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第184章

不想竟是江鸣岐亲自来见,江泫稍稍有些意外。他踏进结界之内,为首的那位江氏族人抬手召出拨云鸢,道:“云阶初建成,恐不稳当。请尊座以鸢代步,惊澜会引您到鸣台去。”

最开始出声的那位少年,就叫江惊澜,是和江泫一道进过神殿的。听闻自己可以卸下巡逻任务带江泫走,少年眼神登时一亮,担忧江泫未乘坐过拨云鸢不知道怎么上,对鸢鸟道:“把翅膀放下来。”

这只拨云鸢发出一声温顺的鸣叫,放下翅膀扭过头来,乌漆漆、圆溜溜的眼睛中透出些许难掩的亲昵。

江惊澜道:“它很喜欢您。”

江泫摸了摸它的头,与江惊澜一道乘上拨云鸢,向鸣台而去。

此间不再有云雾,从鸢鸟背上向下看,栖鸣泽的景致一览无余。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年年不变,每一寸土地江泫都无比熟悉。

视线掠过云阶时,发现其上甚至有江氏人在行走,并非方才青年口中所说的“恐不稳当”。下令的人显然不想让他走石阶,特意拨来一只只有江氏人能坐的拨云鸢将他接上鸣台,尊敬与友好不言而喻。

见他盯着下方的景色看,江惊澜微笑着道:“伏宵君此后可常来江氏做客。上次神殿一别,子琢念叨着想见您很久了。”

云鸢轻捷,羽翼一扑,在鸣台边缘停下。四殿与鸣台之间并没有合拢,而是搭起了石桥,任由纸鸢拴在桥边,不愿走的可以借鸢代步。

鸣台正殿庄正一如既往,早有人在门口停下,见江泫来,谦恭地俯身行礼,道:“尊座请,家主已等候多时。”有对少年道:“惊澜,继续去巡视吧。”

江惊澜示一礼,乖乖走了。江泫的脚步一顿。

多时?

疑问盘旋心中,白衣人将他引至鸣台之中的议室,向里头道:“尊座到了。”

议室之中一道温润宁和的声音道:“尊座请进。”

江泫认得这个声音。江时砚的长兄江时墨,在以往江泫这一代之中便称年少有为、前途不可估量。

进了议室,果真见到两位正襟危坐青年。江时墨看年龄二十有七,面容清俊矜雅,坐在主座右侧方,像一缕浩渺无垠的烟云。见江泫进来,缓缓俯首一礼,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笑意。

他同江泫记忆中的样子有些差别,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亦颔首回礼。此间一直有一道视线扎在江泫身上,存在感极强,叫人难以忽视€€€€江泫只好移开视线,落到主座之上的青年身上。

方才看见他,江泫就愣了一下。无他,单是因为他变化大得有些过头,江泫乍一看,竟然没认出来是江鸣岐。

江鸣岐此人,乃是栖鸣泽内一朵罕见的奇葩。他一改族人大差不差的温和性子,不仅脾气火爆,长相也火爆,少时心气异常之高,常有傲气萦绕眉间,看谁都不大顺眼。长大之后或许性格要好上一些,可惜江泫死得有些早,并没能真正看见他长大以后的模样。

如今一看,倒觉得有些新奇。心中又分神想到:之前江鸣岐自恃甚高,一直认为家主这个位置应该由他来坐。如今真坐上去了,却仿佛并不高兴。

岂止不高兴。苦大仇深、雪压霜欺、茹苦含辛,种种词语,放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江泫与他是相伴多年的好友,纵使后来反目,如今见他如此模样,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既说不出,便不多想,只照江时墨的指引落座。他一动,那视线便紧紧追着他,从左到右,半刻也不停歇。

江时墨也发现了异常,略有些诧异,低声提醒道:“家主,这样有失礼数。”

江鸣岐这才收回目光。

有家仆进来上茶,末了又安静地退出去。江泫执起茶盏抿了一口,听座上江时墨道:“尊座亲临,江氏有失远迎,实在惭愧。”

他的语气不急不徐,是江氏最会打太极的一位。一听他说话,江鸣岐就皱起眉头,显然并不喜欢江时墨这口纯熟的官腔。他好似有点想说话,又被江时墨一个眼神压回去了。

江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并不打算继续磨蹭下去,开门见山道:“本就是我来得突然。此次登门拜访,是想向江氏求一物。”

江时墨是个聪明人,立刻一转话锋道:“何物是上清宗没有而江氏有的?尊座请但说无妨。”

江泫道:“护心环。”

江时墨的面上浮现一缕奇异的神色,江鸣岐亦侧目过来,同样直白地道:“可以。要取多少走?”

江泫报出一个数目。江时墨摩挲了一下杯盏边缘,笑道:“近千枚……护心环捏碎之后,会将持有者带来栖鸣泽。若是百余枚便也罢了,如此多的数量,恕在下多问一句,尊座要将这些护心环给谁呢?”

江泫道:“上清宗内弟子。宗内恐生变故,为保弟子平安,特来借取护心环。若栖鸣泽不便,可抹去其中定点,转为别处。”

“栖鸣泽如今倒是没有什么不便之处……”江时墨悠悠道,“况且更换定点是一项大工程,恐怕会费去不少时间。听尊座之言,唯恐变故发生,回宗应当越快越好,环中定点不必更改。况且,听族中弟子说,尊座曾于赤林城外救过江氏一位孩子的性命,江氏铭记恩情,借环乃是一桩小事,就是不知宗内事态可严重?若有别处需要江氏出手的地方……”

江鸣岐的眉尖微抽,一口将杯中茶水饮尽,往茶盏之中一磕,唤外头家仆到:“€€嗦。去府库取护心环!”

家仆应是,身影于门外遁去。

江时墨被打断了话头,反应却意外地很平静,弯起眼睛,低头喝茶。

江泫眼尖地发现他端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想来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遏制住心中将江鸣岐痛骂一顿的冲动,面上却分毫不显,一时有些啼笑皆非。

他指尖轻轻一敲桌案,心道江时墨这套争名取利的功夫放在别家一定好用,凡是登门来访、要从江氏带点什么走的,最终自己也一定要流不少血。可惜坐在这儿的是江泫,更可惜他的顶头上司今日不是想打太极的心情。

思及此,江泫道:“为还报此恩,上……”

“€€……”江鸣岐生生将那个词咽了下去,转而道,“江氏赠环,未存携恩之意,而是诚心。族内弟子的性命,就算拿千万枚玉环也比不过,恩情理当还报,更何况,我还有一事相求。”

江泫将视线转向他,似乎短暂地打量了片刻。旋即,他道:“但说无妨。”

江鸣岐道:“听闻上清宗内尊主长尧与天陵善卜算之术。可否请长尧宗主出手,为我卜出一人下落?若有结果,江氏欠上清宗一个人情。此后凡有需求,江氏必将倾尽全力。”

江泫微微一怔。一来是他没听过长尧也擅卜术,二来是他口中说的这两个人,如今已经一个都不在了。

现在坐在上清宗内的长尧是个假货,虽是不可小觑的仙山之灵,却未必精通卜术。

他正思索如何拒绝,江鸣岐又道:“若宗主不方便,不知乾天盘如今可在尊座手上?”

对了,乾天盘。

江泫道:“在如今正巧带在身上。”

江鸣岐似乎松了口气,微微前倾的身体也慢慢落回,道:“……那便好。等护心环交到尊座手上、清点完毕之后,再来向尊座取乾天盘。如今族内事务繁忙,先失陪了。”

他说直白也直白,说爽快也爽快,若有心之人要将他往自视甚高、目无礼法之上靠,也能沾上点边。总之,江泫还是头一次见将客人晾在一旁。自己去处理事务的主家。

好在他不在意这些,饮完这盏茶,便准备去栖鸣泽四处走走。

江时墨没跟着江鸣岐离开,仍然坐在原位,神色似有些无奈,抬首道:“家主性格一贯如此,没有恶意,还请尊座多多担待。”

江泫道:“无妨。”

事情既已谈妥,他也收起了那张亦真亦假的笑面,身体朝向江泫的方向,神色肃然,躬身一拜。

“族内此前纷争叠起,想必尊祖有所耳闻。”江时墨轻声道,“族老们总觉得幼子们轻狂,需经历磨练,才知服从而非逆反。因此常常出世,数度面临险境,幸得尊座悉心照拂,没有缺胳膊少腿地回来。”

他抬起头,一双清和的眼瞳之中落着江泫的倒影。

“时砚常常向我提起您,您的恩德在下铭记在心,一直想寻机向您表达感谢。不止是护心环,若有其余江氏帮得上忙的地方,尊座可尽情开口。”

江泫这才回过神来,之前江时墨那一连串的官辞并非是想借机携恩谋利,而是实打实地想问问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只是需得先撤去深不见底的笑容,说出的话才显得真诚可信。

他道:“本应为之。”

江时墨闻言,神色一顿。但他没有多言,而是恰到好处地移开话题,道:“清点护心环还需要一些时间。尊座可要到栖鸣泽内走走?我来为您引路。”

江泫正好放下茶盏,道:“不必。若有事务,可先去处理,我自己走走就好。另外可否多问一句,借乾天盘是要寻谁?”

他没有别的意思,单纯是想问一问,先用乾天盘试一试。若乾天盘于此无用,也好叫江鸣岐少费些功夫。

江时墨会意,徐徐道:“我们家的二公子,江明衍。他于半年前失踪,又与族中些许事务有些牵扯,奈何找寻半年无果,不得不向尊座求助。”

江泫眼帘微垂。从议室出来以后,他与江时墨分开,独自一人在栖鸣泽内逛了一圈。

如今的栖鸣泽已经不是之前那个众人寻而不得的仙地了。它落了地,并且在小半月之后,就要按照俗世的理解开设饮宴,宴请诸方,宣告入世,此后与玄门众人同归地面。

路过四殿之一的戍临殿时,他看见众人正在筹备饮宴所需的物单。走过某处铺满楹花的小道时,他看见忙于巡逻驱散死气的青年坐在树下,忙里偷闲地打盹。

这里的一切好似变了,又好似没变。走了一段路,迎面过来一个背着剑、行色匆匆的少年。

江子琢似乎刚从外头回来,累得残无人色,正要回去休息,步履匆忙地路过他。走了几步,又露出见鬼一样的神情回过头来,张了张口,约莫是想说话的;到最后也没发出声,慌慌张张地跑开了,好似身后有鬼在追。

江泫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刚走了一步,身后传来一串凌乱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惊见江子琢领着半醒半梦的江时砚疾驰而来,一边跑,一边道:“伏宵君!留步!”

若非栖鸣泽中不许畜养动物,此时一定鸡飞狗跳。江泫照他所喊停下脚步,道:“不要急,慢慢走。”

等停在面前,江子琢气喘吁吁地躬身,撑着膝盖好一会抬不起头。江时砚如梦初醒,见江泫站在自己面前,顿时窘迫而慌张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道:“伏宵君,您来栖鸣泽了?”

江泫道:“来这里办些事。”

“办,都可以办。”江子琢终于直起身来,道:“以后咱们家可以随便进了!”

他的语气虽然疲惫,却很高兴。江泫默了一默,还是提问了:“半年之前,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江子琢的笑脸一僵。江时砚也愣了一下,抿了抿唇,挣扎片刻,心中的天平还是偏向了这个对他们屡次出手相护的长辈。

“有,是惊变。”他压低声音道,“分歧能够结束,要么是找到了公认的解决方法,要么是分歧的一方彻底消失。”

“几位族老回宗之后,不知为何,急着要召开族议。族议的当天,江明衍一身是血地跑回来杀了不少人,又凭空消失了。”江时砚艰难地道,“死的都是那些态度强硬的长辈,那一天鸣台的台阶上全是血。而后家主又召开了一次族议,只让余下来的长辈去了,打算了几个月之后,栖鸣泽落地。”

江子琢道:“江明衍失踪了,到现在还没找到。不过,是一定要找回来的。犯下这样的大错,等同于叛族,回来之后下场一定不会好。也许就是知道这一点,他才没有回来……真搞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

江泫慢慢点了一下头。好一会儿,他都没开口,两位小辈面面相觑,又开始犹疑这不可外扬的家丑是不是扬出去太多,以致于伏宵君都不如何反应。

好在这样僵滞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

“族中秘事,必然守口如瓶。”江泫道,“子琢刚从外面巡视回来?”

不料被他看破,江子琢摸了摸鼻子,乖乖答道:“嗯。”

“巡视了多久?”

江子琢老老实实地道:“两天两夜。”

怪不得如此面无人色。看江时砚眼下的青黑,应当也才睡下不久,当即道:“回去休息。日后我还会再来,相见不急于一时。”

江子琢这才高兴起来,眼睛亮亮地拉着江时砚走了。

江泫又变回独自一人,在戍临殿的郊外走了不知多远,终于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乾天盘,指尖在古铜色的表盘之上拨了拨。

默念江明衍的名字,注入灵力。原以为罗盘不会有反应,不想天池上方竟然浮出一条细细的金线。

江泫睁大眼睛。

那天江明衍一定死了,他确信。还没从空中落下的时候,淬阴就已经断成了几截,躯体砸进赤后,想必死得已不能再死。可江时砚说,他后来回来了,还凭一己之力血洗鸣台而后消失;现在江泫用乾天盘去试,也有一根漫漫延申的金线。

江泫随着这根金线,一步一步地向终点走去。他走出了戍临殿所在的浮岛,乘拨云鸢越至酉临殿,那金线越来越明显,终点落在一方小院。

他停下脚步,抬头一看,发现这地方自己曾经来过。

是江周的住处。

他自断多时,想必已经下葬。院子也被人好好收整过一番,空荡荡的,无主无人气,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也没人看守。

江泫推开院子的门,走了进去。整座小院静悄悄的,江周寝室的门亦没有落锁,江泫迈过院中石板路,伸手推开了门。

如他所料,房间之中也没有什么东西。江周的遗物也已经被收拾妥当、随他一起下葬了,环视整个房间,床榻、桌凳、书架,无一不死气沉沉。

但江泫在书架上找到一只小木柜。放了太久,顶上已经积灰了,许是因为它太破旧、太不起眼,没有被挪走。木柜上的锁坏了,江泫伸手一揭,就能揭下来。

打开木柜,里头放着一个造型奇特的摆件。数枚圆环绕城莲花形状,其中穿插别的线与形状,形似一朵简陋的镂空莲花。这是江泫曾经教给江明衍的小玩意,源自另一个位面的机关,灵力无用、神力无用,若暴力损毁,则会永久锁上。

江泫垂眼,将手探进木柜之中,随意拨了几下。一声极轻的“喀哒”响声过后,他身后几步的地面忽地如门一般分开,露出底下一条寒气森森的暗道。

这寒气森森并非心理上的感受,而是躯体上实打实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江泫以为自己回到了遏月府中€€€€宿淮双入峰之前的遏月府,位于净玄峰峰顶、整座苍梧山最高的地方,常年飞雪,是宗内、乃至整个中州的极寒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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