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翊笑道:“朕倒是要看看靖国公府上的俊杰了,传旨,命谢翡明日陪宴。”
苏槐连忙应了。
第二日一大早,果然春风日暖,御花园内桃李正芳,嫩白妖红,烂漫如云。御花园内花若鲜染,草若茸织,蝶舞莺啭,春光甚好。内廷梨园承值,奏着清乐婉转,吹弹得十分幽雅。
宴上煌煌簪绂,灿若金星,尽皆是金章紫诰,翰林俊才,紫红袍服映如云霞。除去今科考中的进士,朝中三品以上文臣,翰林各部学士、侍讲、监试御史等都参加了宴会。
谢翊到御花园的时候,谢翡陪着亦步亦趋,谢翊与他低声说话,他今日一身绯罗盘领窄袖吉服,彩绣金龙,轩然霞举,神光爽迈,谢翡全然不敢直视。
三鼎甲带着本科进士都拜见皇上,谢翊和颜悦色,替三鼎甲都簪了金花,勉励了一番,又命众进士作诗。这也是惯例了,所有进士本就是满腹才华,自然都是一挥而就,呈上御览来。
谢翊便先拿了状元贺知秋的诗来看了,再次看到那字,他微微一笑,问贺知秋:“‘此身愿在稻粱图,半世修得桃花源’,状元郎虽然这诗写得寻常,但倒是志向远大。朕记得,你策论答得极好的,字字峻峭,句句铁硬。”
得此品评,贺知秋不骄不躁,出席沉稳下拜道:“臣虽才质凡陋,愿殚竭愚忱,为国为民,九死无悔。”
谢翊含笑,心道这贺知秋倒是能屈能伸,写南风本子时明明辞藻斐然,显然诗赋上是下过苦功的,偏偏故意这琼林宴上在诗文上藏拙,只以这大白话来表志向。必是看出了自己不好诗文矫饰,只重实干。不得不说,是个聪明人,在朝廷想来是能如鱼得水,用好了倒也是治世之才。
他将诗放了回去,翻了翻,看了榜眼张文贞的诗,却竟然短短时间内写了百字赋,骈四骊六,十分华美,他不由赞叹道:“果然好文章,字也极好,可堪传世。”传与一旁的谢翡看,谢翡果然也叫好,反复品读,又于宴上传递观看。
张文贞出身江南世家,雅好古道,自恃才高,没拿到状元之位原本十分不忿,但此刻不由面上有光。
皇上点评状元的诗道写得寻常,却大加赞赏自己的诗赋,这果然是圣明烛照!他连忙伏倒在地,叩谢圣恩,又说了一番颂圣效死的话。
谢翊少不得也温言勉励了一番。却又捡了探花范牧村的诗来看,慢慢念道:“红尘紫陌入东风,桃花千树刘郎来。”
他看了眼立于下的范牧村,笑道:“东野是要做刘郎吗?”却是直呼范牧村的字,范牧村为太后侄儿,自然是时常初入宫闱,又是少有才名,他自幼便与范牧村认识,如今却君上臣下,云泥之别。
范牧村上前抬眼,一双漆黑眼眸如清亮雪光,朗声应对:“‘前度刘郎今重到,问玄都、千树花存否。’陛下夙兴夜寐、孜孜求治,敢不慎勉襄事,以求稍纾陛下宵旰之忧,但凭吾主驱策,敢不粉身碎骨。”
谢翊微微一笑:“范家显贵冠朝,门第鼎盛,一门才俊,家事清望,如今后继有人,可喜可贺。”
范牧村面色微微变了,但仍然也低下头叩首谢恩,他为探花,今日一身深蓝圆领大袖进士袍,纱帽上簪着金花,音容闲雅,样貌极清俊,拜下时只如玉树当风,姿容皎皎,场中人不由都为之注目。
谢翊只淡淡将诗放到了一旁,却去慢慢翻着诗稿,有咏春的,有颂圣的,有歌志的,他偶尔品评,又是只是递给身旁的谢翡,谢翡便也笑着读了品评一二。
不多时谢翊翻到了许菰的诗,拿起来读了读,不由微微皱眉,心道许莼说他的诗文一股老朽气,我还以为是有偏见,如今看来,快落到三甲实在是他真实水平,倒不必朕出手。
他笑着将手里的诗递给一旁的谢翡道:“卿看看,这就是前日卿说的,靖国公府上的公子了吧?”
谢翡拿了诗来看看到那“尧舜升平均此日,敢效涓埃报圣恩”的颂圣诗,实在太过端重老成,全无年轻人锐意奋发之意气,不由也微微有些皱眉,他对许菰原本也只是数面之交,对许莼印象才好些,但此刻是在君前,只是笑道:“正是靖国公长公子许菰。”
下边许菰原本敬陪末座,只求不过不失,此刻慌忙起身出席下拜行大礼。
谢翊问道:“前日听顺王世子与朕说,靖国公府上两公子,长子会试得中,次子考入太学,如今看许卿果然年纪甚轻,看来靖国公府后继有人,靖国公也算教子有方了。”
许菰心跳如雷,激动万分,连忙叩谢道:“臣世代受君恩,敢不效死以报!”
谢翊和蔼道:“卿为钟鸣鼎食之家出身,身为长子,却不受恩荫,反从科举进身,实在是志向可嘉,堪为京里簪缨世家的表率。”
许菰连忙道:“臣为庶妻所生,臣弟许莼方为嫡世子,蒙圣恩荫入国子监。”
谢翊恍然:“原来令弟才是嫡世子,如此,靖国公治家有道,国公夫人贤德淑慧,嫡庶一视同仁教养,显亲扬名,当赏才是。”
他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去问下首的欧阳慎:“朕似乎记得,靖国公许安林似乎前阵子也领了什么差使,颇为勤勉。”
欧阳慎忙起身回话:“是,靖国公领了修缮北郊斋宫的差使,实心办差,很是勤勉。”
谢翊点头:“宣靖国公也来陪宴,也是一段佳话。”
他身后的苏槐连忙派人去传诏。欧阳慎此时心中洞明,原来为着这今天一着啊。
一时谢翊却温言考问了许菰几句经义,许菰本就长于此,自然是应答如流。
谢翊才笑着对谢翡说道:“难怪前日你和朕说,靖国公两位公子都聪敏能干,少年有才,果然如此,如今看许菰果然经义娴熟,可见是经过一番苦读的。”
谢翡固然没有说过这话,但此刻也只能含糊顺着皇上的话道:“伯玉少年老成,温厚和平,性子极慎重端方的。”
谢翊一怔:“伯玉?”
谢翡道:“是,许菰字伯玉。”说完微微一诧,《礼纬》云:“庶长称孟”,许菰是庶长子,缘何用伯?但平日来往,只是偶然听介绍,一掠而过,倒不曾细究这细微差别。
谢翊笑容淡了些,看了眼许菰,沉默了一会儿道:“这字不好,朕赐你一字,字恩礼吧。”
许菰脸色苍白,仿佛听到了席上窃窃私语声,他从前读书也知自己这字不大妥,但却为先生赐,平日也并无人当面指摘,如今君前赐字,他面上火辣辣,愧惭不已,却只能下拜谢恩。
正是心中惶悚难安之时,幸好看到内侍禀报,靖国公许安林到了。一时众人注意力转移,许安林并不知状况,在内侍的带领下进来便大礼参拜,一边心中暗喜,幸而今日斋宫那边说材料没到他不用去,否则还不能来到这般快,哪能得这么大的脸呢,长子中进士,天子赐宴,一门荣耀啊!
谢翊见到许安林,面色也温和了些,勉励他道:“朕闻说你有三子,如今长子次子,俱有才干,可见你用心治家了,近来斋宫办差也极好,当嘉许才是。”
许安林面上激动得容光焕发,一个头结结实实磕下去:“臣谢皇上嘉许!”
谢翊看他果然生得好皮囊,偏只是一说话那草包之呆蠢气便冒了出来,惨不忍睹,他平日就不爱应酬蠢人,只得按捺着不耐温声又嘉许了几句。
这才徐徐问道:“朕幼时,依稀记得尔兄许安峰有进宫回事过,也是明白老成、才华过人的,可惜英年早逝了,如今想来,这性情样貌,依稀与许菰颇有些相似。若是尔兄有子,想来也与许菰一般无二了。可惜当时闻说身后无子,却有嫡兄弟,这才令你承了爵。”
许安林连忙挤出几滴泪来:“臣兄待我极好的,可惜身后无子承爵,我如今想来,时时悲伤!”
谢翊看着有些唏嘘:“如今你既已有三子,须得上报高堂族老,为尔兄过继承嗣,这才是孝悌守礼的人家。”
许安林忙道:“是有此意,臣母正在操持中。”
谢翊微微点头含笑,看了看许菰:“朕看许菰年少有才,不若朕做主,赐卿庶长子许菰过继于令兄,为其承嗣香火,如何?”
许安林一听正中下怀,连忙道:“臣全家谢皇上天恩!臣兄在地下,也定能含笑九泉了!”
谢翊听他回话语无伦次惨不忍睹,但也只作没听见,问许菰道:“许菰觉得如何?”
许菰连忙也拜道:“臣谢皇上天恩!”
谢翊这下满意了,勉励他道:“虽则出继到长房,奉养嗣母,但不可忘生父母生养教习之恩,尤其是嫡母之恩情。”
许菰汗流浃背,深深叩首:“臣凛遵君命。”
谢翊点头命他们都起身,转头命礼部尚书道:“礼部回去拟旨,嘉勉靖国公、靖国公夫人治家有道、教子有方,当赏,再赐许菰出继为许安峰嗣子,继其香火,奉养嗣母,不令勋臣后继无人,身后凋零。”
礼部尚书慌忙出列领旨。
谢翊这一番造作后,才欣然命他们都返宴上,又命梨园进来献了一番歌舞,这才徐徐起身,在众人恭送下离开了琼林宴。
又过了几日,算着太学是休沐日了,谢翊才有选了个时间去了竹枝坊那里。
许莼看到谢翊眉开眼笑:“九哥,九哥您这几日可好?”
谢翊看他穿着大红麒麟真红纱袍,顾盼神飞,有些意外:“这是去了哪里,穿这么好看。”
许莼一怔,耳根立刻染红了:“今儿开了家庙行了过继礼了,才刚刚回来,热得我受不了,官府连继嗣文书都开好了。”
谢翊看他眉目都带着笑:“不觉得憋屈了?”
许莼摇头晃脑:“不是给您写了信吗?皇上下旨,出继我大哥……现在算堂兄了。嘿嘿嘿,皇上真是好皇上啊!本来大哥过继,长房拿走了所有好处,领的却全是祖母的情,二房白白养了这二十年一个进士,没等到反哺,就去供养长房去了。”
“如今皇上下旨,恩自上出,这人情都落在爹娘上,嘉勉我爹孝悌仁爱,我娘贤良淑德的圣旨,今日直接供在家庙了。有了这个圣旨,许家轻易再动不得我娘。我娘这个国公夫人的位置,如今才算是稳当了。”
许莼额发都还是湿的,显然累得很,但整个人都是兴奋的:“还有许菰,他今后再怎么做官发达,全朝堂都知道他是我阿爹阿娘教养出来的,他怎么也不能忘了根本,虽然继嗣长房,奉养伯母,却不能忘了爹娘的生养恩义。”
谢翊微微一笑,许莼压低声音道:“而且,我在太学听到传闻,那日皇上听到我哥字伯玉,面露不喜,当即赐字改为字恩礼了,这又是恩又是礼的,显然是要他知恩守礼。可惜原本顺王世子恐怕是要荐他,如今反倒丢了脸。他这几日待我爹娘,比从前还要恭谨上三分,待我也十分客气,明明中了进士出身,等着授官了,却闭门不出,极少出去。”
谢翊道:“庶长子如何能用伯,你和你爹就是不读书,你娘又是商户出身平日在内宅,才被人这么光明正大踩在脸上白白欺负了去,我平日劝你读书,没说错吧?”
许莼脸一红:“九哥我知道从前荒唐了。如今回想起来,多半是我祖母早有打算要过继,但看着我娘在庶子庶女上十分大方,伯母那边又要顾着大姐姐,就拖着了。当然也可能是不是还想挑一挑,不过三弟从小读书也不太行。”
谢翊道:“论理长房无子承嗣,过继这事应由长辈、妻子早早办了,他作为庶长子在二房本来就尴尬,应当在你娘嫁过来之前就过继出去,如此对你娘也算尊重,长房自幼抚养,也有感情。两全其美,如今孩子长大成材了,才要过继,反使得两房生怨。”
许莼道:“可能原本就是要办的,就是故意留个庶长子先压我娘一头,之后又看我爹糊涂,我娘宽慈大方,索性就拖着。哎,我祖母从小待我真不错,但如今看来,她其实是有点儿偏心长房的,也怪我爹不成器吧。”
谢翊笑了:“你也说了,连皇帝都能碰上偏心的娘。”
许莼嘻嘻一笑,今日天气晴暖,他这一身大衣服一直没换,热得厉害,便和谢翊说道:“九哥您先坐坐,我去换身衣服,马上回来陪您。”
谢翊点头,看许莼转身回房去换衣裳了,他便将许莼案头写的字拿起来看着写得如何,翻到一页,上头赫然写着:
“问世间情为何物。子曰:废物。”
谢翊噗嗤一下又笑了出来,将那卷纸拿了起来,想起前日的“人有良心,狗不吃屎”,这少年古灵精怪,心思实在跳脱,他将那卷纸拿起来,却见许莼已换了一身青纱袍出来,一眼看到他手里的字幅,面红耳赤:“九哥别看,我试新笔随手写的。”
谢翊唇角含笑,看他面上窘迫之极,耳根红透,肌肤莹润,也没有继续逗他,只是慢慢道:“是什么新笔?”
许莼松了一口气,却又不敢去抢谢翊手里那张纸,只能从一旁拿了一套笔来给谢翊看:“是蓝田笔,九哥喜欢就拿一套回去试试,我觉得有些硬度,好写,从前我偷懒,练字少。如今沈先生总嫌我字没筋骨,但这也不是一天能练成的。”
许莼顿了顿,看到谢翊若无其事将那卷纸塞到了自己袖中,然后接过那匣笔打开,取了一支起来对着光看笔锋。面越发烧得厉害,但却没胆子要回来,只能结结巴巴说话:“幸而掌柜们给我推荐,说蓝田笔好,用山野兔子的毛做的笔才好写,硬,专门帮我定了几套紫毫的,昨儿才送来的,刚刚开笔。九哥要试试吗?”
谢翊点了点头,提了支中毫起来,许莼连忙将砚台移过来,谢翊蘸了墨水随手写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许莼看谢翊一挥而就,将那首《摸鱼儿€€雁丘词》流水一般写下来,笔力纵恣,潇洒遒美,一气呵成,直写到“来访雁丘处”,这才住了笔。
许莼盯着那“生死相许”,心怦怦跳如雷一般,直到谢翊转头看他,他才匆忙掩饰着喃喃道:“九哥写得真好,我要裱起来挂墙上。”
谢翊微微一笑:“既要挂,那还是给你盖个闲章吧。”腰间取了章下来盖了上去。许莼看那章和之前给他写雏凤清声的章一样,是篆字“岁羽堂主”。
许莼道:“岁羽堂主,这是九哥的别号么。”
谢翊道:“恩,这笔是不错,写细楷极方便,送我一套吧。”比贡笔都还好用顺手些。
许莼连忙叫秋湖包上两套,拿给跟随的人,一边又和谢翊说:“九哥,眼看天气要热起来了,上次和您说过,我在京郊有个庄子,去年我在那里酿了不少樱桃酒,如今正好能喝了,这个时节划船钓鱼也好玩,九哥一起去散散心不?”
谢翊道:“好,等我看看哪日有空告诉你。”
许莼高兴极了:“说定了,九哥可一定要赏脸。”
作者有话说:
注: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论语
君子谋道不谋食。€€€€《论语€€卫灵公》
前度刘郎今重到,问玄都、千树花存否。€€€€宋€€辛弃疾《贺新郎€€柳暗清波路》
(这里的刘郎,指刘禹锡,因参与“永贞革新”屡遭贬谪。)
夫富者非财也,贵者非宝也€€€€曹植《玄畅赋》
问世间情为何物,子曰:废物。€€€€转自网络梗,不知出处。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
第39章 风向
定下了钓鱼之约, 许莼便开始积极准备收拾那别庄,酒自不必说,除了樱桃酒, 另屠苏酒、菖蒲酒等都备了好几种。又命人送绝好的羔羊来, 要烤全羊, 要做野餐的铜锅子,一会儿又命人挑那健壮高大的鹿圈养好, 说是要做鹿血羹。
除了吃喝,如何既要住得妥帖舒服,又不能让九哥看了觉得自己奢侈无度, 许莼亲自自己看了房间, 反反复复竟是将别庄上下指挥着命管家们收拾了好几次, 一到休沐便往别庄跑去了。
这日回闲云坊去看了看, 却被管事罗禹州叫住了:“少爷,之前那位贺书生来找您,已来找了几日, 因您不是在太学,就是去了别业,我们只以别的借口搪塞掉了, 但他这两日天天来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