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临渊而行19
两人在黑暗之中无言相对片刻, 一道淡淡的灵纹在江泫袖中波荡开来。江泫垂首取出一块玉盘,正想注入灵力查看讯息,萧弦看了一眼, 猜出了这块玉盘的用途,顿时勃然大怒, 抬手将那玉盘压了下去, 道:“你果然不是来找我的!”
江泫道:“你把手放开。”
萧弦怒道:“我不放!又是哪来的小东西给你传讯要你去帮忙?”
“小东西……”他一时有点无言以对,“是故友。我进神殿不久了, 应当很快有人过来查看情况。我很快回来,你在这等我。”
“另外, 谢谢你帮忙。”
萧弦顿了一下, 藏在长袖下头的指尖又开始摩挲那张面具。他没料到江泫会向他道谢, 此前挟着这一点将其狠狠压榨一番的念头不翼而飞, 撇过头道:“……还你人情而已。”
他顿了一会儿,身边没有传来回答,再转头时,江泫竟然已经不见了。空荡荡的死牢之中一时只剩他一人靠在走廊, 萧弦瞠目结舌片刻,忿忿地攥紧拳头,几步迈进死牢之中冲着元烨来了一拳,方才觉得解气些, 重新坐回去了。
江泫出了地牢, 飞快地潜行于神殿之中。
方才江时砚向他传讯,说事情有些进展,让他过去看看。传讯的地点是神殿的西北角, 根据门口守卫的地图来看,并不是不能踏足的禁地, 应当还算安全。
路过正殿时,他匆匆向内投去一瞥。中心那正体不明的事物依然被层层黑纱笼罩着,纵使纱尾于轻风中撩动,也不曾透露半分影子。
方才追他的人说正殿不能进,江泫这次便没有走正殿,而是从侧方的走廊之中绕过,很快越过大半个神殿,来到玉盘所指的位置附近。
他环视一圈,找到了一扇门,似乎是谁的住所。江泫在门前驻足片刻,寻到一层极不明显的静音结界,当即不再犹豫,推门而入。
门后迎接他的,是两道凛冽的剑光。江泫用灵力消去其势,守门之人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砍错了人,惊道:“伏宵君……!”
江泫道:“是我。抓到江周了?”
一名江氏子弟道:“抓到了,时砚他们都在里头。……您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吗?”
丹药完全起效需要时间。因为受损,江泫原本寒玉一般的声线变得低哑刺耳,同此前判若两人,若非灵力,守门的弟子定然辨识不出。
江泫道:“无事。继续守着。”
他的视线潦草掠过室内的陈设,确定了这是江周在神殿之内的居所。进门之后侧方还有一道门,门上隔了好几层静音咒,江泫指尖抵上门扇,推开一个小小的缝隙,向内走了一步。
“你敢说你不知道!”江子琢怒道,“明明是你动的手!”
许久没听见人高声说话的声音了,江泫揉了揉耳边,走进房间,顺手关上了门。房内还有不少江氏子弟,见他进来,都露出警惕而迟疑的目光,江时砚认出了他,抬手示意众人将按在剑鞘上的手收回去。
江子琢浑然不觉,质问声一刻未止。江泫向前走了两步,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了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的江周。
任凭江子琢如何质问,他的神情都没有半分波动,显出一种诡异的镇定与冷漠。看见江子琢背后来人,他这才微微抬起目光,似乎想辨认来人的身份。江子琢这才察觉到异常,回头一看,见江泫竟然已经走到了他的背后,被吓得一个激灵。
“只抓到这一个?”他问道。
江时砚道:“是。尚未问出族老们的去向。您去了死牢那边,情况如何?可找到您的朋友了?”
江泫颔首,与江周对上视线。
对方仅听声音,并没有辨认出他的身份,直到江泫揭开兜帽,江周漠然的眼瞳之中泛起惊涛骇浪。
“你……!”他又惊又怒,“你怎么敢来这里?!”
江泫漠然道:“九州有什么我不敢去的地方?”
江周神色一变,好似终于想起了他与江明衍关联之外的另一个身份。他神色郁郁地垂下头,抿唇不语,又变成了一尊刀枪不入的铜雕。
江泫在他面前蹲下身,也不多绕圈子,单刀直入地道:“四殿族老在哪?”
江周被一股强硬的力量提着抬起了头。其余人的角度看不见,可他看的分明,这位伏宵君的眼睛不知受何力量影响,竟然出现了些许异状,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黑湖,摄人心魄、诡异无比。
他感到背脊发凉,思绪开始混沌起来,紧咬的牙关之中溢出几个字:“花……瞬……”
吐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江周一个冷颤,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当机立断闭上眼睛,不过一息之间,眼角便淌出殷红的鲜血。
江子琢错愕道:“他竟然自毁目力!”
江时砚唇角紧抿,目中隐有不忍。他上前两步,试探性地将手搭上江周的肩膀,道:“你不必如此。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们是同族,自小都在栖鸣泽长大,有什么不能说的?”
江泫面色沉沉,道:“单为了一个江明衍。”
他抬手按了按颈中。江周却听出了他言语之间的讽意,强忍住疼痛,咬牙切齿道:“天下没有比你伏宵更薄情的人!二公子对你之心,你全然知晓。纵然如此,次次见了他,恰如见了仇人,横眉冷对,任凭他如何表现,就是不肯给半分好颜色!”
江子琢愕然道:“什么心?什么知晓?江明衍跟伏宵君有什么关系?”
江时砚收回了手,似乎回忆起此前的种种异状,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江周目下淌出汩汩鲜血,并不回答江子琢的问题。他垂首想了好一会,喃喃道:“你……他这辈子算是折在你手里了。”
江泫的维持着蹲下的姿势,如同没听见他的这些指责,面无表情。他附上巫神的神力,又重新问了一遍:“四殿族老在哪?”
江周的身体一僵,挣扎片刻,道:“在花瞬手里。人交给……他了,任凭他处置。”
江泫又道:“江明衍让你掳走族老,意欲何为?”
江周的颈上爆出青筋。他很不想说,但在神力的控制之下,他不得不说。
“为了、清理。”他艰难地道,“清理这些怀有异心的族人,然后、然后……”
众人屏息静待,但他并没有然后出个所以然,头就垂了下去。江时砚立刻将手探上他的颈侧,又探了探他的鼻息,道:“……他自断了。”
江子琢闻言,面上闪过几分无措。他也在江周身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脉搏,又探了探灵台,道:“灵台散了……他死了。”
修士身死,灵台消散只在一瞬之间。
众人都围了上来,反应大不相同。有震惊惋惜者、敛眉叹息者、默然不语者,还有想翻乾坤袋看看能不能救一救的,被朋友拍了下手,道:“不必找了,世上没有能叫人起死回生的药。”
那少年呆了一下,讷然道:“他是……是我、我们的同族……”
江泫亲自伸手,确认江周真的死了以后,站起身退出人群。
“起来。”他道,“即刻动身,办完事以后回栖鸣泽去。”
江子琢是第一个站起来的。
对于看重族人的江氏人来说,江泫此刻的声音与命令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但他们心中同样明白,掳走四殿族老,这样的罪名足够他被族内除名,江周是叛徒,纵使顶着同一个姓氏,他们也早就是崎路人了。
起身之后,迅速整顿好精神,不再回看身后的江周,虽然神情算不上轻松,但已有了几分不可磨灭的坚定。
江泫环视众人一眼,心下微微一松,道:“我们兵分两路。你们寻机出神殿去,我……”
他立刻止住话语,警觉地侧头。众人也极有默契地屏住呼吸,将视线投向门口。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步幅不大,速度适中,很快朝着门这边来了。
江泫指尖微抬,精准地撤去门口的静音咒。门边两位不明就里的弟子被他的灵力拽进内室,连带着其余人一起推进屏风后面藏好,又拎起江周的尸体丢进床底,做完这一切,那足音正好停在门口。
“江公子。”一个陌生的声音道,“神司有事找您商议。”
江泫顿了顿,往自己的身上拍了一个幻形术。他没怎么仔细观察过江周的脸,做不到还原,便只将身形变得像了些,抬脚往门口走。
门口的人迟迟没有听见回应,将手抵上门扇,阴恻恻地道:“江公子?您睡着么?”
江泫挥手撤去了内室的静音咒,顺走了江周剑架上的本命剑,一边走一边想:这门里头的江公子多的很。但你要找的那一位,确实已经睡着了。
在那教众耐不住性子推门之前,江泫拉开了门。他沉默地站在门口,看起来像座石雕。
江周的态度一贯如此公事公办,论起冷硬与不近人情方便,倒与末阳有几分相似。江泫虽然用帽子罩着脸,腰间挂的毫无疑问却是江周的本命剑,那教众瞥了一眼,嘻嘻笑道:“哦,原来公子今日兴致不佳,纵使醒着也懒得应声。”
江泫仍然不吭声,回身将门拉上,向门内拍了一道禁制,确定里头的人绝对出不来、外头的也进不去时,跟着领路的教众离开了走廊。
那人走在前头,一边走,一边皮笑肉不笑地回头催。
“公子今日腿脚不利索不成?还请快一些,我一会儿还有差事要办呢。”
江泫心道:看来江周在渊谷过得并不算好。也是,叛族之人不论身处何地,总是自找的境地尴尬、里外不是人。
尚不知启动仪式的灵力还差多少,但看花瞬上次匆匆忙忙的模样,缺得应该不多。仪式即将启动,这个节骨眼上,他找江周谈什么话?
他并非江周,不知道其中的内情,自然不可能思索得出来结果。那教众带着他一路绕行,向上攀登过几层阶梯,途经某一处时,眼前的景色忽然发生了微妙的扭曲。
江泫立刻确认了,自己进入了幻境之中。反观前方的教众,步履如常、恍若未觉。
他的眉尖微微皱起,没有出声,跟着其停在了一间门前。
“神司在里面。”教众嘟囔道,“直接进去就是。”
江泫盯着这扇门看了一会,没有动。此前走动的时候他总觉得有点奇怪,此时临到近前、看到这扇门了,才反应过来违和之处。
这里变得不再像神殿了,而是某处宅子的深廊。门扇用料不菲,其上镂花栩栩如生,古韵盈面,不论是作为书房、还是寝居,实在都很没有花瞬的风格。在江泫的印象里,花瞬一身气质之阴暗,仿佛是睡了千百年暗无天日的地洞才睡出来的。
他不过在门前停了一会,那教众抱着手臂,似乎有点焦急。
“你在门口干杵着做什么?”他警惕道,“莫非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打算,心里发虚?”
江泫侧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门内飘来一道阴柔的、懒洋洋的声音:“阿炳啊。谁让你这么对江公子说话的?”
方才言辞轻蔑的教众神色忽然一变,面上涌现明显的崇敬与热切,道:“是属下失言。”
花瞬又道:“愣着做什么?帮江公子把门打开。”
阿炳当即对着门内鞠了一躬,毫无怨言地照做。江泫往旁边侧开一步,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阿炳打开了门。门内飞出一道尖而细的残影,贴着他的眉心,将其重重地钉进墙壁,眉心的血洞向下淌血,刺目的痕迹将面孔割得面目全非。这死法称不上好坏,只是足够干净利落,死前仍能感受到痛苦,五官扭成一团,独剩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暴突,死相有些难看。
鲜血顺着地板淌向江泫的长靴。他抬脚越过它们、跨过门槛,看见了坐在长桌之上,正百无聊赖翘着腿的花瞬。
不外出的时候,他身上没再套渊谷标志性的黑袍子,而是穿了一件深黑的挽剑服。衣摆懒懒散散地垂下桌沿,腰封紧束,上头落缀着点点银星。宽松的长袖被扎进黑金交织的护腕之中,金竹纹顺着衣褶翻卷、一路攀上肩头与衣襟€€€€这竹纹江泫曾在元烨的衣饰之上见过,如今它落在花瞬的衣襟与衣摆上,竟毫不违和,显得贵气非常。
花瞬翘着腿、支着头,未被银面遮掩的半张面孔被窗外的昼光一照,显得阴柔俊秀,若双目再清澈一些,定叫人移不开眼。
江泫的视线在他衣上的金竹纹之上停顿片刻,又移向室内。
这环境之内的居所果然如他所料,被装潢修葺得像个凡尘古宅之中的简居。这是一间书室,两面墙上都是有窗户的€€€€窗外是再正常不过的院景,树木零星,浅草摇曳,隐有花影浮现。加之天光明媚、和风静好,是个很适合坐下来读书的好天气。
但在渊谷的神殿之中看见这个,江泫便觉得不太好了。
“你方才在看我的衣服。”他笑道,“如何,好不好看?这是谷中的教服,只是大家都喜欢黑漆漆的袍子,很少有人穿这个。”
他说话的语气,仿若看见熟人一般亲昵。上次他见江周的时候可不是这个语气€€€€江泫立刻察觉出了异常,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微动,最终还是打算静观其变。
花瞬等了一会,没等到回应,奇怪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之前我就跟你说过的,就算一百个人被黑布蒙着,我也能从中找出你来。”
江泫默然片刻,揭下兜帽、解除幻形术,又变回原本清瘦的身形。
“为什么?”他问道。
听见他的声音,花瞬的长眉微微一挑。但他什么都没说,恍若浑然未觉,笑盈盈道:“因为您救过我的命,我们之间有缘。”
江泫压根不信他信口胡诌的废话,察觉到他并没有敌意,掐在袖中的手微微一松,道:“说实话。”
被人掌控行踪的感觉并不好。若是实力弱于他的,便如同被他掐住了命门;若是实力不弱、这样的掌控起不到威胁,便可将警惕除去,余下的全是怪异€€€€只要是此人在的地界,无论走到哪都如同被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盯着,着实有点恶寒。
花瞬之前知道他就在地窖里,后来匆忙制止江周验尸,想必对“元思”的真假也有所猜测,仍然将假尸体带回来了。
既然能感觉到他的位置,那么江泫进神殿的时候他必定也知晓。后来江泫去了死牢、江氏一众小辈在神殿之中跑来跑去,他通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花瞬唇角的笑意隐去了一些,道:“我毫无隐瞒。您要不要先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