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宿淮双吞噬神格,支使九州信徒重建神殿,它作为殿灵,也由此得以复生。
神殿是谁的,谁就是它的主人。
奈何因为此前的过节,宿淮双待它并不算好,它一直战战兢兢、生怕哪天主人一个不顺眼直接让它在神境彻底消失,一刻都不敢休息,兢兢业业守着宿淮双的身体。
凡人的躯体是不能进神境的,进来之后必死无疑。殿灵存在的全部意义,正是为了保护这具身体不受神境腐蚀。
如今神殿还未落殿,殿灵连新生的灵都算不上,灵体也很脆弱,随便来个厉害点的都能一巴掌给它呼散了,更遑论宿淮双这种在神境生活了很久、身上还负有残缺神格的灵。
在神境中,神与灵之间同样隔着天堑,真要对比的话,类似于浩渺的高天和地上的草芥。再者宿淮双早已知晓抹除灵的方法,甚至不用动手,一个眼神就够它死的了。
殿灵哭哭啼啼地道:“宿君啊。在仪式之前,您能不能别走了?”
一片沉默。
宿淮双根本就没搭理它,步履沉稳地向殿内走。殿灵跟在他身后,一路越过了在殿外扫灰的教众、坐在殿门口思考人生的守门人,身后刮起一道飓风,花瞬一行人扛着尸体落地,匆匆地往死牢那边去。
这是神境与现世重叠时的景象,灵能看到他们,他们却看不到灵。而会关注这些的只有殿灵,它抖抖索索地向宿淮双汇报:“宿君,小花带着人回来了。”
宿淮双道:“嗯。”
太冷漠了。殿灵伤心地想。肯定又在看自己的道侣。虽然宿君的道侣很好看……但是宿君看,我也看!!
它勇猛地将视线投去现世,找了好一会儿,才在昊山那边找到江泫的足迹,沿着足迹,视野滑入一个昏暗的房间。
他侧卧榻上,正阖目浅眠。长发遮掩之下,面若白瓷,神色宁和,难得安睡。
好看的。它想,世间找不出几个这么好看的人了。
不仅好看,还幸运,能得到宿君的青睐。宿君什么时候对人和颜悦色过?就连对自己的信徒都从没有好脸色,面对道侣时却柔情脉脉、百依百顺,不管有多忙,就算追灵都要追丢了,道侣一喊,手头所有的事都能丢开。
“真幸运啊……”它喃喃道,“能当宿君的道侣。”
它不过无心一言,面前的黑衣青年却猛地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赤瞳之中阴云翻搅,隐有骇人的戾气闪动。
宿淮双从不正眼看灵,此时突兀转头,将殿灵吓了一跳。它惊惶失措地退后两步,见宿淮双面沉如水,从牙缝里头挤出两个字:“幸、运?”
那眼神极其可怖。停留得越久,他的眼目便越红,此前是沉玉一般的冷色,如今如同两汪不详的血湖,视线投向谁,谁便心惊肉跳、五感皆失,脑中余留元神被吞吃撕扯般的惊惧与剧痛。
殿灵吓得呆住了。它磕磕巴巴道:“我、我……宿君……”
好在,宿淮双眼中狰狞的血色并未持续多久,很快随着他垂眼的动作慢慢褪去了。那双眼瞳重新变得漠然平静,宿淮双冷冷道:“他为了我受苦受累,曾经还险些丢了命。是他幸运吗?”
殿灵说不出话。
宿淮双将头转回去,不吝于再施舍半分视线。风中传来青年毫不留情的声音:“滚回神殿去。”
灵莹白的身躯一震,惶恐地化作光点消散。宿淮双迈进神殿之中,视线落在殿中一颗巨大的梅花树上。
一树殷红,艳艳如流霞绕枝。
他走近两步,指尖虚抚梅树被花朵压得下弯的花枝。笼统一看,这红梅开得极盛,不逊浮梅殿外的梅花,凑近了仔细一瞧,便能发觉花色艳丽过剩、生气不足,是一树假花。
赤后的土地上,是种不出活物的。而就连这伪物,他都碰不到。
*
第二日晨起时,枕边已经空了。这原就在江泫的意料之中,他盯着空空的软枕发了会呆,起身沐浴收整一番,挑了一件烟青色的外袍套上,在桌上留了张字条,带上衔云和送生、装着东西的乾坤袋,独自离开了昊山。
渊谷之中似有异动,他待亲去查探一番。一来萧弦被抓走了,二来江氏与渊谷因为那个“仪式”的缘故,似乎有些牵扯。第三,亦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对渊谷的那位伪神,着实有些好奇。
如今九州无法飞升,有且只有夔听一位神,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如此说来,那伪神确如其名,重在一个“伪”字。既无神格,江泫便有胜算,胜算还不小;再者他如今只是暗中去渊谷走一遭、捞个人出来,几乎找不出什么风险,因此没提前跟宿淮双说,留在傅氏的字条也只说他想出去散散心,轻身出行。
洛岭处于九州极西,从此地赶往渊谷尚需一段时日。江泫的速度不算慢,路中走走停停,从沿途修士口中听见不少玄门八卦,独独没有和渊谷有关的。
于九门之中,渊谷流传在外的讯息少之又少,跻身九门这么久,外界连他们究竟信什么神都不知道。此次仪式也一样,消息捂得严严实实,半点风声都没走漏。
江泫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有苗头便也不再多留,从洛岭一路出发,路过幽州边境,进入了与赤后相接的涿水。
这是九门之一飞痕谷的驻地,是其余七洲与赤后之间一道鲜活的缓冲线。古战场飘来的死气被飞痕谷设下的结界截断,越靠近两州交界处,环境就越是恶劣。
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江泫来涿水的次数并不算少。有时是游历至此、体验风土人情,有时是有不得不去的地方、途径此处。总之,他对此州还算熟悉,问过系统渊谷那边有无什么大的变动,得到“无”的答案之后,打算在靠近边境的城镇落脚,稍作休憩,再进入赤后。
江泫这次落脚的城镇名叫扶风,不大不小,在这几近寸草不生的地带还算得上热闹。
入城之后,依照习惯先选了一家客栈。他一贯偏向清净的地方,这一路因着打探消息,选的住处都偏向热闹,结果真正的要闻没听着几件,最近的八卦笑柄倒是了解了不少。
这次他依旧选了城中生意最好的一家。临近边境的地方,往来的旅客之中,凡俗人其实要稍少一些;这一家客栈门外挂的幡巾之上有岐水门的宗纹,应当是供戍边弟子换班休憩的地方。散修也认得九门的宗纹,落脚一般选择此处。
第199章 临渊而行12
订好房间之后, 江泫闲来无事,难得起了兴致想去街上逛一逛。
按理来说,这不富饶、也不葱郁的边陲小城并没有什么好逛的。甚至因为临近边界, 连像样的草植都长不出来,建筑多是石土堆造, 空气常年灰霾萦绕、不见好天光, 与中州玉川一带的繁盛一比,十分贫瘠寒酸。
然而江泫起了心思, 下一刻便背着长剑出了门。
扶风镇的天候常年死气沉沉,住在这儿的人却不尽然, 好客程度闻名九州。且涿水人有一个广为人知的特性, 越靠近边境此特性便越明显€€€€但凡是有点灵力傍身、称得上修士的, 都能得到涿水人翻上数倍的热情、摆在明面的尊敬与优待。
涿水人天生乡土难离。前有天灾饥荒, 后有人神之战,无论是土地贫瘠难以育人也好、妖神污染蔓延肆虐也罢,从没人想过离开故土。污染最盛之时,是各州修士齐心协力搭起结界、交由涿水世家代代守护, 才得以在蔓延的死气之下揽出一州净土。
涿水人铭记这份恩情,此后数千年待修士喜敬有加。江泫穿着一身仙门行头,又背着灵剑,在街上不过走了一个来回, 怀里就多了不少东西。
粗略一看, 有扶风镇特有的小木雕、花花绿绿的小摆件、颜色黄澄澄不知道什么做的干粮、切得方方正正的饴糖,还有其他零零散散的小东西,安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头。
他去路边的店铺里买了只木盒子, 将它们通通装进去,放进了乾坤袋里。再沿着街道向前, 路过了一家酒楼。
小二站在门口揽客,见江泫路过,喜笑颜开地上前两步,招呼道:“客官!吃饭否?到了饭点,该吃饭啦!咱家的盐水鸡柴花酿可是一绝!”
似有一缕极远处吹来的轻风拂面,江泫停住脚步,思绪在柴花酿三字上顿了一顿。
他侧身转头,腕间的红穗随着他转身的动作轻轻摇晃。他的视线从小二热情的笑容之上挪到酒楼的招牌之上,又越过小二的肩头,飞向空旷的大堂之内。
也就是这个时候,江泫才发现,许多他以为早已忘却了的事情,其实一直停留在记忆深处。
比如这座已不再是小镇的扶风城,又比如已搭起三层楼、不再是小食肆的酒楼。
于是看上去颇不好相与的冷面人,第一次因为他人的招呼声停下脚步。他转身迈上台阶,进了一楼大堂,挑了同从前一样偏僻的位置坐下,点了两个清淡的小菜。小二奉了掌柜的指示,神神秘秘地塞过来一坛柴花酿。
不过没了带着乌金面具、目若寒星的青年,也没人再替他挡酒。
这座小城,这家食肆,是江泫一个人的故地重游。
纵使现实与记忆有些出入,但能再次坐在这里,江泫心中仍然高兴。
他破天荒接了这坛柴花酿,又托小二寻来一只酒碗,为自己斟满,注视着碗中晃起的轻浅涟漪、酒液之上红穗模糊不清的倒影。
如果现在宿淮双在这里,一定会把酒碗压下去。或者干脆他会自己喝了,再赠上一双沉而柔和的笑眼。然而江泫现在其实挺想尝尝这坛柴花酿,心想:还好宿淮双现在不在。不过若他在,自己说想喝,他也不会拦。
这样一想,还是他在好一些……
胡乱想了一阵,江泫抬手,慢慢地将酒盏凑近唇边,像抿茶那样抿了一口。
江泫从没有饮酒的习惯,不知酒的滋味,也不会喝酒。这样抿下一口,辛辣的酒液从唇舌一路淌进喉咙,他神色微变,放下酒碗,长袖掩唇,低低地呛咳了几声。
因着不想发出太大的声音闹了笑话,咳嗽声都是特意压过的,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耳尖、脖子、眼尾都红了一片。老板娘靠在柜台边上,似有若无地飘来视线,一边低声与旁人说着什么,发出几声促狭的笑。
江泫耳力惊人,听老板娘同伙计笑道:“不知哪家的俊郎君,为了心上人来学喝酒。”
他怔了一下,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脸也红了。
从没人敢这样开江泫的玩笑,也从没谁在江泫面前开过这样的玩笑。那些修士做不到的事情,凡尘一位老板娘轻轻松松的做了,一边说,一边还要笑,笑得江泫顶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孔面红耳赤,心中十分无所适从。
他的思绪被心上人这三个字追着四处乱跑,无论如何躲都躲不掉。他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或许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想。不管是师尊还是师姐,从来没人教过他这个。
江泫垂下头,抿着碗沿又喝了一口。
心上人。宿淮双。
这几个字连在一起,足以把江泫的思维搅成一团浆糊。呛完第一口之后,他已经能慢慢适应了,一口又接一口,喝完一碗,也没品出什么回甘,只觉得辣、非常辣,辣的他喉舌发麻。
头倒不是很晕,应当没有喝醉。他正想趁着劲头再倒一碗,手腕上的剑穗忽然动了,紧紧缠住他的手腕,往旁边死命拽了拽。
江泫有些诧异,盯着它道:“……不让喝?”
剑穗没法说话,从拽着他手腕的力气来看,答案不言而喻。
江泫喃喃道:“你当时几口一坛来着?……这么烈的酒。”
抬手将酒坛一挡,一仰头,坛中就见了底。那时他才多大?二十余岁,这样的烈酒,也能面不改色喝下一坛。
江泫硬要做什么的话,宿淮双是拦不住的。他抿唇将手腕牵回来,重新提起酒坛,向酒碗倾斜。不过半途之中又觉得应该考虑宿淮双的感受,倒了半碗就收手,如对方所愿,将酒坛搁得远远的,不再碰了。
红穗仍然缠着手腕,没有松开的意思。江泫看了它一眼,许是想发出疑问,自言自语道:“你是我的心上人……。”
那剑穗如同人一般僵住了。
江泫端起酒碗,又给自己灌了一口。脸上的红晕随着时间消退不少,但许是之前呛得太狠,耳尖和眼尾的薄红怎么都消不掉。他就顶着这几抹轻薄的红色坐在桌边,面无表情、岿然不动。可若细看,双瞳已经有些茫然,眼睫一垂,呆头呆脑的,连筷子都找不着在哪。
话也是一样,说出口了,便忘了自己说了什么。直到将碗中余酒饮尽、仪态很好地取出手帕将唇边水渍擦拭干净,才摸索着拿起两柄剑起身。
纵使脑子一团浆糊,江泫的步履也可谓相当稳健。他走去柜台边上,有条不紊地结了帐,老板娘稀奇地看了他两眼,道:“喝了半坛,竟然还没醉!看来不是头一次喝酒,只是喝得着急呛到了。”
她笑道:“也是。咱们涿水的柴花酿,香飘十里,哪个好酒之人不说好!单是闻见了,魂都能被勾着飘过来。今日见仙长很合眼缘,送您一坛也无妨。小张,再去取一坛柴花酿来!”
伙计应了声,麻溜地钻进后头,很快便捧着一只漆黑的小坛出来,笑道:“客官,您接好~!”
江泫走出客栈的时候,左手提着两柄剑,右手二指勾着一坛柴花酿。
甫一走下台阶,面前便如刮过一道厉风,有人正逃命路过,仿佛后头追他的是什么恶鬼。江泫被风呼了,一下呆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从自己面前路过,那边又传来一位少年极有穿透力的呼声:“前面那位道友!!请你站住!!不要再跑了!!”
那少年穿着一身醒目的白衣,一边振臂高呼、一边脚下不停,追着前头的人疾驰而过€€€€正是伤愈的江子琢。
路过江泫时,他还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跑出几丈远之后才豁然回头,露出见鬼似的神情。真正看清江泫的脸之后,他人也不追了,呆站在原地,慢慢张大了嘴。
“伏……伏宵君……”
他喃喃道,胸中忽然涌起万丈感激之情。感激上苍、感激天道、感激命数,只是出来追个人,都能让他遇到伏宵君。老天有眼,他以为伏宵君回宗去了,这辈子再难见上一面,现在竟然碰到了!
他双瞳明亮,感恩戴德,立刻就要折返回去。
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毫不留情地拽住了他的后领。江时砚剧烈跑动之后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要跑了,子琢!那人说话颠三倒四,看起来没什么可信度,就算追上了也……”
他一抬眼,也实打实地愣住了。
那是位通身烟青色的道人,正背对着他们向街尾走。长发疏疏散在肩后,手中提着两柄长剑,步履从容、不急不徐。
观其气质疏冷、不易接近,看起来与那位故人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故人一贯喜欢穿白的,如今换了个清浅的颜色,倒叫人有些摸不清他究竟是不是心里想的那位€€€€直到江时砚仔细看了看他手中的剑,立刻辨认出其中一柄,正是在九门会武之中将清消挑飞的、宿淮双的佩剑。
能提着宿淮双的本命剑四处走的,天下除了伏宵君还有谁!
不想竟在这样偏远的地方碰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