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了大门,他径直往傅景灏的房间去,站在门口,轻轻叩了几下门。
檐下的灯笼散着微弱的光。宅邸落在昊山之顶,夜中格外寒凉,江泫是临时出来,衣单襟薄,指尖很快沁得冰凉。
叩门声响了不到两息时间,门内传来一阵“唔唔”声。像是有谁被定住了身、发不出声音又奋力想说话,又闷又劲。这声音持续了一阵,江泫察觉到不对,手上使力,在门扇之上一推。
门没锁,房间内的摆架之上悬着一盏漂亮的琉璃灯。只是灯形虽然漂亮,光却昏暗,角落里头盘腿坐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见江泫进来,瞪大了眼睛。
方才发出声音的正是他。江泫走到他面前,挥手解了他身上的定身术。
小厮如蒙大赦,猛地向前一栽、奋力呼吸了一阵,这才就着姿势,对着江泫磕了两个头,上气不接下气道:“仙、仙君,我们公子现在不在这里。”
越过雕花木拱与玉帘一看,床榻之上果然空空如也。江泫道:“他去哪儿了?”
小厮苦着脸道:“回仙君的话,我也不知道。公子自从回来之后,晚上总不睡觉,一个人悄悄跑出去。我一拦,他就将我定在这里,直到天亮回来了才解开。”
江泫的眉尖微微一皱。
“从回来之后?”他道,“他独自出去,一般何时归来?”
小厮道:“天亮之前。”
听到这里,江泫的心微微提起。他原以为是€€山神的余毒在傅景灏体内发生了什么异变,现下听闻他神智清醒地跑进跑出、还知道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在黎明之前回来,其中看来有什么内情。
傅景灏将父母瞒得好好的,但江泫既然抓住了苗头,就不能不管。
这府邸是傅氏的领地,在此放出灵识搜索未免有些冒犯。江泫起身慢慢踱了几步,忽觉手背一阵轻微的搔痒,像是有何物轻轻摩挲,一抬手,看见了以红绳缠缚、落在腕间的那截剑穗。
思及宿淮双临走之前说的话,江泫顿足片刻,心中隐隐有些忐忑。说忐忑也不尽然,七上八下之间,又隐隐有些期冀。
宿淮双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便对着空气唤他的名。如今他在神境之中,果真能听到他说话么?能听到他说话,又要如何回应?
慢慢地,江泫独自又走回了廊下。夜中寒风瑟瑟,仿佛却也没有方才那么冷了,他嘱咐小厮好好待在房间里、重新关上了门,就着灯笼朦胧的光抬起了手腕。
原本用来挂明水坠的红绳在他手腕上缠了一个细细的结。因为手腕太过纤细,甚至还留了几分空处,约莫是够一人探进一指勾着走的;剑穗就悬在下方,纤细柔软,静滞不动。
江泫踌躇了一会,对着空气小声道:“淮双。”
几乎是话音刚落,那剑穗便如活物一般卷起身体,牢牢实实地缠住了江泫的手腕。力度不轻不重,莫名让他想起了对方的手扣住自己手腕时的力道,心中一跳,指尖忍不住微微一蜷。
紧接着,他立刻想起了正事,努力将注意力移开,顶着一脸肃然的神情道:“你知道景灏如今在哪儿么?”
那剑穗自行松开,途中沿着江泫的掌根轻轻擦过。他感觉有点奇怪,又说不上到底哪儿奇怪,仿佛自己的手掌不经意被谁蹭过似的,强作镇定,并没有将手撤回去。便见红穗舒展身体,迎着不知从何处起的风微微一扬。
他为江泫指了一个方向,小路漫进黑沉的夜色里,指向平日里主人不常涉足的偏院。
第190章 临渊而行3
正常情况下, 偏院一般是不会住人的。但现在不一样的了,傅景灏的院子里头添了两个人,一个乌序、一个南宫柳, 他到底往谁那跑了,还得推开门看见才知道。
顺着剑穗的指引, 江泫步上台阶, 停在了一处门前。
这是乌序的房间。南宫柳就住在乌序的旁边,门后漆黑一片, 似是已经睡下,而乌序的房门虚掩着, 门后亦无光、无声响, 死寂一片。
檐下挂着光色微弱的灯笼。极淡的暖光顺着门缝挤入, 同夜中的寒流一道, 在地面拉出一道尖刺似的长痕,衬得白处更白、黑处更黑。
江泫盯着这交界线看了一会。剑穗已经指明了方向,轻轻蹭几下江泫的手腕后重新垂落下去,似被这动作惊醒, 他迟疑片刻,没有抬手叩门,而是直接推开,走了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 昏暗无比。江泫立在门边环视一圈, 借着走廊下透来的微弱的光,看清床前缩着的一只黑影。
那无疑是傅景灏,乌序还没醒, 是不会半夜下床扒拉在床边的。且江泫进门并非毫无动静,那黑影却一动不动、恍若未觉。
他想看看傅景灏到底在做什么, 默不作声地向前靠近。岂料他都走到近前了,傅景灏还是没有反应,江泫眉尖微凝,蹲下身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这一按,便察觉到了些许问题。
傅景灏的肩膀绷得很紧,身体在发抖。
这样的颤抖与遭寒受冻时的颤抖不同,挤满了无措与恐惧。他就这么背靠着乌序的床沿蜷缩成一团,双拳攥得几近滴血,却还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疑心他被梦魇缠住了,江泫向他体内拍入两道灵力,同时挥亮了挂架上的烛火。
与此同时,傅景灏猛地惊醒过来。迎面飞来一道气势汹汹的灵刃,江泫皱眉掐灭了€€€€少年抬起头之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条件反射的攻击。
灵刃被掐灭,傅景灏这才如梦初醒,看清江泫脸的瞬间,如同冷水浇头,登时一个激灵,磕磕巴巴道:“伏、伏宵君……”
他整个人都呆在原地,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而江泫站起身来,皱着眉头开始打量傅景灏的模样。
脸色苍白、瞳仁颤抖、惊魂不定。鼻尖额顶冒了不少冷汗,显然被吓得够呛,然而惊吓他的对象究竟是江泫还是别的什么,暂时不得而知。也就是这个时候,江泫才忽然发现,傅景灏的眼下挂着两道重重的青黑。白日里没有,或许是被术法掩藏了。
总之,同白日里张扬随性的大少爷判若两人。说到底,白天的傅景灏,根本就不像是会半夜蹲在别人房间发抖的。
江泫打量他几眼,脸色并不算好看,冷声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他的冷脸上清宗谁看了不怕?傅景灏自然也怕。他扯动了两下嘴角,大约是想挤出个笑容,却没能成功。于是将头瞥向床上的乌序,慌忙打哈哈道:“我来、呃……我来看看阿序。哈哈哈……是不是有些晚了?我坐在这睡着了,一下忘了时间……”
说着,他撑着床沿想站起来,双腿发软,又直直地栽了回去,脊背险些磕上床沿,被一道温和的灵力垫住。
傅景灏坐在地上,一时间起不来了。江泫提了把凳子在桌前坐下,面无表情地投去视线。
这眼神如同带着钩刺,盯得傅景灏坐立不安。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又知道自己不解释不行,苦着脸抓了抓头发。
江泫道:“你去过玉川。是吗?”
少年抓头发的手顿住了,回答不言而喻。按照一般情况来说,干坏事被师长抓包责问,他应当是极其心虚的;然而有其余远超这心虚的情绪挤压过来,压过了一切正常的反应。
江泫看见他伸出的手抖得不像样。在这窒息的氛围之中停顿片刻过后,傅景灏骨节分明的指掌收紧,长发被死死揪住、缠绕在指节之间,手背之上青筋毕露,用的力气显然不小。而他根本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将脸深深地埋进双膝中去。
好一会儿,江泫听见几个从喉咙底下尽力挤出来的、崩溃惶恐的字节。
“我、我睡不着……”他哑声道,“我梦见阿序死了。”
有了这句话开头,一直以来即将决堤的情绪仿佛找着了豁口,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傅景灏颤抖着深吸一口气,道:“还有孟林师兄。我去了玉川,回来了,现在闭上眼睛都是……都是……”
都是那只缠绕着铁色藤蔓的巨大手掌、€€山神狰狞的面容,以及合拢的手掌之中孟林的身影。
若没有江泫给的灵印护身,孟林会变成什么样,是完全能想象到的。而纵使对方已然平安归来,那侥幸逃脱的噩运也如鬼影一般,阴魂不散地缠绕上来。慢慢的,傅景灏想起了更多事。
比如一年未见面目全非的宿淮双,比如毫无征兆消失的师尊和乌序,比如现在背上“景微”尊名坐上峰主之位、同从前判若两人的师兄,再比如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未曾见过的家人。
人要生活,有时候必需得揣着糊涂过日子。傅景灏也是这样做的,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挪开,若无其事地接着走自己的路。
在上清宗学习静修,与同门嘻嘻哈哈,一百年、两百年,等到拥有高深的境界、一身极意剑法,能够独当一面之后,再出师归家,继承家业。不出这样一个岔子,他大概还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下去的。
可惜他心血来潮偷偷混下山了,可惜他看到了一些不该在这个年纪看见的事。温€€去看过他,未提惩罚,直接将他放回家去。
时隐峰每天的日程其实排得很满,有事情做,便有转移注意力的地方。到家中便完全闲住了,他白日里同世家公子哥儿满昊山地跑,晚上躺在榻上,根本就不敢闭眼。好巧不巧宿淮双飞信、去了北边一趟接回伤痕累累的乌序,到了晚上心态崩得厉害,摸黑捆了小厮,偷偷跑来乌序的房间。
来了也不知道干什么,蹲了不知道多久,还被江泫抓了个现行。
鼻尖飘来一阵清苦的药香。江泫屈膝蹲在少年面前,静静地垂眸凝视他,半晌后道:“你以为,为何末阳点的都是年长一些的弟子?”
傅景灏自知理亏,不说话。他的心绪并不能完全平静,胸口跳得要炸开一样,呼吸频率紊乱无比,好一会儿才晕头转向地抬起头来,手掌胡乱抓了两下、扯住一片薄薄凉凉的什么东西,小声道:“阿序怎么还不醒啊。”
江泫任他拽着自己的衣袖,垂眼道:“他太累了,要多休息几天。”
他的声音很淡,很静,语气波澜不惊,似覆着不融的冰。平日里听见,未免觉得太过冷漠、不近人情,而在人思绪混沌之时,他的口吻恰如定海之针,透出难以撼动的安稳与镇定。
傅景灏张开双眼,近在咫尺之处飘着一片洁净的、被烛光映亮的白色衣摆,像黎明前微光的天际。肩上不知什么时候覆上来一只手,平稳澄净的灵力不急不徐地渡入灵脉之中,这些灵力顺着灵脉游走,在不知不觉间,一点一点抚去他心中杂乱无比的思绪。
他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拽着的是江泫的袖子。而平素里极少让人近身的江泫默许了他的举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垂下来,瞳中冰凌似乎被烛火融化些许。
傅景灏呆呆地看着。也就是在这一刻,少年忽然回想起了一件淹没在记忆里的小事。
在很早很早之前,宿淮双将对江泫的心思悄悄藏进心底。傅景灏原是不知道的,某一日被孟林提醒了,顿时大惊失色,拉着宿淮双去僻静处谈心。
原话内容总结一下,大约是“不可觊觎”、“没有结果”、“大道无情”、“触犯禁忌”云云,翻来覆去,都是在劝宿淮双放弃。然而等到他说得口干舌燥,宿淮双仍旧面无表情地坐在边上,一点反应都无。傅景灏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一脸崩溃地问:“虽然伏宵君是很令人憧憬不错……但是喜欢……喜欢是不一样的吧?你到底喜欢伏宵君哪啊?”
宿淮双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的眼神,他就知道宿淮双栽了,栽得彻彻底底。他自己也栽了,因为怎么劝都是白干。
这个问题一直缠绕在傅景灏心中,好几年以来一直没有得到解答。直到现在他蹲在这里、鼻尖缠着丝缕药香,终于摸到一点苗头€€€€
宿淮双喜欢江泫,是很正常的。不论是谁,只要瞥见过江泫冰冷壳子下藏着的温和、被他垂眼注视过,都不可能不喜欢他。但对于江泫这样的人,恋慕追随注定没有结果。
想到这里,傅景灏悲从中来,重新将头埋回去,呜呜哭道:“好惨啊……淮双好惨啊。”
江泫:“?”
惨……从何来啊?
傅景灏悲得没边,真情流露。到了最后已经不止是在悲宿淮双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声音越来越低,脸埋在臂弯里头抬不起来。
江泫没有离开,也没有撤开手,他一直屈膝蹲在傅景灏面前,落在少年身上的视线极轻,如同拂之既散的飞雪。
天陵走了很久了。他走得突然,知道他为什么走的只有温€€和方子澄,在时隐峰其余弟子眼中,他们的师尊是忽然消失的。忽然之间,师尊不见了;忽然之间,峰主变成了自己的师兄。
于情于理,天陵的弟子,他应该照拂。
江泫垂下眼帘,轻声道:“€€山神已经被封印了。”
傅景灏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江泫又道:“最后一剑是……我和另一个人钉下去的。”
傅景灏从臂弯里头抬起小半张脸。暖色的烛光之下,江泫的肤色净如白瓷,泛着浅浅的光泽。
他凝视着傅景灏,一字一句、平静地道:“只要我还在,上清宗的宗主和峰主还在,你们就不会有事。”
说到这里时,江泫的手腕忽然传来一阵隐痛。殷红的剑穗不知何时缠绕上来,力道大得吓人,像是被一双颤抖的手掐住手腕。江泫的指尖微微一抽,不动声色地道:“……所以不必忧愁恐惧,亦无需被不曾发生过的事情牵动心绪。既然下山来了,就要好好休息,若夜中无眠,便找南宫柳取安神的熏香丹药。”
手底下一直紧绷的肩膀松了下去。傅景灏盯着他、抿紧唇,缓慢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两人从床前站了起来,江泫撩开床帘看了看乌序的情况,察觉人睡得很安稳、没有被惊动之后,撤手将帘子放了回去。傅景灏的状况比他刚到的时候好多了,用力地搓了一把脸,一步三回头地向江泫告别。
江泫站在夜风之中,低头抚上自己手腕的剑穗。它依旧死死缠着,像是在宣泄什么沉重无匹的情绪。
他伸手捏了捏,护着剑穗,将手腕轻轻按在胸前。
面前的空气空无一物,江泫定定地看了一会,眉目舒展,唇角向上牵出一个浅笑。
“他们有我,但我有你呢。”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这便足够了。”
那剑穗一僵,旋即缓缓松开。越过界与界的界限,宿淮双正低头站在江泫面前,剑穗化作他的手掌,被白衣青年拢在怀中。
在这片漆黑无垠的世界之中,他掌心贴着的,是唯一的、纯净不熄的光亮。
琢磨着是将宿淮双哄好了、也弄清了傅景灏现如今是什么情况,江泫也打算回去休息。谁知方才绕过走廊,就遇见僵得像尸体一样、一步一步往回退过来的傅景灏。
他前方的来路上,站着一个衣衫凌乱、长发凌乱,脸色黑如锅底的青年。
今夜月色不亮,他身上没睡好的怨念已经实质化成了冲天的黑气,简简单单地往地上一杵,就如同行走的人形深渊。
傅景灏被吓破了胆,退了几步便抱头鼠窜,往江泫的身后躲。江泫勉强维持镇定,伸出一只手护住身后的傅景灏。
“你们……”南宫柳慢慢抬起头,顶着一脸黑气缠绕的骇人微笑道,“两个病号不睡觉,半夜是起了什么兴致,来这里吹冷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