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宿淮双身躯常年冰冷,江泫在他身边待着,并不如何热。此时坐在床沿,点亮了房中的烛火,心情轻松地看着宿淮双在房间内忙活。
先是将多余的摆设清到角落去,再用净尘术将地面清理干净,这才俯身绘阵。江泫坐在一边看,见他如今手法纯熟、动作流畅,不禁想起了他还在宗内时对着绘符课业发愁的模样,道:“等回宗,似乎能去当主峰的司教了。”
宿淮双听出来江泫是在调侃他,眉眼间浮现一缕无奈的神色。方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微微一怔,迅速低下头去,黑发挡住微红的耳尖,继续绘阵,不再言语。
怎么了?
江泫心中困惑,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在笑。这段时间以来,同宿淮双在一起的很多时候,他都会无意识地勾起唇角。
仿佛曾经漫长岁月之中鲜少出现的笑脸都堆积到了今日,且是发自内心的、轻松柔和的笑意,与平日里的冷面神判若两人。若叫宗内人看了,必定会被吓得神色大变,直呼伏宵君被夺舍了。
阵法完成,宿淮双又点上了神合香。同江泫想象中的清淡不同,神合香的香气一场浓烈,若不开窗散一散,几乎到了刺鼻的地步。
几息过后,江泫的眼前开始发黑。他原是想走去阵内的,不想还没起身便向前栽去,险些五体投地。宿淮双反应奇快,伸手将他接住,揽过肩后和膝弯,将人抱向阵法中央。
取神力的过程很快,只是宿淮双又等了等,等到江泫完全昏睡过去,才向阵法之中注入灵力。
数不清多少时间过去,江泫再次醒来,宿淮双正坐在他身边,手中握着两团灰色的虚影。灯影朦胧,似乎还是夜中,只是不知过了几日。
……两团?
江泫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头晕,看见了重影。事实上他确实还有点头晕,坐起来时身体轻微晃了一下。一只手立刻将他揽了过去。
他朦朦胧胧地想:神合香果然好用。管他是人是神,是妖是鬼,但凡点上了,都得闭眼睡死过去。
靠着宿淮双的肩膀又眯了一会,感到脑海之中的晕眩感逐渐褪去,江泫才直起身,看向宿淮双的手心。这下明明白白,确实是两团。
宿淮双道:“我将灵命牌内的那只也取出来了。”
没想到他这么快,江泫略有些诧异,道:“守护灵呢?”
宿淮双道:“听说乌金死了,消散了。灵命牌碎裂,这只眼睛便落了下来。”
江泫伸手,探向他掌心之物,心道:若要他自己来处理,或许光蒙混过去,就要费上不少时间。淮双直截了当地告诉它,虽然有些直白,却能省去不少的时间。
只是,如今他掌心躺的这两团虚影,怎么看都不像是眼睛。思及神体大多奇形怪状,江泫说服自己,也许巫神本体之上的眼睛就是这样一番模样,这才定下心来,用指尖碰了碰。
意外的是,没有丝毫触感。江泫的指尖穿过它,像是穿过一团空气,用灵识略略探过,才能探出些许飘渺不定的形状。
用这两只眼睛,能看见神口中的那个藏在天上的真相。这个真相足以让众神自陨、亦能让妖神覆灭,九州灵气为何衰微,古时剧变因何而起,掩藏在迷雾之中、被人遗忘的答案,俱能在今日知晓。
莫名的,江泫此时有些紧张。他盯着那两团虚影,心中竟然开始踌躇,不知是否应该在今日打开。
反观宿淮双,神色如常,好似心中没有什么特别的波动,稳稳托着这两团颠沛一路才寻来的东西,与托着除江泫手以外的其余东西没什么区别。
江泫有点艰难地道:“……去外头。”
宿淮双颔首。这次他们直接用了瞬行术,眨眼间便出现在了城外寂静无人的空地。落地走了几步,江泫的动作有些僵滞,宿淮双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回过身来看了看他,忽然将他揽进怀里。
青年如今的身量比江泫还高了,江泫将脸埋进他肩窝,道:“你好像不紧张。”
因为一只手上拿了东西,只能单手抱着江泫,这让宿淮双的心情有些烦躁。如果可以,他情愿将手上的东西暂且丢开,用两只手去抱人。听见江泫的问题,他侧脸贴上江泫的发顶,轻轻吸进一口气,郑重地回答道:“对我来说,除你以外的事情都无所谓。哪怕明日起来九州会变成一片火海、人世将尽,都无所谓。”
他声色柔缓,落在夜色之中沉沉似山岳,无端让江泫心中安定不少。
“人世将尽……也太夸张了。”江泫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好了,来吧,我不紧张了。”
他从宿淮双怀里退出来,向青年伸出手。却见宿淮双五指拢着那双眼睛向后一缩,难得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我来。”
江泫忍俊不禁,道:“哪就连试都试不得了?”
既然是眼睛,自然不能直接使用,需要载体。此前神力放在体内江泫如何难受,宿淮双是亲眼见过的,因此此刻五指拢得严严实实,岿然不动。
在脾气倔这一方面,他的功力经年不改,反而还随年岁累积越发深厚。
江泫知晓自己说不动他,叹了口气,道:“好,那你来。”
宿淮双的神色这才缓和一些,重新摊开手掌。他凝视掌心的事物片刻,掌心灵光环绕,慢慢包裹住巫神的眼睛,江泫屏息凝神,已经调整好了状态,预备着应对任何突发情况。
那灵芒缠绕手中,随时间流逝愈发明亮。然而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他的掌心毫无动静。
宿淮双眉峰一皱,挥散手中的光芒,道:“灵力不管用。”
不想竟有此意外横生,江泫微微一怔,思忖片刻,道:“用神力试试。”
对神灵的眼睛,灵力也许不会起效,但神力可以一试。若神力不行,就要寻找另外的解法€€€€想到这里,江泫感觉有点头疼。
宿淮双将手向前一递,道:“我的神力是污浊的,恐会污染。”
江泫从未藏着掖着,体内什么情况宿淮双一清二楚。他原应该不假思索地将手放上去,手掌方才抬起,却莫名有些迟疑。
濯神的神力,真的能打开吗
若用濯神的神力能打开,是否有些……太巧了?
这只是不经意飘过脑海的一个想法,本应随风而散,却巧之又巧地被江泫捕捉到,于途中一坠,在心土之中生根发芽。恍然之间,他站在命途的路口回头,仿佛灵光兜头、忽然开悟一般,看见了些许他本不应该察觉的轨迹。
若成功打开,便是万事俱备,连东风都不欠。寻来的神目缺少神力,他身上恰巧就有。
江泫慢慢将指尖凑近那团虚影。
其实他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世。就算渡劫失败、跌入别的位面,再回来,也应直接在自己体内醒来才是,何必去别家、别人的体内绕那么一圈?
今时今日颠沛流离一路,寻来神的双目。眼看路途即将了结,若此神力是临门一脚,是不是也能说,他去江氏绕的那一圈,并不算是意外?
假使江泫不曾有过前世,体内便不会有濯神的神力。江氏隐居世外,他亦不会知晓栖鸣泽的位置,不会熟悉守神人一族的族人。大千世界广阔无比,能与江氏结交、取得神力的概率微乎其微。更何况,如今还有神力留存于世的,恐怕也只有濯、巫两位了。
想到这些,他忽然觉得背后窜起一丝冷意。
一个人向前走、向何方走,都无所谓。但若那并非是他自己的意志,而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推着走,那人本身却分毫不觉,便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了。
“阿泫?”宿淮双猛地靠近一步,握住了他的手,“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对劲。”
这声音像是钩子,勾着江泫朦胧的思绪猛地一拽。他陡然清醒过来,用力地反握住宿淮双的手背,道:“让我试一试。”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宿淮双原打算将东西收起来,看见江泫的眼神,沉默片刻,妥协地张开手掌。江泫抬起手,指尖触碰虚影,静心凝神,神力注入€€€€
开了。
甚至才吸收到指尖漫出来的一点,神目之上咒文涌现,倏地合二为一,拖着灰蒙蒙的雾气,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刺入宿淮双的眉心。
江泫不再犹豫,当即向前,手臂紧紧搂住了宿淮双的脖颈。青年的手臂亦从背后揽上来,另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脑,略一垂首,眉心相抵、呼吸交融。
霎那之间,江泫的眼前天旋地转。他的意识被拽出身体之外,眼前闪过瞬息万象。
有浩渺无垠的九州大地、有农人小户之中的寥寥灯火、虫豕掠过草叶之间的残影、亦有广城之中华灯漫天。种种景象,浮光掠影,好一会过去,江泫才勉力将自己的意识拉回来,不想巫神的视野竟广阔至此,惊魂未定地闭眼缓神片刻,复又慢慢睁开眼睛。
向上看,他想。看看天上有什么。
江泫慢慢抬头,视线从萧索的树影开始,一步一步往上移去。
看清天幕景象的一瞬间,江泫的身体僵住了。
他呆站在原地,心中不可置信地想道:……原来是这个啊。
这东西他不是第一次见,然而时至今日再次亲眼看了,才将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捡回来。本来最不应该忘的东西,不知何时竟被他忘了个彻彻底底,江泫一边回忆、一边盯着空荡荡的天幕,出了很久很久的神。
直到眼眶干涩、沁出血痕,视野闪动片刻,天幕之中一切杂乱的景象骤然消失了。江泫僵硬地转了转眼球,看见近在咫尺之处一缕模糊的红色。
他的意识彻底回到了身躯之中,宿淮双的面容仅在咫尺。那双赤红的眼瞳之中浮现丝缕缠心淬骨般的痛色,凝视他片刻,骤然低头吻了下来。江泫心绪紊乱,觉得身体哪一处都空落落的,压着宿淮双的头颅,用几乎称得上凶狠的力道咬了下去。
这一下咬得又准又狠,宿淮双的舌尖破了。鲜血被嚼碎了弥漫在唇舌边,江泫死死揽着他的脖子,仍然没有松口。
宿淮双于是揽着他,顺从地将头又低下去一些,探出舌尖让他咬。江泫咽下一口血,松了口,又开始胡乱地吻他,远不像平日那般平缓柔情,反而急躁过头、不得章法,牙齿磕磕碰碰之下,几缕鲜血从唇边溢出,像是急于确认身侧人的真假与死活。宿淮双眸光微动,手臂的力道愈发紧,像是要将他箍进身体之内;而后扶着他的后脑,阖上双眼,重重地咬住了江泫的嘴唇。
这力道同样不轻,不由让人产生被野兽撕咬的错觉。可江泫如今只觉得越痛越好,宿淮双能让他痛,他会感受到痛,说明他们都活着,并非虚无一片,而是鲜明的活着。
他在这个吻之中彻底冷静下来,将头埋回了宿淮双的胸膛。青年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背,落在耳边的声音有点沙哑、有点无可奈何:“怎么还会咬人?”
江泫好半天没有说话。许久之后,他小声道:“疼不疼?”
宿淮双松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细绢,捧着江泫的脸,将他唇角的血渍细细擦拭干净。
“不疼。”他柔声道,“怎么会疼?”
江泫这辈子很少有掉眼泪的时候,这会一看见宿淮双,忽然有点抑制不住。但他没让自己真的掉眼泪,紧紧抓着宿淮双的手腕好一会儿,也只是眼眶有点红,在朦胧的夜色之下难以辨识。
他轻声道:“你看见了?”
宿淮双的视线掠过高耸的林木,落在天际。这时候再看天上那些难以理解的怪象,他的神色要比方才镇定不少。须臾,他收回目光,道:“看见了。”
江泫道:“看见了什么?”
宿淮双二指并拢,点上眉心,将那一缕灰雾抽离出来,拢在掌心。
“巨影,手掌,眼睛。”他缓缓道,“笼罩在九州上方的一层结界,数不清的视线,黑光。”
那些数不清的狰狞巨影,贴着结界,如同俯视虫蚁巢穴一般,向下投来视线。巨影无形,上不见首、下不见尾,单只这样闭眼躬身站着,错落的缝隙之外,隐约得见一只巨大的手掌。
它们对这个世界的压制是天生的,如同人与未开蒙的虫蚁,莫说敌对,就连交谈的资格都没有;天道亦委身其下,如同一团无能的烟云。
江泫点头。他用净尘术抹去宿淮双唇边零星的血痕,与他十指相扣,慢慢地向城边走。
“影子很多,对不对?若以我们这边的说法,那是更高的位面投下来的影子。”他语气平静地讲述道,“九州之外,还有很多个位面,分布于穹宇之中。但最高的位面只有一个,那些位面之中的生灵,能够主宰其余世界的生死。”
“位面与位面之间,是能够相互替代的。哪个位面的力量充盈,便能接替上一个位面的位置,无限接近于它的造主。但不可过盛,一旦超越限度,便会被折毁丢弃,届时便是人世的终局。”江泫道,“那些游离的巨影,意作监视。一旦越过那条线,巨掌就会合拢。”
至此,便是他得幸进入最高位面、又跌落回来,过程中所知的全部。由于他体内存储过巫神的神力,除世外的诡象之外,还看到了一些巫神的回忆。
很久之前,九州极盛之时,神灵遍地走。从如今后世的传述之中,仍能窥得上古时盛世的一角。
神灵在世间建宗立派,招揽信徒。天地之间灵气丰沛,人人都是修士,寿数绵长、满州和乐。某一日,巫神忽有所感,抬头一望。
这一望便被煞遍全身,知晓此世将灭,无可转圜。众神聚首,昼夜争执,终于得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盛世既盛,便将其拦腰折断,于是众神陨落,退居神境。天下灵气沛然,便将天上天下劈开一缝,让灵气流向世外、九州灵脉日益衰微。天资卓然者数之不尽,便抽去九成后人信徒的灵脉,改去记忆、变为凡人。道途不尽,便由天道处立下法则,九州之中不许再飞升。
位面临线下跌,此事前所未有。巨影洒下屈指可数的仁慈,亦承认这世间不再有神。
至此皆合上双目,宣告灾难解除。九州得以存活,繁衍生息。
等待多年之后,这片土地之上灵气流失殆尽,便不会再有修士。众人都成凡人,以双足丈量天地,方才能够长长久久地存活下去。
只是百密一疏,不知为何,遗留下一位妖神夔听,在神陨数千年后苏醒,祸乱世间。
宿淮双安静听完,没有开口说话。江泫以为他心中会有不安、或要探问他去其余位面的事,但没想到沉默过后,宿淮双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江泫的脚步一顿,道:“什么?”
宿淮双侧头看了看他,又将头转了回去,握着他的五指微微发紧,眼底轻微的赧意藏在夜色之中,道:“变成凡人,也没什么不好。到时候,你不做夔听锁,我不做伪神。我们……找一个喜欢的地方,建一座房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江泫听了,一时竟感到讶然。半晌之后没忍住,低头掩住唇角的笑意。
他在说世外的诡事,宿淮双却在想他们都变成凡人之后的事,且神色专注、无比认真。
察觉到江泫在笑,他豁地转过头,声音有点发紧:“我是认真的,没有在开玩笑。到时候想去干什么都可以,我学东西很快,不会让你吃苦。你若是不喜欢住在一个地方,我们就经常搬家……”
听到这里,江泫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宿淮双盯着他笑,眼神之中透出控诉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