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第170章

江泫凝眉不语,稍稍有些困惑。

耳边传来一阵呜呜的风声,苍梧道:“你的弟子已经快到齐了。起身,该上课了。”

江泫这才意识到,他峰上弟子很多,身为峰主,除了休沐日,他都要去上早课。话虽如此,他一时也不知道应该讲些什么,将衔云归鞘,放上一旁的剑架。

剑灵随之消散,寝居之内剩下的灵只有苍梧一位。他起身走了几步,苍梧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江泫没有察觉,走到寝居门口拉开门,看见外头走廊上站着一位少年,穿得极其厚实,在他的视线之下有些束手束脚。

……不认识的面孔。

廊外还在飘雪,红梅艳艳如旧。然而江泫总觉得处处都很陌生,没哪儿是他熟悉的。在廊下前行一阵,那少年弱声提醒道:“师尊,您走反了。”

第205章 临渊而行18

江泫在梅室之中。他坐在最前方的蒲团上, 面前摆着一只长桌,下方一排一排,弟子们坐得整整齐齐, 年长的精神气普遍不错,年少的裹得厚实极了, 鼻头冻得通红, 也一点困意都没有。

课程尚未开始,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捧着书卷上台来, 将自己的蒲团挪到了长桌侧方,坐下来准备听课。

江泫向其投去异样的目光, 众弟子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苍梧坐在长桌的另一侧, 虽然没有实形, 但感觉坐得相当端正。见江泫盯着那青年看,它稍有些困惑,道:“你在看什么?亲传弟子理应坐在这里。”

一听到亲传弟子四个字,江泫心中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他侧头看向苍梧, 道:“宿淮双呢?”

苍梧没有说话。说话的是另一边他现在的“亲传弟子”,青年眉目清隽,望着江泫的神情有些惊愕。

“师尊,您在对谁说话?”他道, “峰上现下并无宿姓弟子。”

江泫皱起了眉头。

早课很快开始, 然而江泫连今日讲什么都记不得。他的心情莫名很不愉快,随手将弟子带来的、写满批注的书卷取过来翻了几页,脸色之冷, 叫课室中人心惊胆战。

最后他也没讲,将一众弟子扔在课室里头温书、又遣那位亲传弟子守着, 独自一人出去了。苍梧也跟了出来,江泫心中烦扰,负着手向前走了几步,察觉到它又跟在自己后头,冷声道:“你也去守着。”

苍梧的身形顿了一下,道:“好。”

它默不作声地回梅室了。这下江泫彻底变成了一个人,在净玄峰上转了两圈,途中特意去了好几次练武场,大约是觉得有谁会在这儿练剑,只要去得勤,就一定能碰巧抓到。可惜不论他去几次,场上都空荡荡的,弟子现下都在梅室温书,峰上冷清得很。

江泫又去了一趟遏月府,两手空空地下来了。他没回梅树,反而在往曲桥那边走。

€€€€他又想起了一个要找的人。

更巧的是,要找的人正和重月一块往这边走。天陵长发散着,穿着一身血迹斑驳的衣服,脸上横开一只鲜血淋漓的独眼,远远看见江泫,似乎正朝着他微笑。江泫看了他,几步走上前去,道:“你怎么出来了?”

天陵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风声。他笑着对江泫道:“弟子们在习剑,我和重月过来看看你。”

想了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江泫道:“你看见淮双了吗?”

重月道:“淮双?哪个淮双?”

江泫心中涌起几分异样的焦躁。他摩挲了一下手腕,道:“晚些来找你们,我去撷云殿一趟。”

天陵愕然,跟着他走了几步,道:“你去撷云殿做什么?”

江泫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出了净玄峰,外头的天气还算不错,温煦的日光之下,天陵一只血眼在眼眶中微微发颤,他的侧脸已爬上细密的黑羽,样子诡异又恐怖。江泫莫名觉得有点难以呼吸,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这样称得上亲昵的举动,江泫不知已经多久没对天陵做过了。对方似乎呆了一下,眼目微张,很快,他面上这个明晃晃的血洞开始往下淌血,流过畸形的面孔、淌进口中,又从森白的尖牙之中蜿蜒下来。他轻轻道:“伏、伏宵,你……”

江泫忽然觉得恐惧。这情绪如同细密的虫蚁,一刻不停地啮咬他的神经,他收回手退后几步,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天陵和重月被他远远地落在身后,并没有追上来。

江泫要去落墟峰找末阳。路上碰见了吊儿郎当的毓竹,笑眯眯地摇扇子同他打招呼:“好稀奇。今日伏宵君怎么到主山上来了?”

江泫冲他点头,匆匆路过。进了落墟峰,同末阳争论几句,总算拿到了净玄峰历代弟子的名册。

他捧着这些名册在廊边坐下,从他当上峰主的那一页起,一行一行

地找。末阳负手站在他身边,道:“你到底要找什么?天下哪有这样的峰主,连自己峰上有哪些弟子都不清楚?”

江泫充耳不闻。明明这些都是旧文书,纸墨已干,他仍闻到一股浓郁的墨香,熏得他有些头晕。

找完了,还是没找到宿淮双。他将文书放到一边,这次直接用上了瞬行术,在撷云殿外落地。

这是宗内最大的一座主殿,用来召开集议、开启各类仪式,平时处于封闭状态。江泫用灵力将门上的禁制轰开,进门之后往侧边一看,并没有看见印象中的偏殿。反倒是正殿殿门大开,殿内空荡荡的,正中心长着一颗红梅树。

走了这么久,江泫总算找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了。他记不起来自己在哪见过这个地方,屏住呼吸,抬脚慢慢走进了正殿。

那株梅树实在太鲜艳了,落在视野之中,血一样红,红得刺目。

他慢慢靠近那株梅树,伸出手,轻轻捻了捻枝桠上的花瓣。

触感很奇怪。

……是假花。

江泫收回手,彻底将来找长尧的事抛到了脑后。他的直觉正在猛烈地提醒他,这殿内有他要找的人。他环视殿中,又在空荡荡的殿内四处寻了一遍,无果,最终将视线投向了那棵梅花树。

再次抬脚时,他的步履踉跄了一下,感觉喉咙、额角、身体四处都疼得发慌。江泫抿紧唇,强撑着往梅树那走,行至途中,又恍然觉得自己在一片废墟之中。

那树是一株彻彻底底的假树,种下它的人却还是尽职尽责地将其埋在泥土之中,用低矮的石栏拦好。

江泫伸手将石栏拆开,衣摆委地,在树下蹲跪下来。他怔怔地盯着暗色的泥土,伸出手,试探性地扒开一点。

这是一个开头。他就这么跪在树下,和着灵力一起,徒手将树下的土堆翻开。曾经他好像也这么翻过一次,翻着翻着,掌下的泥土变得像是断裂的砖石,割得他手指破损、血流如注,但却一刻不敢懈怠。

他挖出梅树盘根错节的树根,在树根之中找到了一片漆黑的衣角。江泫顿了顿,将目标点向旁边挪了一些,手下动作不停。

半刻钟以后,他挖出了一张惨白的脸。他要找的人被埋在这棵梅树之下,眼帘半张,眼眶之中嵌着一双涣散的眼睛。江泫停下动作,双手和呼吸开始无可抑制地发抖。

“淮……淮……”

他想叫对方的名字,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盯着坑内的石首看了许久,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在宿淮双干枯的面容之上。江泫怔愣地摸了摸眼睑,摸到一手濡湿的水痕。

他醒了,重新回到了昏黑的地牢之中,面上的泪痕被风吹过,沁出森冷的凉意。清醒之后的第一件事是丢开元烨,一脚将地上几只身形扭曲的魇魔踩碎€€€€一只脚比他更快,萧弦踩碎了魇魔,江泫这一脚便重重地踩上他的脚背。

萧弦倒吸一口凉气。

至此,梦境的影响彻底碎裂,江泫还有些缓不过神,不自觉倒退几步,蹲下身,将头埋进臂弯之内。他的这个姿势维持了很久很久,一直死死攥着手腕上那截剑穗,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萧弦被狠狠踩了一脚,难得没有发作,在江泫面前蹲下来,声音凝重地道:“你怎么忽然不动了?刚刚你声音是怎么回事?地上这是什么东西……长得真晦气。”

他猜测方才江泫声音的异常是用了某种力量,或许会留下一些后遗症,当即伸手攥住他的手腕,要用灵识去探一探。岂知他方才碰到送生的剑穗,动作便顿住了。

江泫的手,在发抖。

萧弦挪开脚底,看清了自己方才踩碎的是什么东西,神情空白了一下。他难得失了招数,干巴巴地道:“……是我莽撞,抱歉。你、你方才看见什么了?”

江泫自然不可能回答他。呼吸平复下去之后,他冷着脸拂开萧弦的手,重新站起身来。元烨同样受了魇魔的影响,此时死狗一般躺在地上,江泫没再管他,扶着铁栏走出牢门,发红的眼尾严严实实地藏在帽檐的阴影之中,萧弦并没有察觉。

出来之后,他靠着铁栏稍缓片刻,拉开乾坤袋,从里头取了一瓶丹药,倒出几粒喂进口中。

萧弦跟在他背后出来,瞅了瞅他手里的瓶子,一时间没敢吭声。

药丸入口即化,温和地淌过喉间,缓解了因使用神力带来的尖锐疼痛。他捂着嘴缩成一团,将咳嗽声强压回嗓子里,等待这阵后遗症过去之后,江泫将药瓶收回乾坤袋中,嗓音嘶哑地道:“这里每隔多久会有人来一次?”

萧弦沉默了一下,道:“半日。有时候那个神司会亲自来。”

江泫看了他一眼,道:“你没暴露?”

萧弦道:“我做掉的这个挺能打的,可惜是个哑巴。那个神司派他过来,单纯是为了守人。”他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忽然道:“说起来,上次有一个没来得及问的问题。”

江泫道:“问。”

萧弦道:“宿淮双还没回来?”

听见这个问题,江泫又想起梅树下那张生气全无的脸,神情变得有些难看。

“没回来。”兜帽之下,他的声音带着点奇异的漠然,“不见了,我找不到他。”

萧弦却从中听出几分反常的焦躁,明白自己又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他抱着双臂,靠在江泫身边的铁栏上,琢磨了一下语言,道:“不用你去找,他自己会回来的。就算你很讨厌他,把他踹走了,他也会悄悄跟在你身后找回来的。”

江泫没说话。二人在黑暗之中僵持了一会儿,萧弦听见他道:“若他有一日不找回来了呢?”

萧弦习惯性地嗤了一声,道:“怎么可……”

说到一半,后话凭空在嘴边没了,改成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要是他真不找回来了,你当作何?”

江泫默了默。话刚一说出口,他自己也反应过来有些莫名其妙,不想萧弦问了一个更不像问题的问题,当即道:“我去找他。”

萧弦道:“要是他深陷险境,那样的险境会让你丢掉性命呢?”

江泫道:“我已陪他走过一遭。”

萧弦又道:“若他已变得面目全非,与你期待的模样大相径庭呢?”

江泫道:“我从不曾期望过他变成什么模样。他变成什么样,都是宿淮双。”

“为什么?”

江泫皱起眉头。他视线微微偏移,在侧方寻到一团模糊的黑影,是萧弦身上套的袍子。之前踩了他一脚,他好像一点也不介意,现在靠在铁栏边上,用罕见的平静语调与他交谈。

“为什么能为他做这么多?”他道,“别介意,我只是想问问。毕竟,我的师尊是个只会把人的真心踩在脚底的烂人。”

江泫移回视线,道:“因为他是我的……”

徒弟。

他张了张口,忽然发现,这个本该不假思索答出、且正常无比的答案,忽然有些难以启齿。或者,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它就已经不再是正确答案了。

“……他是我的……”

宿淮双是沉默寡言的性格。

他的双唇总是紧紧抿着,说不出什么悦耳讨喜的软语,因此临到头了,江泫回忆起的竟然是他的眼睛。

初入峰时还未长开的、稚嫩的眉眼,缩在廊檐底下,向他投来畏怯纯粹的仰望。

蒙在飞雪之中的眼瞳,映着森寒的剑光。那时他的剑法还生疏,收了剑势之后直愣愣地杵在雪中聆听训诫,双瞳之中藏着些小心翼翼,却明亮非常。

再长大些,眼目随性格一道沉默下来。江泫总是走在前方,若一时兴起回头,一定能看见这双眼瞳、一定能在眼瞳之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询问他是否有心仪同门时的错愕,心绪飞扬时眼底柔软的涟漪。碰见突发情况时罕见的无措慌张,灯影流动之下粲然生辉。再后来眉眼变得狭长,目若沉玉、银星飞缀,昏黑的视野之中仅他一个发亮。

而后又想起了对方无数次向他伸出来的手,想起此前数年压抑情绪的、轻且柔的低语,想起废墟之中的断剑,想起从单薄变得厚实的胸膛。想起飓风掀开棺盖的巨响,想起棺中紧实到令他窒息的拥抱,想起此后种种种种,思绪停留在偏僻小院之中,阴差阳错窃来的一个吻。

江泫胸中如惊雷悸动。

他垂下头,颤抖的指尖慢慢抵上自己的唇,一个答案在心中浮现,从未如此清晰。

萧弦望着他,似乎笑了一下,道:“看来你也并非完全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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