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第159章

他的脸色不好,傅景灏忧心忡忡道:“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哪里疼哪里不舒服?”

乌序默默地摇了摇头。他还是不说话,从醒来之后,一直惜字如金。

第192章 临渊而行5

一定要说话的话, 他其实也想不到自己应该说什么。元烨从没将他当人看过,当了太久的工具、过了太久蒙混萎顿的日子,此时忽然又变成了人, 坐在富丽宽敞的房间里,坐在江泫和傅景灏的目光之中, 乌序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这两道视线浇得生疼。

慢慢的, 他攥着被褥的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起来。少年将头垂得更低了,仿佛背上顶着一块沉石, 将他压得抬不起头。

江泫眉尖微凝,正想去看看他是什么情况, 便听乌序用强压着情绪的声音轻轻道:“景灏, 我想跟师尊说说话。”

傅景灏原本也是要去扶他的, 手已经伸到了一半, 闻言指尖微微一缩,又将手撤回去了。

他明白这其中应当有什么自己不能听见的秘密,抿了抿唇,道:“那好……我先出去找南宫先生。”

他独自一人出去了, 临走之前带走了房中的婢女和小厮,偌大的房间里头一时只剩下了江泫和乌序两人。

他正想乌序要跟他说什么,便见少年顶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掀开被子,赤脚下了地。下地之后躬下身躯, 双膝跪地, 对着江泫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

他说:“弟子犯下大错,请师尊责罚。”

江泫眉头皱得死紧,显然不想让他这么跪着。然而他刚想伸手一扶, 便察觉到手底下的身躯僵硬无比,乌序绷紧背脊, 浑身从头到脚、乃至每一根头发丝上都写着抗拒,一定要这样跪着把话说完,他才肯站起来。

江泫无奈,重新坐回床沿,视线在他手腕上停留一瞬,道:“你又犯了什么错?”

乌序道:“弟子进入上清宗,是奉元烨‘监视妖神容器’的命令。落墟峰那位失踪的崔姓弟子,是弟子下的手。窃取祖神留在海陵的神力、在故土搭阵,妄图换生换魂,有违天道。”

他的语速很慢,一字一句,锥心刻骨。在外流浪的日子里,他忍饥挨饿、又受尽冷眼,此时伏在地面,长发遮掩背脊,借着磕头的姿势蜷成小小一团,似乎一碰便能碰碎。

人有皮肉,有骨头。可乌序现在皮肉残破,底下包着的也是一把碎骨。

尊严、傲气、少年意气、复仇的壮志,这些都是乌序的骨头,早已被元烨敲得零零碎碎,徒留一形勉强支撑,让他还能学着正常人的样子行走世间。从族人和长姐衣姬死去的那晚开始,他就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曾经奉与师尊的符咒,是作窃神取灵之用。淮双于小城失踪,是我变成师尊的模样,将他骗走的。此后种种,归根结底,错全在我。乌序……”他额头木然地贴紧地面,一双眼瞳沉沉无光。“乌序愧对族人,愧对师门,愧对师尊的教导。一生作恶多端,害人无数,还请师尊……赐死。”

房间里一片死寂。这片死寂持续了太久,压得人心沉凝。

良久以后,江泫轻声将最后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赐……死?”

乌序蜷紧手掌,沉默不语。而江泫静坐床沿,忽然意识到一个荒谬无比的事实€€€€他这辈子,杀过师尊、杀过师弟,至亲至爱之人因他陨落大半,唯独弟子,至今尚未有人遭过他的惨手。

他的目光落在乌序色泽黯淡的发顶,忽然道:“为师曾经是这样教你的?”

他的语气冷肃,隐含斥责之意。乌序微愣,声音发僵:“弟子愚钝……还请师尊解惑。”

江泫道:“叙事掐头去尾,语焉不详。认罪领罚,需得复叙原貌,你方才说的都是什么?”

乌序的身体一颤,眼眶倏地红了。他咬紧牙关强自将鼻尖的酸涩之意遏回,正想开口否认,却听得一阵€€€€的衣料摩挲声,江泫从床边下来,屈膝蹲在了他面前。

空气中浮动着极淡的药香。同乌序身上的不同,这气味苦得发冷。

江泫就这么蹲在乌序面前,轻声道:“你的族人呢?”

乌序道:“……死了。”

“在海陵?”

少年的视野模糊一片。他哽咽着道:“不是……”

江泫又道:“右手虚浮无力,有旧伤。是怎么回事? ”

乌序又变成了闭口不言的紧蚌壳,死都不愿开口。江泫很有耐心,就在他面前蹲着,好一会过后,他听见了少年轻不可闻的嗫嚅:“……断过。没修好。”

修。

人又不是物件,如何能用“修”这个字?

他抿紧唇,按捺下轻轻敲乌序头的冲动,接着道:“为何人所断?”

乌序道:“……自己。”

这样艰难的一问一答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江泫的问题虽简略,却字字剖心,直将海陵一别之后,乌序所受过的事翻了个彻彻底底。到了最后,少年伏在地面,字句破碎、剜心蚀骨,而江泫探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

才探出手,他便察觉自己的手臂也有些僵。落到乌序的发上,沉沉的、带着略低的体温,一如他滞涩的心结。他慢慢地道:“你的自罚早已足够了。要我再罚,是想我成奖惩无道、凌虐弟子的恶人?”

乌序牙关紧咬,浑身都在发抖。眼前早已模糊得看不清东西,他深深吸进一口气,从喉咙之中挤出几枚完整的字音,凑成一句“绝无此意”。

江泫道:“起来吧。回榻上去。”

他向乌序递出一只手。而少年直起身后,呆呆地盯着那只手良久。

江泫的目光落到他面上,呼吸微微一滞。

乌序哭了。伏在地上那么久,他纵使再想哭也忍住了,如今见了这只手,临堤的泪水就这么从眼眶滚落下来。同那日林中撕心裂肺的悲哭不同,这次他的眼泪掉得安安静静,面上泪痕遍布,也想不起抬手擦一下。

说不清这泪痕冲刷掉了什么东西,片刻之后,乌序咬紧下唇,仿佛做出了人生之中最重要、最艰难、也最拿不出手的一个决定。他慢慢抬起手,试探性地、像抓救命稻草那样抓住了江泫的袖子。

“师尊。”他的声音因为呜咽有些变调,低垂着头贴紧江泫的长袖,茫然而小心地道,“我以后……该去哪儿?”

江泫用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早在林中的时候,江泫便隐约察觉到,乌序有一只手受过伤,是从前的惯用手右手。只是带回他时满身是伤,无暇关注这一道旧疤痕,今日问了才知道,竟是自断过的。两只手的肤色有细微的差别,右手腕部上方残留一圈手法粗糙的缝合疤痕,可见为他接上断手的人并不耐心,修复的结果也恰如此痕,效果欠佳。

续骨生肉有灵丹灵药,虽然无比罕见,但并非没有寻得的可能。然而为乌序接上断手的人用了一些更简便的法子,或许也是为了更便捷地达到目的€€€€长好了能用就行,重要的是他的血脉,一只手并不算什么。

他这只手,以后再也挥不动剑,甚至连写字都困难。江泫心知这一点,拉他起来时动作很轻,道:“出师之后,天下之大,随你游历。”

言下之意,未出师前,便好好留在上清宗。

乌序听懂了他的潜台词,红着眼眶被塞回了床榻。江泫就坐在床沿,曾经在上清宗,他受伤卧床之时,江泫来看望他,情形与如今有几分相似。

感觉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无意让江泫一直受累守在这里,蜷在被褥之中,乖顺地闭上眼睛。病人的呼吸很沉缓,再加上脑中一团乱麻,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一边闭着眼睛、一边在脑海中慢慢梳理,时间久了,他竟真感受到几分货真价实的困意。

江泫什么时候走的他并不清楚,再次睁开眼睛之后,昏沉的视野之中浮现了傅景灏的脸。

他凑得很近,几乎就趴在床沿边上看着他。乌序受此一吓,好容易将心压回去,有些疲倦地撑起身体坐起来。

傅景灏道:“你起来干啥?躺好,躺好!你还想起来不成?”

乌序轻声道:“躺久了,不舒服。”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傅景灏闻言立刻推翻了自己方才说过的话,道:“那起来走走也是好的。能不能走得动?要不要喝水?”一边招呼外头待命的小厮:“阿闲!找套干净衣服来!”

小厮很快抱了套黑底银边的常服进来,拉过屏风,三两下帮着乌序换好了。

屏风撤去,乌序一身黑,赤着脚坐在床沿,精气神看起来好了一些。傅景灏正背对着他倒茶水,大少爷没做过端茶倒水的事,倒了一杯发现茶水是冷的,又连忙画符文加热,忙活半天,总算将一口热茶端到了乌序面前。

乌序用左手接了,右手掐着袖子掩住伤疤,低头抿了一口。傅景灏搬了只凳子坐在桌边,撑着下颚看他,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他不是能忍住话的主,没过多久就道:“……阿序啊。”

乌序以为傅景灏要问他失踪这段时间的事情、或者是之前他和师尊在房间里谈了些什么,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谁知傅景灏盯着他看,最后问的却是:“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约定过的,以后有下山的机会,带你来昊山玩?”

乌序愣了一下,轻轻点头。

“我记得。”他道,“我从来没忘。”

傅景灏这才松了口气似的,喃喃道:“记得就好……记得就好。”他几步迈向床边,想伸手,又发现自己的手有点抖,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冲着他笑道:“淮双那小子回来一趟,大变了模样,对人生疏得很。我怕、怕你也……”

他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句,忽然说不下去了,猛地撇过了头。

“你要在这留多久?会跟着伏宵君走么?”

乌序的嗓子被茶水润得很软,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不像此前那般嘶哑,多了几分熟悉的、薄雾缠绕的飘渺感。

“我有点……走不动了。”他微微笑了一下,“伤好之后,应该会回宗门去。”

傅景灏道:“那你不如再等等我,咱们一起回去。对了,你要不要先搬来时隐峰?玉危师兄和孟林师兄下山游历去了,伏宵君和淮双不在,净玄峰上冷冷清清的。你如果要来的话,我就去和景微君说一说。”

乌序道:“景微君?”

傅景灏侧头看了他一眼,唇角终于向上牵起,露出一个兴致勃勃的笑容。

“是新的时隐峰峰主。”他道,“你离宗太久了,发生了好多你不知道的事。若是你愿意听,我就挑些有意思的事挨个讲给你听……”

乌序找回来了,心中一桩大事落定,江泫感觉心中轻上不少。宿淮双还没回来,趁夜问了问他那边进展是否顺利,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江泫放下心,彻底迎来了几天无事无忧的清闲时光。

这几日里头,除了每天去看看阿序、应付一下傅京,并没有什么别的事要做。南宫柳给他写了一张方子、抓了些药,调理身体似乎有奇效;给萧弦雕的面具很快便也完工,闲来无事,江泫甚至还去书房取了点颜料,为面具焰光腾腾的边缘渡上一层似火的红辉,吹干之后,收进乾坤袋中。

乌序的伤好得很快,等他终于能毫无障碍地下地跑了,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深更半夜敲开江泫的门。

“弟子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在夜风之中站得笔直,眼帘微垂,眉目间浮着灯笼投下的暖光。若单论面相,神似一株清凌凌的白花。

“不知师尊现在有没有时间?”

第193章 临渊而行6

江泫拉开门, 将乌序放进来。他是夜半被叫醒的,肩上只披着一层单衣,乌序看了一眼, 绕去挂架那边,取了一件大氅出来递给江泫, 又回身去将门关好。

他如今行动已无虞, 只是太瘦了,衣服底下看着空荡荡的。江泫道:“冷不冷?”

乌序回过头, 看起来仍不是很习惯这样被人关怀。

“不冷……。”他讷讷道,“师尊放心, 我不怕冷的。”

凛冬时节的荒原, 可比这冷多了。

等待江泫将氅衣披好、系好系带, 才发现乌序一直直愣愣地杵在桌边。见他眉尖微皱, 才想起什么似的,躬身拉开凳子坐下去,江泫观他一举一动,总觉得和从前相比, 很有差别。

他道:“怎么半夜跑过来?什么事这么重要?”

乌序眉眼低垂,轻声细语道:“很重要。原本早就该想起来的,今日才过来,耽搁了许多时间。”

江泫的指尖虚虚叩在桌面, 静听其言。他见对面容色苍白的弟子抬起头来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又立刻垂下头去,好一会才鼓足勇气,轻轻道:“师尊。我能不能现在回一趟那个村子?叫……刘家村。”

江泫的动作一顿。

“现在?”他道, “有什么东西落在那儿了?”

乌序点了点头,道:“不是东西, 是一个人。”

“是谁?”

“……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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