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小道虽离城近, 却杂草丛生,静谧无比。外头烈日滚滚,踏进林中行了一段,竟觉凉意罩顶、四肢幽寒, 到了后头, 身体竟然开始打颤。
这寒
冷如影随形,阳光半点照不进林中。青年终于察觉到些许不对劲,四下张望, 面露惊恐之色。
约莫半年之前,这片林子兴了闹鬼的传言。许多经过这片树林的人回来一趟, 都生了一场大病,病得糊里糊涂、仿佛命不久矣。他本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直到同村人经过、回去之后大病一场,方才知晓鬼物的厉害之处。
越是张望,周围的景象就越发诡异。
在他眼中,林子忽然之间暗了不少,四方低矮的灌木丛中,似乎有鬼影游动,一道冰冷粘腻的视线不知从何方射来,像无形的绳索,慢慢缠住了他的手脚。青年咬牙强撑着走了一段,足下一顿,往前狠狠地跌了一个跟头。
这一下磕掉了几颗牙齿,满嘴是血。他努力撑着身体坐起来,方才抬头,就看见前方一张血糊糊的人脸,正在冲着他微笑。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头皮炸开,惊恐无状,惨声大叫,惊飞林中一片鸟雀。但他现在根本顾不上这些,看见那鬼脸的一瞬间浑身透凉,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只知恐惧,手脚并用往后爬,试图逃走。
他的反应越大,那鬼脸就越兴奋,面上扬起狰狞的笑容,头颅边上蓦地伸出扭曲细瘦的四肢,一边狂笑,一边紧紧地追在他身后。
青年的魂都要吓飞了,奋力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越是跑,灌木丛中滚出的人头就越多,个个面容可怖、笑声尖利刺耳,有好几只已经快要够到他的脚后跟。不巧的是在这节骨眼上,他脚下又绊住树根,嘴里血还没干,向下又磕掉几颗牙。
那人头也抓到了时间,狞笑着向他扑来。青年脸上血泪狂飙,一时半会又爬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头离自己越来越近€€€€
林深之处穿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刃声。那人头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穿额而过,钉在一旁的树干之上,动弹不得。
青年惊魂未定,满脸泪痕,转头看向密林深处,见无端折断的草叶之中,一黑一白两位道人缓步而出。
看形貌,两位似乎都才二十五六。身姿清隽、气度非凡,容色俊秀,更是世间难寻。
那位白衣道人身前悬着一只古铜色的罗盘,神色清冷,净不染尘。黑衣道人双手负在身后,步履平缓,一双眼瞳泛着异于常人的赤色,几颗银星点缀其中。二人似乎也是从林外行来,衣裾丝毫不乱,别有一番威势在身,叫人不敢多瞧。
青年知晓自己或许遇到了传说中的仙人,当即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呜咽着磕头致谢:“谢谢大仙救命之恩!谢谢大仙救命之恩!”
正是从神境回归的江泫与宿淮双。他们在神殿之中蹉跎一段岁月,等到宿淮双的神力彻底梳顺,这才返回现世;回来略作规划,第一件事是要将萧弦找回来,回上清宗、顺带结束契约,了压身一事。
他们没在赤后落地,从神境出来,落在了三行原的某处山岭之上。考虑到萧弦是活的、长了脚会自己跑,便没再去赤后,而是用乾天盘索迹寻找。
这一找,就找到了赤林城外,正巧碰见这位白日撞鬼的倒霉人,出手救下。
他要磕头,江泫没让他磕,随手掷去一枚灵丹。上前略一询问,又查看过那颗头颅,察觉到只是普通的邪物作祟,便给了一张灵符,让其接着向前走。
等到衔云的剑芒消散,那血人头也不见了。乾天盘的金线沿着一条荒芜的小道蔓延,光色淡淡,显然已经快到终点。
江泫莫名道:“他在这种地方待着做什么?”
宿淮双凝视着他,道:“许是癖好特殊。”
江泫略略回忆萧弦的面容,发现他的确长着一张一看就有很多特殊癖好的脸。当下不再多说什么,继续沿着指引向前走,一白一黑两截衣袖之下,两只修长的手紧紧交握。
现在的宿淮双同在神境中刚醒来那会大不相同。神力暴.乱平息、初醒转那会儿,宿淮双根本不敢看他,慌里慌张得面壁思过数日。而后又莫名其妙躲了他好些日子,成天托辞去办事,出了神殿便许久不回来,一回来又闷声不吭,什么都不知道,只抱着他不撒手。
过了好些时间,才稍有些进步,终于敢和他说话了,却是碰哪哪僵、六神无主,实在好玩得紧。
而后才终于变成如今的模样,沉而不郁,神色宁和,视线专注、百依百顺,当真称得上一句柔情款款。
譬如到了现在这样没人的地方,便会垂着眼帘、悄悄伸手,去勾江泫的指尖。等到握住了,方才心满意足,才能接着向前走。
沿着金线前行一阵,罗盘中心的指针“喀”地一停,灵光消散,自动收回江泫的袖中。他们还没走出这片树林,乾坤盘却已收了线,证明已经走到了终点。
江泫微微一怔,环视四周,除了树林与灌木,江泫并没有看见什么其余的东西,正想取乾天盘出来重新试一次,就见宿淮双松开他的手,红芒飞掠,三两下削断了旁边丛生的灌木,又挡去了即将扑到江泫身上的碎叶。
“怎么了?”
江泫略有些不解,视线朝着那丛灌木之后一望,立刻顿住了。
树丛之后,立着一座荒坟。
由于无人打理,坟边长满了杂树野草。坟包高耸,也已被荆棘铺满了,青枝笼罩着前方一块半人高的石碑,上刻四字€€€€“风迁之墓”。
简单过头,潦草过头。江泫顿在原地,双目微微睁大了。
好一会过去,他才沉默地从袖中取出乾天盘,又试了一遍。罗盘的指针不情不愿地转了转,正正指向那孤零零的野坟。
没错了。这就是风迁的坟墓。他与萧弦共用一体,但按理来说,风迁死了,萧弦应该能自如离去才是,为何乾天盘仍指向此地?
怔愣之间,宿淮双轻轻抚过他的眼尾。
视野中的颜色迅速褪去,一片灰白之中,黑红色的萧弦鬼正蹲在坟头,神色不虞,道:“你不会是装听不见我说话吧?”
江泫莫名,转头看向宿淮双。青年冷冷瞥了坟上的野鬼一眼,回头缓声道:“他什么也没说。”
萧弦冷笑一声,道:“你若是个聋子,那我确实什么也没说。”
他对待宿淮双的态度仍算不上好,看来还是有些不对盘。江泫不参与他们之间的争执,走到碑前蹲下身,指尖抚过石碑上的浮灰。
良久以后,他轻声道:“他死了?”
萧弦不咸不淡道:“死了。杀完元烨就死了,身体被炸的太零散,我拼不起来。”他盘腿坐在碑上,神情看起来很无所谓,“本来想带着他的魂再去找一具身体,可他嘟嘟囔囔心愿已了、不愿再存世苟活,直接消散了,契约未履成,我就一直被困在他尸体边上。”
风迁并不是背弃承诺的人,元神直接消散,应当是受了太重的伤,实在连一刻都支撑不下去了。
宿淮双道:“谁立的碑?”
萧弦扫他一眼,道:“你猜?”
江泫叹了口气,道:“好好说话。谁为他殓尸、又是谁为他下葬?”
萧弦嘴角略胜一筹的笑意刚冒起来一点,又被江泫这句话呛回去了。他抓了抓头发,啧了一声,道:“花瞬把他捡起来,用盒子装上,带到涿水,走了。我捡了几个新鲜的身体,把他带来玉川,随便找个地儿葬了了事。”
究竟是捡来的身体只能坚持到这、还是玉城边上葬不了人,他一个字没说。江泫出了会神,起身将石碑上的浮灰清扫干净、坟边的灌木杂草削平,又同宿淮双一道进城,买了些纸钱、白烛,焚点祭拜过,才对萧弦招了招手。
萧弦垂眼看向江泫。他坐在石碑上,衣物破破烂烂,还维持着生前的模样,好在脸仔细打理过,能够入眼。此前有身体的时候不觉得,如今看来,倒真像一只游荡荒野、无聊到捉弄凡人的孤魂野鬼。
他道:“做什么?”
江泫道:“带你回上清宗。”
萧弦道:“我不去。我走不了了。”
江泫道:“我与你之间也有契约。你不是要去找宗主吗?我回宗的时候不多,过时不候。”
萧弦露出一个不怎么良善的笑容,道:“是啊,我是准备回去找他寻仇来着。一辈子将我踩在脚底下,为了他我险些被雷劫劈得灰飞烟灭,可他如今仍在活在世上,逍遥的很。我难道不该回去索命、叫这个薄情人陪我一起死吗?”
江泫眉尖微凝,道:“无论他接不接受别人的心意,都是他的自由,算不上过错。且他天性如此,寡言少语,并非刻意为之,何来寻仇一说?”
萧弦笑道:“正是如此。不巧,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狼心狗肺的人,看不得他这样潇洒地独活。我若是进了上清宗,拼个灰飞烟灭也要拽他下来陪我,到时候你伏宵君算什么呢?谋杀宗主的帮凶?”
江泫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碰了碰宿淮双的手背。
身后的人立刻会意,指尖微勾,地面忽起神力凝成的锁链,将萧弦浑身捆住、动弹不得。
鬼物勃然色变,一边挣脱,一边道:“你当了神了不起啊!随便滥用来€€€€唔唔唔……”
江泫从袖中抽出一只乾坤袋,将其放大数倍,袋口朝下,十分果决地朝着萧弦的头顶罩下去。萧弦剧烈挣扎,袋中传来他模糊的声音:“我会动手的!我真的会动手的!我一定会杀了他的!就是因为我想杀了他,所以我才能从土里爬出来,我……”
他的挣扎让江泫套麻袋的行为无比艰难,寒声道:“若是别人,倒也算了。你若能在我和淮双手底下行歹事,算是你的本事。”
袋中的动静渐渐微弱下去。萧弦不动了,锦袋之下蒙蒙的声音道:“我见过他了。刘家村,我离开的那天晚上。”
江泫的动作一顿。
萧弦继续道:“他见着是我,转身就走,和从前一样毫不留情,连半分犹豫都没有。我追了他那么多年,他从不正眼看我!我再追还有什么意思!”
江泫其实很奇怪,宗主为何会出现在那样的偏僻之处。但这问题回宗一问便知,他便没有开口,而是劝道:“你是鬼,他就算看,也只能看见风迁公子的容貌。”
袋中燎天燎地的怒意一顿,倏地哑火了。江泫没想到他因为这么一句话就能安静下来,明白过来他是真的很想再见长尧一面。
厉鬼存世,因仇、因恨、因执念。前二者大多杀性难抑,而自见面至今,萧弦从没主动出手害过人。
相反,他碰见濒死的风迁,会好心搭救,送他再活一程;江泫因事将契约一拖再拖,他也并没有不耐烦,反而忍着洁癖在又脏又臭的地牢一直待到他过去。他因执念尚存于世,循其名“三两”,将浑身上下的执念都抖出来,或许正好能装上三两。
因此,江泫是一定要将他带回去的,锦袋一套到底,再缩回原样,悬在腰间。
最后朝着石碑俯首一拜,他重新拉过宿淮双的手,两人就此向中州而去。
第213章 云下千重6
中州不算远, 二人携一鬼走走停停,有时提灯夜行,有时寻个茶楼闲坐, 像是幼子在归家途中磨磨蹭蹭地停留,因知晓家的方向, 背后也无要紧事追赶, 所以步履徐缓,不匆不忙。
真要算起来, 两人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一起在外头过了,真要算起来, 倒有几分像宿淮双年少时, 江泫带他一起下山游历时的样子, 随处可停、随时可走, 路遇不平便出手相助,碰见城镇便找客栈宿下。略去小二“两个大男人怎么只开一间房”的纳罕,两人常在房中相拥而眠到天亮。
这日入夜,方才迷迷糊糊睡去不久, 忽然听见窗下一道模糊的铜铃响声。
铜铃声重,一下一下,慢慢从街上过。江泫几乎是一下就醒了,从榻上起身, 望向窗外。宿淮双跟着坐起来, 随手抖开一件外袍给他披上,道:“我去。”
江泫道:“一起去。”
榻上一堆凌乱的衣带,夜色昏暗, 分不清谁是谁的,江泫便从乾坤袋之中重新取了两套。迅速穿戴整齐之后, 带上剑,两道身影从窗口掠出,直直落地,追着那铃声而去。
他们这一路停停走走,除了游历休憩,还有一个缘由€€€€为了寻一味神合香。此香有镇静之效,若有神合香,取江泫体内巫神神力之时,便不会像生剥那样难受。
卖神合香的,乃是一位铜铃女。似乎是由破损铜铃幻化而出的妖怪,常年游荡于九州各处,四处售卖从主人那学来做法的神合香,且脚程奇快无比,常常清晨还在洛岭,晚上就到了危洲,行踪不定,纵使在神境之中也难以琢磨。
宿淮双寻到了她的踪迹,知晓她近日正往中州来,便打算在路上碰碰运气。照江泫的话来说,碰不碰得上都没关系,就算有些疼痛他也是能忍的;宿淮双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撇过头不说话,神色郁郁。
最终的结果就是,两人来碰运气了。运气还算好,在距离苍梧山不远的这座小城之中,铜铃声在昏沉的夜色里响起。
此时方才入夜不久,街市之上灯火葳蕤。铜铃女蒙着眼睛、散着头发,肩上扁担挑着两只竹篓,慢吞吞地在人群之中走。她的手腕上拴着两只硕大的铜铃,一走动便发出巨大的响声,看起来有些吓人,行人见了都退避三舍。
江泫追上她,要向她买降真香。铜铃女慢慢回过头,将竹篓落地,拉开上头覆着的麻布,露出底下数只黑漆漆的盒子。
铜铃女的声音粗粝嘶哑:“降真香,要用十年人寿来换。”
江泫了然。听闻铜铃女的主人生命垂危,她四处卖神合香,正是为了以香换寿,延续主人的生命。
此举偏激,终有一日她会付出代价。然而偏激之人正巧都倔强无比,江泫无法改变她的想法,便不开口,只作一位普通的买家,道:“怎么取?”
十年于修士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
铜铃女正要说话,见宿淮双好像有点想凑上来替代的意思,担心他坏了自己的买卖,当即色变,恶狠狠地道:“你,不是人,没有人寿!走开!”
宿淮双神色淡淡,知道自己不能替代,便向旁边走了几步。铜铃女这才安静下来,示意江泫伸出手,解下一只拴在手腕上的铜铃,让他托了一会,复又将其拿起来、重新栓回腕上,从竹篓里取出一盒香,递给江泫。
这便是好了的意思。
江泫的指节微微一屈,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同。铜铃女挑着竹篓走了,铃声越来越远,宿淮双拉过他的手,指尖摩挲,眉尖微微皱着。
江泫道:“无妨。确实只取了十年。”
宿淮双这才放下心来。两人回到客栈之内,原是打算接着睡,等睡醒了再取,奈何江泫心中装着事,横竖睡不着,坐起来道:“还是现在取吧。”
宿淮双从不反对他的决定,道:“那便现在取。把外袍披上,夜中冷。”
江泫原本想说,现在正值盛夏,一点也不冷。但指尖捏起外袍的边缘,察觉到宿淮双如今没有实体、感受不到外界的温度变化,见外头夜色寂寥,想来只想起了夜色寒凉,便将外袍披上了€€€€不过薄薄一层单衣,添上了倒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