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弦呜咽道:“那种程度的雷劫,怎么可能还有残魂留下!”
江泫平静地道:“你,我。”
萧弦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直到后半夜,江泫才带着乾坤袋回房。房内燃着一只细烛,宿淮双没睡,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看起来有些安静。烛光在他面上划开一道鲜明的界限,江泫看见他抿得平直冷漠的唇角,映着两点烛光,依旧显得空落落的眼瞳。
再一看,桌上摆着不少燃空的残烛。
他不在的时候,宿淮双便是如此,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点上蜡烛,慢慢地数,等燃尽了多少根,江泫才会回来。
原是为了避免他们争执,江泫才让宿淮双待在房里。就算宿淮双跟出来,他也不会说什么的€€€€谁知他竟然真守在房间里头,一步都没挪出来过。此时一看见他,江泫便有些后悔,方才不该将他一个人留下来的。
他还没有出声,宿淮双已经察觉到了门口的响动,抬头望过来。
眼神从空洞漠然到明光浮动,有一个完整且迅速的转变过程。江泫头一次旁观到这个过程,心跳如雷似鼓。这之间,宿淮双已经起身,几步走了过来,道:“谈完了?”
江泫道:“谈完了。”
宿淮双凝视着他,不说话。他在等江泫开口€€€€近来一贯如此,江泫做什么,他就去做什么,没有半分异议。
江泫微微一笑,用灵力将乾坤袋浮去桌上,道:“想不想去遏月府上看星星?”
闻言,宿淮双眸底也浮现笑意。他好像是想点头的,看了看外头昏沉的夜色,又摇了摇头。
“休息。”他道,“等事情都过去了,阿泫再带我去。”
江泫瞬行术的灵诀都掐好了,不曾想被他拒绝,愕然之余,又感觉有点啼笑皆非。跟着宿淮双往里走,肩上单衣被揭去,刚往床榻边一坐,便见宿淮双屈膝蹲跪下来,为他除去鞋袜。
江泫睁大了眼睛,难得磕巴道:“你不、不必如此€€€€”
话音未落,宿淮双已经做完了。他面色如常地起身上榻,拂袖熄去桌上烛火,心情很好地道:“睡吧。”
一夜无梦。
第二日的时候发生了些许异动,苍梧来了。江泫方才走出门,便见银发人站在院外,背对着门,正仰头赏梅赏雪,净玄峰的薄雪打着旋落入他发间,竟倏然消失不见,一头银发比雪色还纯粹三分。
江泫当机立断,一巴掌将宿淮双拍进门里头去。
听见背后关门的响动,苍梧回过头来,淡声道:“今日起的很早。”
江泫道:“雪色太盛,照得屋内亮堂,反倒睡不着,不如起来走走。”
苍梧略一颔首。江泫视线下移,见他宽大的堇色长袖之下,垂着一只小小的竹花篮,篮内摆了一只小锄、一簇根系带土的赤色兰,花叶之上犹带露水,正是此前江泫在他院子里看见的那一种。
见江泫已察觉,苍梧将那竹篮向前一浮,道:“你既喜欢,今日便取了给你送来。”
江泫接了竹篮,心中稍稍有些复杂。垂眼一看小锄上还沾着新土,道:“您亲自挖的?”
苍梧烟紫色的眼瞳之中浸着一缕极轻的笑意,视线慢慢移到了江泫背后。萧弦不知何时挣脱了乾坤袋的束缚,面无表情地站在廊下。
“闲来无事,常侍花弄草,并不是什么难事。”他盯着江泫身后的一小块空地,道:“之前就想问,你峰上何时新来了一位弟子?”
江泫道:“什么?”
他顺着苍梧的视线去看,什么也没看见,面上茫然不似作伪。苍梧默然片刻,道:“许是我看错了。山下万事驳杂,容易带回来不干不净的东西。”
江泫闻言,又转头看了一眼,还是没看见。他转身将竹篮放回房间里头,对苍梧道:“今日宗主心情好。可要去主峰之上走一走?”
苍梧似乎有些意外,眼底微光轻轻一晃,从善如流地颔首同意。它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江泫支走,临走前随意问了一句怎么不见宿淮双,被江泫敷衍了也并不在意。
等到两人的身影拐出殿外、彻底走出净玄峰,宿淮双才打开门。萧弦抱着手臂,先开口道:“怎么,出来透透气不行吗?横竖上次已经被它看见了,再看一次也没关系吧。”
宿淮双没说话,盯着苍梧离去的方向,神色有些冷漠。
放在平常,萧弦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嘲讽他的机会,定要说上两句,让宿淮双挂不上冷静的神情才罢休。如今他也没了什么开口的想法,一鬼一灵一左一右,杵在门口当门神€€€€
江泫回来以后,立刻看见了门神之一。宿淮双看见他,大步迈下走廊,道:“它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江泫道:“没有。方才到主山,它便被末阳叫走了。”
闻言,宿淮双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江泫又道:“看末阳神色似乎有异,温€€应当已与他传过信。”
温€€效率如此之快,倒是他没有想到的。而末阳来得如此之快,江泫亦没有想道。
这天入夜已久,掐算着约莫到了丑时,门口忽然响起一串沉沉的敲门声。来人的力气不小,叩门的节奏如同掐好了时间似的,一下一下极其规律。
宿淮双点亮房中烛火,上前开了门。末阳一反常态穿了件低调的金棕色袍子,深夜来访,正盯着大开的窗户与窗上摆着的竹篮皱眉,见开门的竟然是宿淮双,登时吹胡子瞪眼道:“怎么是你开的门?你师尊呢?大半夜的,你怎么在你师尊房里?!”
宿淮双还没说话,江泫马上把他拨到身后,对末阳道:“你怎么这个点来了?”
末阳的山羊须惊得发颤。他睁大眼睛,视线在江泫和宿淮双身上走了个来回,看了看江泫的身上披着的单衣、宿淮双的神情,回想起在同僚之间听过的风言风语,露出了如遭雷劈的神情,痛斥道:“不齿!不齿!实在是令人不齿!你们、你们€€€€”
宿淮双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眼神在江泫身上没下来过。见状,末阳更是痛心疾首,道:“我在上清宗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事!从来没有!简直是……”
萧弦从屋里飘出来,一下捂住了末阳的嘴。
上清宗灵力丰沛,来这里待了几天,那乾坤袋似乎已经锁不住萧弦了€€€€抑或是从来就没能锁住过。总之,萧弦在宗内,能稍微碰到一些凡世的东西,程度极轻,此时捂末阳的嘴,只是向他脸上扇了一道风,虽然轻微,却也能够让他止住话头,拧眉转身,道:“什么东西?!”
江泫猜到是萧弦,道:“没什么。稍等片刻,去书室说。”
言罢关上了门,独留瞠目结舌的末阳在门外。再打开门时,江泫已经穿戴整齐,这次他没再让宿淮双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而是带着他一起去了书室。
进门,江泫掀开灯盏之上的纸罩,往里头添了一颗夜明珠。
末阳的反应与江泫预料之中的一样,顽固死板。他绝不愿怀疑宗主真伪,论至急时甚至起身与江泫争论,江泫一贯不想应付他的脾气,头疼无比,将此事掠过,转向另一件他能够接受的要紧事。
与江泫谈这件事的时候,末阳相较于前,异常地镇静。江泫看了看他,其实能够理解。
若一个人深陷苦痛与水深火热难以脱身,有朝一日知晓折磨即将结束,会感觉到解脱、狂喜万分。
可若数代人已于这苦痛之中殒命、未来自己看重之人亦会步入苦海,在一切终结之前,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喜悦,而是凝重与谨慎。
正因看见了希望,所以更要谨慎行事,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欢喜、庆贺、劫后余生,应当通通留到重担彻底卸下之后。
末阳道:“请取神目让我一观。”
宿淮双取出匣子,将其面对末阳打开。两团灰色的雾气漂浮在匣中,末阳皱眉道:“不似双目。”
江泫道:“神体一向如此。静心凝神,稳住灵台,我要将它打开了。”
末阳应下,神色肃然地闭上双眼。江泫略等待了片刻,向神目之中注入神力,雾气似箭,顷刻间刺入末阳的眉心。
很快,神目入体的不适之感让他眉头紧皱。江泫与宿淮双体内都有神力,不适之感要轻微很多,此前重月单只是分去一双眼睛便冷汗涔涔、险些昏魇过去。
与她相比,末阳的灵力要更强,因为习武,忍耐力亦十分拔群。除了最开始险些从座椅之上跌下来,他牙关紧咬,愣是没漏出一点声音。待到适应变得无比奇怪的视野之后,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朝着天上一望。
这一望,就久久没能回神。未免他被煞住,确定他看清楚了过后,江泫立刻将神目取出,封回匣中。
他走之后,末阳仍然没有收回目光,盯着夜中漆黑的天幕,双眼一眨不眨,任由飞雪落进眼中。他就这样站到了黎明,一个人默不作声地走了。
三天以后,江泫收到了他峰上弟子送来的传信。整整五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宣纸,字迹刚硬,从口吻来看,已然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
“若需揭开封印,引天上密影出手,届时必然天塌地陷。需得先将宗内库房内的物品、藏书与密卷、宗内弟子、种种种种,都提前转移出去,不日我便开始筹备。”
“你说要向江氏借护心环,不必等到饮宴,即日便可出发。你出发后,宗内立刻开始转移死物……务必将护心环成功借回。灭神一事刻不容缓,若真成功,此山将灵气大损。届时无锁,无尊座,想必也不再有上清宗、不再有玄门三首。”
“至于宗主真伪一事,暂且搁置。宗主于末阳有救命之恩,数百年来我为宗内尽心竭力,是为不负亡师教导、亦为偿还宗主恩情。若其为假,存心为恶,我不会留手。若为误判,便是违恩弃德,万死不辞。宗内宝库将于近日清点完毕,其中……”
后头都是些宗内事宜,关于需要被转移物品的清点、置于何地、如何转移最迅速又不会引起察觉,写了整整四页,有解法,亦在询问江泫的观点。
江泫在上清宗,实在是当了很多年的甩手掌柜。想来唯一与文书工作有接触的只有在江氏那会儿,如今回了宗,于宗内事务之上又甩手潇洒了许多年。
末阳一向尽心竭力,落墟峰一手包办,听闻但凡是进入落墟峰的弟子,除了峰内所学,最拿得出手的还有一项文书能力,正是承自其师末阳。
江泫坐下来,提笔认认真真地回了一封信。期间,落墟峰的弟子一直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将自己的存在感削得稀薄。等到江泫将回信写完了,他毕恭毕敬地用双手接过,又从袖中抽出来一封递上桌案,这才道:“弟子告退。”
江泫将信封捡起来看,发现这一封竟然比之前他读过的那封还要厚。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里头没写什么好东西,打开一看,眉尖微微一抽。
排头的一句还算正常,问他睡觉为什么不关窗。不关窗易被他人窥探室内,有失师长形象;又说窗户边不能放东西,显得凌乱不堪,有失雅正。而后笔锋一转,洋洋洒洒声讨宿淮双三页、痛骂江泫整整七页,字迹不似平日板正。捶胸顿足、哀其不争,欲劝人回头是岸,又是整整五页。
江泫忍着头疼看了一半,最终面无表情地将其合上,塞进了书架最底下的抽屉里。
这条路他必然是要走到黑的,任末阳如何劝都没用。
落墟峰来的第一封信之中还写了,已将灭神事宜秘密转告了余下两位峰主。毓竹与清野皆已同意,余下五锁无论是谁,都已做作好了自断揭阵的准备。
于是,江泫在送回的信中又添了一句“不必自断”。关于如何揭阵让夔听的本体暴露出来,江泫已经有了些许考量;现如今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前往江氏借护心环。
同重月等人打过招呼,将乌序留在峰上清点物品,安排妥当之后,江泫与宿淮双一道,借游历之名连夜离宗,不出两日,便从中州赶到了赤后。
第217章 苍梧岁去2
靠近涿水边缘时, 已能遥遥看见赤涿两州交界之处的结界已被撤去。而剧变之州以后究竟该如何称呼,是称栖鸣泽还是赤后,如今尚未有定论, 江泫亦不知该如何去叫,越靠近那片土地, 心中越是惶惶。
这惶然隐于心底深处, 往往在江泫恍然之时,才能察觉些许。
慢慢的, 他明白过来,自己是因为落了地的栖鸣泽而畏葸不前。若栖鸣泽还浮在天上, 他大可心神宁静地走进去, 如今浮州已落地, 他反倒不知道以什么心情去面对了。
来的路上略略回忆前世的进程, 江泫明白,以赤后土地的广度,要装下整片栖鸣泽绰绰有余。然而最要紧的问题是焦土上的死气,若不以巨量的灵力与神力驱净, 栖鸣泽很有可能被反噬污染。
当时的江氏仅仅是维护栖鸣泽悬天便已力竭,如何拿得出多余的灵力驱除死气?这便又成了族老驳回诉请的理由之一。且江氏入世,绝不是仅让土地落地那么简单,其中要考量的事情数不胜数。种种阻力之下, 直至他死去, 这一夙愿也没能成功。
此前为此事殚精竭虑,如今无法再插手,反倒事成。然而成事突然, 入神殿前江时砚还在因家中派系争执苦不堪言,不过半年, 栖鸣泽便落地。其中必有蹊跷。
因需尽速,江泫一路御剑来。宿淮双直言濯神的神力太过纯净,未为免冲突,在进入涿水之前就栖进江泫手腕的剑穗之中,此时御剑赶路者仅江泫一人。
越过翻卷的层云,江泫在最边缘处落地,眼前豁然开朗。站在这里远眺,其实已能看见栖鸣泽的胜景。
濯神从前将这一州带上空中,并非凭空造了一座神岛,而是将九州的土地生生裁去一块,用神力将其抬上天去。
沧海桑田,地面上留下的空隙已被填平,被邻州分划纳入,自此九州地上只有八州;是以栖鸣泽落地,乃是一座实打实的巨岛从天而降,赤后荒原被砸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纵使如此,浮岛也并未完全嵌入地面,而是拔出一截,略高于地面。昏黑的天幕在落地时被撕开,白昼的光线从巨大的空洞之中洒下,映照岛上繁花遍野、明光浮动,失了空中的云雾缭绕,景致仍如世外神京,仙气凌然、可望不可及,叫世人嗟叹。
江泫站在远处,一个一个数过。从鸣台数到酉临殿,又从酉临殿数到辰行殿,视线掠过岛上簌簌飘飞的白楹花,像是在看一个虚假的幻梦。
整座岛屿连带四殿完全落地,无一损毁。
自栖鸣泽边缘至昼光洒落之处,皆已被花与草铺满,死气净除进度乐观,有条不紊;入世几月饮宴请帖已递,似乎也已做好了正式入世的准备。
江泫默默地看了一会,心道:原来落地以后是这样的。从前从来想象不到。
任由自己短暂地沉溺回忆片刻,江泫收回思绪,踩过边缘的焦土往前走。等死气完全净除,黑云会彻底消失,脚下会变成洒满鲜花与草叶的原野;再往后一些,会有林海、有河流,走过这片土地,便如同行走在江氏曾经的渡生道上一样。
即将走到光芒边缘的时候,一道结界拦住了他。不多时,栖鸣泽内掠出几位白衣飘飘的弟子,要来验明来人身份。
这群人之中青年少年都有,神情看上去皆疲惫不堪,像是连轴转了多日。然而仪容依然整理得端正,看见陌生人站在结界边缘,神色也彬彬有礼。然而走得近了,一位有些眼熟的少年道:“是伏宵君!”
有些人听见他的名字,神色微变,像是有些欣喜。有些人则惮于他的身份,不知他为何没有传信,而是孤身一人亲自到访,表情不由浮上了些许揣度。
不多时,人群中离开一人,像是去鸣台报信。起先出声那位少年道:“伏宵君,请稍等片刻。”
江泫颔首。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离开的那人回来了,为江泫打开结界,毕恭毕敬地道:“家主与墨先生请您到鸣台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