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仪式?什么恋母癖的少谷主?元烨何时被抓回渊谷之中的?江周出现在此,定是奉了江明衍的令。现在渊谷内部已大不相同, 他们搅和在一起是要干什么?
疑云笼罩, 思索过后,一个想法在江泫的心中冒头。
他带着送生和衔云,连夜赶回了昊山。乌序得知神力在他的身体里, 并不介意,仿佛还有些高兴, 说若他喜欢可以直接赠予他。江泫自然不可能接,与他相谈好借用归还的时间,回了自己的住处,匆匆收整一番,将要拿的东西收了个大概,独自一人坐回榻上,静坐了片刻。
他是打算睡一觉,明天早上一醒就走。这会坐在床边,却无端有些惴惴不安,迟迟上不去床榻。
真要说的话,江泫也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心情是什么缘故。许是因为即将去往的地方从未给他留下过什么好的回忆,或许是因为此行未知数太多又非去不可,或许是身体里陌生的神力让他不大舒服€€€€可他从来不是什么畏首畏尾之辈,这些缘由到底都说不通。
总之在床沿磨蹭半天,好歹是挥散烛火闭眼休息了。
这一闭,就是大半个时辰。再睁眼的时候,江泫睁开眼睛,就着朦胧的月色,看向自己纤瘦的手腕。
那里缠着一截红穗,此时安静地散在榻上,一如旧日主人散了一枕的长发。
看见送生的剑穗,江泫忽然觉得,他好像已经很有没和宿淮双说过话了。其实真要算起来也没有很久,连一个月都没到,但莫名的,他现在就是觉得有点度日如年。
他将那剑穗拢起来,用指尖轻轻摩梭两下,迟疑地道:“……淮双。你睡了吗?”
几乎是话音刚落下,剑穗便缠上手腕。这证明宿淮双还在,也证明他现在还不能回来。
神境之中是何情况他其实并不清楚,然而宿淮双追杀一灵便用了那么久的时间,其中一定出了什么变故。每一次与他联通,江泫都暗自在想会不会耽搁了宿淮双,万一神境之中并不安稳,他还要抽出时间来照顾他的要求,这便也违背江泫的本意了。
想了想,他还是没问宿淮双什么时候回来,转而轻声道:“你
那边……顺不顺利?”
穗尾绕去他的掌心,留下柔和坚定的一划。
这是肯定的意思,代表着他现在很安全,并没有碰见什么棘手的事情。但他仍然没有回来,只能隔着界与界的界限,用这样一截剑穗,与江泫进行无声的交谈。
江泫难得有些无措。他盯着昏黑的夜色,半晌,讷然道:“……那就好。我总担心你出什么事。”
剑穗轻轻缠了缠他的手腕。不知怎么,江泫一时没了说话的心思,将剑穗收回袖中遮好,翻了个身,盯着帐顶发呆。
一种陌生而酸涩的情绪充斥着胸腔,他在隐约的虫鸣声中又躺了一会儿,思绪从上清宗飞到昊山、又往其余地方飘了个遍,忽如醍醐灌顶一般意识到了一件事€€€€他现在,其实是很想见宿淮双一面的。
并非是要让他现在就舍下手头的事回来,单纯只是想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现在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太荒谬了。他活了这么久,似乎从没有过这样迫切的情绪。
在三灵观的时候,他很想念父母和叔叔。一个人待在上清宗的时候,他其实也很想念师姐和师弟,但从没像现在一样,不仅想,还恨不得对方立刻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这种从未有过的、类似于凡尘稚童一般的情绪,越过漫长的时间,头一次在江泫身上萌芽。
从小到大,他从没做过什么任性的事。他很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也清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大部分的情绪都压抑在心底。压得久了,难免有些失真、有些变质,恰如他分辨不出许多情绪究竟是什么,情感方面空得像一张白纸,只能分辨重要与不重要,只一味地被本心推着走。
但也许是现在太不舒服了。
巫神的神力带给江泫的感觉同巫带给修士的感觉很相似,几乎能封冻灵魂的诡异感在丹府处蔓延。
他知道自己的体内藏了个不得了的东西,这东西单拎出来,足以压毁他的身体;神对人的克制是根源上的,且因江泫并非巫族人,纵使有濯神的神力作为缓冲,这样的压制仍然十分明显。
他一贯很能忍,那样漫长的时间、那样锥心砭骨的苦痛都忍过来了,好端端地走到现在。到了今夜,仿佛一切突然走了下坡路,躺了一会,有点想蜷缩起来,便转身埋头。
猝不及防地,额头抵进了一个冰凉的怀抱里。
江泫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没敢动,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屏住呼吸伸出手,小心地向上摸索€€€€他摸到一片冰凉的衣料、一片散开的长发,还待继续往前,忽地被一只手掌扣住了。
这只手同样是冰冷的,江泫对这温度熟悉无比。宿淮双的身形隐在黑夜里头,沉而柔的声音落在耳边:“当然可以。师尊什么时候想见我都可以。”
江泫微微睁大了眼睛。他茫然道:“什……”
话未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对着空气说话了。说的约莫是“我能不能见见你”云云,宿淮双听见,竟然真的如愿现身。他是出现了,连带着一起出现的还有险些把江泫淹没的羞耻,他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攥紧了被褥。
察觉到宿淮双有跟着坐起来查看他情况的意思,江泫又躺了回去,睡姿直挺挺的,干瞪着床帐,耳尖烫得吓人,好半天没吭声。
宿淮双也没有说话。早在江泫坐起来的时候,宿淮双就放开了他的手,现在两人躺在同一只软枕上头,耳边唯余轻而浅的呼吸声。
半晌,也许是察觉到江泫的异状,宿淮双缓声道:“那只灵,我没有追上。”
他出现得太突然了,江泫脑袋有点空白,差点问出“什么灵”这样的问题,好在脱口而出之前几时刹住了。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总算将无端激烈的心跳平复下去,翻了个身面对宿淮双,道:“很棘手吗?”
话出口,他有些庆幸现在天黑,宿淮双看不见他的表情。可转念一想,这样他也看不见宿淮双的神情了,未免又觉得有些可惜。
“有些棘手。”宿淮双道,“那灵似乎存世已久,实力不弱。它可以对我出手,却没有攻击,一味逃窜。”
江泫听懂了他的潜台词,想了想,蜻蜓点水般小心地旁敲侧击道:“你一直在追它?”
宿淮双似乎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江泫的问题,转而道:“师尊,我有点冷。”
明知他现在究竟能不能感觉到冷都不一定,江泫还是坚定地回忆起了他一贯畏寒的特征,掀开被褥将他裹进来,手下动作有点不易察觉的慌张。
“这样呢?”他抬手将被褥间的缝隙压得死死的,“这样还冷吗?”
宿淮双双目一阖,侧脸贴着犹带江泫体温的被褥静默片刻,缓声道:“这样就够了。”
江泫这才躺下去。似乎到了月落的时候,明光清澈,透过纸窗蔓延进来,将室内映亮些许,江泫不经意间抬眼一看,发觉竟已隐约能看清帐帘上的花纹。
他的目光悄悄向旁边移了一点,从绢花移到交织缠绕的金线上。再从金线移到卷纹,如此静悄悄的、偷偷摸摸的,他的视线落进了宿淮双的眼瞳之中。
青年的小半张脸埋在被子里,一双赤瞳之中映着空蒙的月色,仿若极静极柔的广海。他的视线一贯如此静默,若江泫走在前方,一定不能发现他的注视。可江泫现在主动去看了、还正巧撞上,脑袋嗡了一声,宕机了似的,好半天没想起移开目光。
宿淮双被抓包了,看起来也不是很慌乱。他将脸从被子里头探出来,轻声道:“师尊,手给我。”
江泫立刻伸出了手。宿淮双轻轻握着他的手掌,两人掌心贴合处一道微弱的灵芒流动。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江泫体内持续不断的不适感忽然一松,如同被横空截断一般,半点也感受不到了。
他心中略有些意外,正想用灵识看看体内是什么缘故,不经意抬眼,却见宿淮双眉头紧皱,眼底藏着几分痛色。
奇异的,江泫竟然猜透了他心中所想,双眼微微一弯,出言宽慰道:“不想让阿序知道眼睛的事,姑且先将神力借过来存好,是不是?我原也是这个打算。”
“只不过最开始想的,是先带回昊山,再找一个容器。萧弦一掌打得倒好,确如他所说,身体才是最好的容器,别的都比不上。”他微微笑着,手一直温驯地放在宿淮双的掌心,没有要撤走的意思。“也没有很不舒服。现在淮双出手,更是没什么感觉了。”
宿淮双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握紧了他的手掌,冰冷的额头轻轻抵了上去。
他的脸埋在漆黑的长袖之中,低声道:“抱歉。”
江泫道:“难得见面,不要道歉了。天一亮你便回去,继续忙你的事情,早日处理完,便早日回来。等这边的事情落定了,我带你回宗看看。”
宿淮双的眸光一动。
他重新抬起脸,几缕黑发落在眉眼之间,在模模糊糊的黑暗之中更添几分形意,俊秀得叫人移不开眼。
“师尊有方法带我回去?”
江泫道:“有。等你回来了,我就告诉你。”
宿淮双毫不迟疑地颔首。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去过了。就算在神境之中,那座仙山也是难以涉足的领地,峰上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一概不知。
神境里的时间太过漫长,唯有记忆是他人性的存放地。他已数不清将那些记忆回看了多少遍,磋磨尽头,大部分都变得模糊不清,除了江泫,很多事情他其实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江泫要带他回去,他心中隐约高兴。不过江泫不管带他去哪,只要是江泫,他都会高兴。他的一切情绪早已牢牢绑在这唯一有色彩的人身上,一辈子都取不下来了。
没等江泫再问,宿淮双道:“灵已逃脱,下次冒头之前,我不会再追。之所以仍留在神境之中,是躯体需要妥善处理,等到安顿好了,我就回来。”
“途中若有失联的情况,也不必担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温声道,“我不在的时候,师尊要照顾好自己。”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大部分时间,江泫问、宿淮双答。夜色静默流淌,时间滑入黎明之时,江泫口中的话头轻轻断掉,终于阖眼睡着了。
宿淮双屏住呼吸,慢慢向前凑近了些。趁着无人之时,他从江泫的唇角偷了一个极轻极浅、落羽一般的吻。
分开之时,耳边从始至终一直不曾断过、被他强行忽视的慌乱喊声陡然拉满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宿君您在干什么啊啊啊啊啊啊€€€€!!!”那灵崩溃地道,“您怎么在这种关头还跟道侣亲亲我我啊!!!!快回来吧!!!救命啊!!!!!!”
第198章 临渊而行11
宿淮双抿唇, 叹了口气。
他盯着江泫的睡颜又看了一会,轻轻为他掖好被角,身躯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下一刻, 他重新站在了神境之中。
万灵之所神境,乃是一片无垠无序的天地。
天是黑的、地是黑的, 能触碰到的每一寸天地都悬着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幕布”。越过幕布, 神境可能变成霞光遍照的九州,可能变成怨气虬结的鬼蜮, 亦可能变成雾气弥漫的虚无之境;幕布之后藏着自己从未见过的过去,亦有世间正在发生的无数此时。
这里没有时间, 没有未来, 天地看似变幻无穷, 却有法则暗藏其中。这些法则每一位灵从诞生起便已知晓, 宿淮双要摸清它们、以让自己在神境之中行走无虞,为此花去了漫长的时间。
耳边的呼喊声还没停。
“宿君!!!!您怎么还没回来啊!!!”
“我快撑不住了!!!您再不回来我就要塌了!!!!房子要塌了!!!”
“别发呆了啊!!!!宿君!!!!”
宿淮双抬手揉了揉眉心。他从黑暗之中转身,随意踏出一步,眼前一望无垠的黑天顷刻间消散, 死气沉沉的荒原一寸一寸蔓延开来。
他越走,这原野就越广阔。脚下踩的是枯焦的土地,数丈之外立着几棵死树与黑鸦。头顶是阴云笼罩的高天,黑灰在视野之中辗转浮游, 如同冥府的飞雪。
这片位于赤后的荒原, 仍和从前一样荒冷死寂,看不见丝毫生机。
与此前不同的是,赤后中心的那道裂缝已经被填平了。无论是底下的神殿残骸也好、崖壁上栩栩如生的妖神浮雕也好, 统统被掩埋在土石之下,而在填埋过的平整地面之上, 一座巨殿赫然而立。
修建这座宫殿的人显然费了许多心思,将这殿宇铸得堂皇富丽、威严庄重,似有真神驻地,于这已死之地而言,华贵如幻象一般。
这是花瞬日夜不眠、呕心沥血重建起来的神殿,是宿淮双用来储藏身体的领地。然而因尚未完全落成、根基不稳,由谷底旧殿衍生出的殿灵并不为神境的法则所承认,成日饱受法则吹起的黑风欺凌,东倒西歪。
要让它被法则承认、在神境之中占有一席之地,需要一场盛大的落殿仪式。这仪式宿淮双也完全交予花瞬去操办了,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单纯是为了撑过这一段严苛的时间,不让殿灵被吹散而已。
殿灵被吹散,现世的神殿便会倒塌。虽然他不介意让花瞬多加点班重修一次€€€€但殿灵的哭嚎声实在太烦了,再者修来修去实在麻烦,生生被绊住了手脚,需得离开江泫、在神境停留一段时间。
等仪式过后,便再也不用回来了。
如此想着,他垂下眼帘,漫不经心地向神殿那边走。
靠得越近,那黑风便越弱。如同被更为冰冷深邃的力量从中截断,等宿淮双站到神殿之前,足以吹倒巨殿的飓风已然彻底止息。
他神色淡淡地抬眼,对趴在殿顶上的殿灵道:“下来。”
风停了,殿灵自然喜出望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从殿顶上滚下来,嚎道:“宿君!!!”
它没什么讨喜的外型,但好在长得不算奇形怪状。通身纯粹无暇的雪白,圆乎乎的,远了一看仿若一只冰凉凉的雪团子,只是一跳下来就立刻现了原型€€€€它比宿淮双还高,壮得像一头牛,从躯体里伸出两条类似于手臂的东西绞在一起,扭扭捏捏地跟着宿淮双往前滚。
嚎归嚎,它其实根本就不敢碰宿淮双。
真要算起来,它和宿淮双之间是有过节的。此前宿淮双与夔听在神境交战,它是夔听神殿的殿灵,受令给宿淮双添了不少麻烦。而后夔听落败,它也被打了个半死,只是彼时宿淮双尚不知晓抹消灵的方法,它才得以苟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