人铩羽而归,此事本该就此结束,谁知那些黑衣人白天刚走,晚上老刘就病了。
病得不轻不重,烧了几天,人有些糊涂。乌序被老刘藏在地窖里头,后来不知怎么从底下跑出来了,游魂似的走到老刘的房间门口。
刘仄平日里便对这个不开口说话、也没有反应的木头人有诸多不爽,看他杵在门外更是火冒三丈,又推又拽的,要将他扔进地窖。谁知平日里软包子一样没脾气的人此刻却怎么也不愿走,一番推拽之间,蒙在眼睛上的布条被拽掉了。
风迁将他送到家里的时候,乌序的眼睛上就缠着黑布条。刘仄一直以为他是个瞎子,不想扯掉布条之后看见的竟然是那样一双眼睛,当即觉得恐惧不已、晦气临头,觉得他跟那些黑衣人是一伙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连夜将他扔出了村子外头。
把那灾星扔了,爹的病就好了,那些黑衣人也不会再找上门了。他悠哉游哉过了好几日,正自满自己为爹、为村子做了一件好事,一柄剑便杵到了脖子前头,那白衣人满面寒气道:“你把他扔哪儿了?!”
刘仄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老刘房间里头跑,嘶声道:“爹!!爹!!!救命啊!!!救€€€€唔唔€€€€?!”
一束灵力悄无声息地缠住他的脖子、捂住了他的嘴,将他生生拖了回来。是宿淮双出的手,指尖随意勾着,仿佛灵力那头缠的是什么死不足惜的小玩意。
江泫差点气昏了头,勉强找回几分理智,撤了剑,按住宿淮双的手。
刘仄愚昧,对他出手完全没什么用处。况且此人虽愚且恶,却罪不至死,为今之计是要先找到乌序的行踪。从刘仄口中只能问出大致的方向,林海滔滔,过了几日,早不知走到哪儿去了。
林中生灵无数,若是近处用灵识寻觅倒还可行,走得远了便如大海捞针。
江泫不精卜算之术,只能强行开乾天盘先试试。此前乾天盘曾被岑玉危用来寻他,指示方向异常灵敏,是因为天陵提早在里头刻了灵旨;此时没有灵旨,单凭一个名字找人,实在是有些困难,乾天盘开盘之后指针茫然地转了两下,徒劳地停住不动了。
一计不抵用,便换下一计。刘仄似乎也知道自己捅了什么大篓子,魂不守舍地瘫坐在地上,一脸蠢相看得萧弦心中生厌,上前狠狠地补了一脚,又将其踩倒在地,毫不收力地碾了几脚。
嘴被灵力堵住了,刘仄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却连一点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那边宿淮双已经拉着江泫出了矮瓦房,按住了他准备拔剑取血的手。他将这两只手拢在手心,道:“我去找,很快就能找到了。”
江泫的动作一顿,立刻抬起头,道:“怎么找?”
宿淮双道:“我带着你走。”
下一个问题还没问出口,江泫的手中就被塞进了一柄剑、一束红艳艳的东西。是宿淮双将送生的剑穗拆下来了,连着送生一块递进了江泫手里。
送生的剑穗,以前是挂了明水坠的。明水坠碎掉之后,便只剩一条空荡荡的红穗子,宿淮双照常地将它缠在送生上头,这会儿取下来递到江泫手中时,用珍惜的力度轻轻摩挲了一下,道:“你就在这里等我。等到剑穗飘起来,便朝着它指引的方向走。”
江泫心中一跳。趁着宿淮双还未撤走,他猛地翻手抓住对方冰冷宽大的手掌,道:“你要去哪?我并非……”
宿淮双微微笑道:“我知师尊自己就能找到。只是此前分别后新学了些东西,想给师尊看看。不想看吗?”
江泫迟疑片刻,道:“若你回不来,便不想。”
宿淮双道:“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原封不动地回来。”
他的承诺情真意切,江泫这才慢慢松开手,接过了他手里的送生。黑衣青年的身影慢慢虚化,如同水中倒影一般越来越淡,在江泫面前彻底消失不见。
那日他在棺中眠,宿淮双出现得突然,心中有惊,更多的却是喜。今日亲眼看见人在自己面前消失,心中怅然居多,怔在原地,好一会都没回过神来。
萧弦靠在门边上,阴阳怪气道:“摆出那副表情做什么?他回一下神境而已,又不是死了。”
江泫受这一嘲,登时回过神来,冷着脸拂袖进了屋。进屋便见被踩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刘仄,眉头抽动片刻,从随身的乾坤袋里翻出一瓶丹药,扔给了门边的萧弦。
萧弦接了一看,又随手将它扔了。江泫不再理会这里的乱象,灵识轻轻漫过矮房,探到了一层薄薄的灵力屏障、和在里屋安睡的老村长。
他收回灵识,提了把椅子在院中坐下。送生被摆在他的膝头,指尖缠着那条红穗子,就这样开始等。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状态有些不好。
江泫在想乌序的情况怎么样了。此前那个村民说他“又聋又哑又瞎”,是单纯的没反应、不说话,还是真的被元烨弄得瞎了、哑了?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此前中的到底是不是€€山神身上的毒?要如何解?林海之中妖兽出没,他到底走到哪儿去了?
越是想,焦心越发泛滥。然而他也知自己急不得,现在出去找,若是碰错了方向,还要花上更多的时间。于是默念了两遍静心咒,打算做点别的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顺便等剑穗的反应。
他取出了那块半成品面具,用刻刀仔仔细细的勾出要修刻的形状。身后的萧弦也好一会没说话,不一会进了屋,将丹药瓶子踹到刘仄面前,也提了把凳子出来,用净尘术上上下下清理了好几遍,这才撩开衣袍坐下,视线落在江泫的背影上。
他真的很瘦,身为剑修,一千个里头挑不出一个他这么瘦的。但肩平背直、仪态美观,平时言行举止也不拖沓,一定程度削弱了因清瘦体型带给人的文弱感。可他一坐下来,长发静静散在身后,周身无端缭绕上一层病气。
萧弦的视线从乌瀑一般的长发滑到他的手臂,又顺势挪到袖口之底、缠在手臂上的一截白绫之上。
冷不丁的,他开口问道:“不是本体也会受伤么?”
江泫没有回头,道:“我是本体。”
萧弦嘲道:“唬谁。你不是上清宗的峰主么?本体能下山?”
江泫手中的动作一顿。半晌,他问道:“峰主为何不能下山?”
“明知故问。”萧弦道,“又不是我不让你们下山。”
江泫不语。
萧弦知道神境,似乎也知道上清宗一些不可告人的内情。然而他是一只死了很多年的鬼,苍梧山周结界之牢固,就算是再厉的鬼、再狠的妖,都突不破。没有邀请、没有宗门玉令,任何东西都进不了上清宗。
进不了上清宗,就不会知道夔听的存在。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萧弦生前是上清宗的弟子。夔听锁死后不会留魂,那么他也不会是锁,只有可能是谁的亲传弟子。
如此想着,江泫也如此问了。萧弦原就知晓他会猜到,四仰八叉地靠着椅背,答非所问道:“看你样子,不怎么老。何年生的?”
江泫道:“九序寅年生。”
萧弦道:“哦,师弟。我是八序卯年生,八序丁又年死。”
短命程度令人扼腕叹息,活了二十三岁便死了,从几千年前一直被遗留到现在。然而江泫观他模样,不像是一直飘荡世间,更像是近百年来才苏醒的,因此这句“师弟”他断然不认,召衔云向后钉了一剑。
萧弦轻飘飘的偏头躲过了。他难得不想发作,拔了剑丢回去,又躺回靠椅上。
“哎。你师承何人啊?”
江泫刻纹的手一顿,眼前浮现银发人模糊不清的影子。八序时,让尘应当还没有离开上清宗,长尧也还未葬身雷劫。若萧弦是在那时拜入上清宗,应当知道这两位的尊名。
再略作联想,那一年序的上清宗,有一位死得最轰轰烈烈的弟子。
江泫原也是不知道的,最初是在九门会武之上听别宗小辈吹嘘卖弄,而后得闲又碰巧,听见了一个故事。
故事的最开始,长尧君被迫收了一个十分瞧不上眼的徒弟。他在上清宗当了许多年的峰主,有且只有这一个徒弟,平日里将其当作空气忽视,既不关爱、亦不训导。纵有必要交谈之处,也是言辞冷厉,不像对待弟子,更像是在对待仇人,似乎对这个被迫收下的弟子厌烦到了极点,不出一年便逐去了别峰。
奈何此人天赋了得,最重要的一点是将长尧君奉若天神。他原本就是为了当他的弟子才进上清宗的,被逐出峰当了一年的笑柄,竟趁这点时间东拼西凑自学成才,在九门会武中一举夺魁,宗门上下乃至玄门之中,无不为他振臂喝彩,称其前途不可限量。
当时的宗主问他想要什么,他说想回长尧君座下。长尧君拂袖便走,徒弟跟在身后笑容满面地追。追了许多年,追到最后,跟着长尧进了平雷山的雷劫。
他和长尧君一道死在那场劈天裂地的雷劫中,此后许多年,上清宗人每每提起他的名字,都发自内心地敬服叹息。
江泫的指尖搭在面具上,奋力地回想那位弟子的名字。好一会儿过后,几个模糊的字眼从脑海之中浮现,慢慢变得清晰。
长尧君的那位弟子,名叫……萧三两。
第187章 执念三两9
身后之人是鬼占人身, 探不明真正的音容形貌,尚不知萧弦是否真的就是那位萧三两。但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江泫就隐隐有些头疼。
若他真的是萧三两, 便可说此前自己应下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麻烦。这麻烦不是自己的,而是长尧的。
从回来至今, 长尧一直对自己多有照拂。凭心而论, 一般出了什么事,江泫其实都不太想去麻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