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29章

第42章 守护

夜色已降临, 谢翊骑马到了竹枝坊敲门,盛老六却道:“九爷来得不巧,少爷去了闲云坊那边了。”

谢翊顿了顿, 心想只怕京兆府那边有恶吏借机去滋扰, 到底有些担心, 要知道他今日看到江显来禀说城里有家书坊叫闲云坊的查出了禁书,他还以为是自己给的许莼那套卓吾先生的书惹出了祸。

谁能想到竟然祸起那几本话本呢?罗海珍那本所谓诗抄, 世祖朝都已过了近百年,本朝历代也优待读书人,对这些禁书早已不大管。但毕竟是世祖定下来的禁毁书目, 也不会有哪位帝皇要违背先祖谕令说不禁了。如今严禁的, 还多是那等诲-银之书。

谢翊纵然半生也见过不少人, 终究有些心疼许莼这行侠仗义倒惹出祸来……他那救风尘的毛病, 还得想法子改一改。

谢翊骑着马沿着湖边又去了城北闲云坊前,这个时候,书坊这类生意少的店铺都已歇业。他纵马到了巷口, 却看到了闲云坊门口灯笼下,一位青衣女子正手里提着灯笼,仰着头与骑在马上的许莼说话。

那女子大约二十多岁, 仍是未成婚的发髻,显然和许莼极熟稔, 青缎窄袖衣裙,式样简单却料子华贵, 发上只簪了一支银簪, 腰间垂着一串青玉雕成的铜钱串样。

许莼低头看着她也满脸笑容, 一直不知在说什么话, 身旁是春溪和夏潮跟着, 也都面带微笑,是一个愉快的氛围。

谢翊静静看了一会儿,他倒是知道许莼这天真烂漫,并无矫饰,他和自己说喜欢男的,就必不会和女子有什么暧昧。

但是。

谢翊骑在马上,看着许莼蓬勃笑容,明亮双眼,心想着,这样意气风发的人,没有人不喜欢吧?他是可以有着很好很好的未来的,只要有人好好护他一路。

他没有出去,只看着许莼终于和那女子说完话,这才离开。他静静的站在黑暗中并不向前,直到许莼一行消失在夜色中,那女子也在小丫鬟的陪同下走了进去。

京城的夜很黑,他喜欢这种无人认识自己,一个人在夜色中骑马的习惯,不知不觉走到夜市里。端午将至,两边还有些人卖着冰饮和甜水,吆喝着,这是众臣们歌颂的太平盛世,自幼太傅就带着他站在宫中会宾楼上往下看京城风物,告诉他这是他的子民,他的天下,他的责任。

所有人都教他做一个好皇帝,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却没有人教他,作为一个男人,有心仪之人时应该如何做。

因为帝皇无私。

《尚书》言: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偏无私,遵王之义。

春夏之交,风有些凉。他慢慢纵着马,穿过人流,往宫苑回去,却忽然听到湖边又传来了马蹄声。

他收住了马缰控着马停在道旁,心中似有预感抬头看去。果然。马越来越近,看到正骑马奔驰过来的许莼,骑在马上看到他两眼发亮:“九哥!”

“我听盛老六说你来找过我又去闲云坊了,想来咱们走岔了路,我连忙又掉头。”

少年满头大汗,却双眼灿然若星,看着他充满了倾慕。

谢翊无法形容那看到许莼向他奔来的喜悦。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怦然跳动,很明确地知道那不是一个皇帝应该有的感情,他也非常明确知道自己绝对不愿意眼前这个少年娶妻纳妾。

他笑着道:“在湖边走了走马,难得这般夜色,不如你也陪我走一走。”

许莼兴致勃勃:“好。”

谢翊问:“你去闲云坊做什么?晚上书坊不是都歇业的吗?”

许莼一边控着马一边眉飞色舞道:“我娘给了我个大掌柜呢,那可是她特别得用的人,给了我用,我可省心多了!”

谢翊:“哦?是什么人才你这么稀罕。”

许莼道:“青钱姐姐,我娘身边伺候的,但我娘可也没把她当丫鬟使唤。一等一的生意好手,盛家从家里伺候的人里头挑最擅长数算的男女童来做账房,又选了最好的送到我娘身边伺候,我娘又亲自教了她好些年,我娘所有的店铺庄子,她都清楚,各家大掌柜月会,经常都是她代我娘去主持盘账的。她一直留在府里,太夫人总有话说,嫌我娘把丫头留太大了,但她又不想嫁人,我娘就让她出府,来帮我掌事。”

谢翊点头:“你娘这是想把她的财产给你,但是又不希望你亲自做生意理账,所以才把这个人给你的。”

许莼摩拳擦掌:“九哥您别看低我,我自己亲自来弄这些生意,一定不比我娘和青钱差!”

谢翊摇头:“你是要继承国公爵位的,你去做生意,那是与民争利,不合适。”

许莼:“……朝廷又不会给我当甚么正经差使,我也不打算在朝廷谋差。”

谢翊深深看向他:“你身在国公爵位,若是还经商,自然会有无数的你想或者不想的资源向你流去,无论是否你授意。”

“官商勾结本就已是国之大患,官商一体,那就是国之蠹虫,若是你再买了大量的田地,那就是取死之道。”

“盛家依靠姻亲,取得公平竞争的机会,又拿到了皇商,这还不算非常出格。但若是你亲自下场经营生意,那就不一样了。”

许莼:“……”他讪讪道:“其他人也在做啊,就我知道的,哪家权贵没有产业?就是欧阳相爷,我听说他有四十万两在酱铺呢!还有云阳侯,您知道不,他在当铺、银号、古玩铺全都有股份。”

谢翊叹道:“非一日之功,积重难返,哪朝哪代这都是痼疾。若是重农抑商,则国力衰微,经不起四方胡虏侵扰,不堪一击。”

“但若是便民恤商,就难以避免这种利用手中权力来谋私利的现象。”

许莼低声道:“那怎么办呢。”

谢翊道:“我也不知道,我想应该要有一位不能有私欲的人来为整个国家谋福利,但人无完人,圣人非人。”

许莼完全听不懂了,满眼迷茫谢翊看着他微微一笑:“你如今并不缺钱,我不希望你为了证明自己,亲自去经营生意。你就是发挥才能,那你可以入朝为官做宰,发挥经济之才,为国效力。要知道治世治人,可比你那点生意要有意思了。”

许莼撇了撇嘴:“好吧……朝廷不会用我的,我名声不好。”

谢翊道:“怎么会,府上不是刚接了嘉勉的圣旨,靖国公府两子都极为优秀。”

许莼嘿嘿一笑:“好了好了,九哥您再说我就脸红了。”

谢翊忽然沉默了,许莼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教导,又是私心这条路走越慢越好,只慢悠悠控着马,不肯走太快。

道上空无一人,湖边一片静寂,柳树随风飘拂,水面上反射着粼粼月光,而虫长长在草丛里鸣唱,只听到马蹄声得得。

谢翊忽然问:“我是不是每次对你说教太多了,太迂腐了,你嫌烦。”这少年不过是因色起意,如今日日接触,见到自己这般一见面就教导,恐怕也早就无遐思了。

许莼摇头:“怎么会,我从小就没人教导,我祖母只教我光大门楣,全是大道理,我娘偶尔教我算术,又害怕祖母责怪,因此也不怎么很教我。我爹就什么都不管,兄弟姐妹们更是疏远隔阂得很。外祖父倒是教导我,但也只说生财之道,经营之义,可从来没人和我说我是国公,若是也去经商,就不给普通百姓活路了。”

“只有九哥不把我当外人,仔仔细细与我说道理,希望我读书懂道理,希望我走正道展才华,又把道理讲得十分清楚。”

许莼看着谢翊,讨好一笑。

谢翊:“……”他这是把自己当父兄师长了,想想自己若是娶个皇后,日日和自己讲为君之道……这日子过起来可没什么滋味。许莼总有明白过来的一天。

谢翊一时又心中叹息自己这般患得患失,又有些释然之感。

终归是栋梁之材,社稷良臣,做对史上流芳百世的君臣,君臣相须,事同鱼水,殊途同归,也不错。

不知不觉到了竹枝坊门口,谢翊勒了马道:“你先回去吧,我再去方子兴那里取点东西就回去。”

许莼依依不舍:“九哥进去坐坐。”

谢翊道:“不必了,对了今日本来前来,是听说最近朝廷要严查禁书,本是来提醒你开着书坊,须得仔细查一查,拿了那禁毁书目来对着仔细核查,以免有小人夹带诬告你。”

许莼道:“好,多谢九哥提醒,我明儿就让人去查。”

谢翊却从袖中拿了一张纸来,却是今日命翰林院誊抄来的书目:“你按这个查过便好。如今你有帮手,想来也方便。”

许莼接了过来,心中感动:九哥这般忙,还为自己这小小生意挂心,待自己是实在。一时却又忍不住提醒谢翊:“九哥,您真不用连这小事都在意,之前周大夫就说您,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您这病本来就是从操心过多上来的。”

“这小小一家书坊,也不在我名下,都记在手下掌柜名下,便是有事,也牵连不到我,总有时间周旋的。况且听说今上在这方面十分宽纵,从不以文字言论罪人的,您千万别担忧这些了。”

谢翊凝视了他一会儿,微微一笑:“无妨,你的事便也是我的事了。旁的事我倒不在意的。”

许莼心如擂鼓,面如火烧,只庆幸今夜这月亮不甚亮,九哥应该看不到自己脸色。

第43章 义学

许莼第二日到了太学, 却听到大家都议论纷纷不知道在说啥。

归德侯世子苏霖玉看到他招手笑道:“怎的才来?昨儿策论写得出吗?”

许莼道:“胡诌了几句,今儿怎么了?怎么好像有事。”

苏霖玉道:“听说是今科状元郎,本来都授了翰林院编修的职, 皇上之前一直很器重他, 召他经筵陪侍数次, 甚至还指了他主编某个民间文论诗集。结果昨日不知道为何,忽然被皇上斥责, 拖到宫门口先跪着受了掌嘴,又结结实实杖了二十板子,颜面尽失脱了袍服赶了出宫。今日听说吏部就已下了文书, 贬他去大理寺, 直接从正七品贬到了九品!好不吓人。”

许莼吃了一惊, 状元郎, 那不是贺知秋吗?前些天还看到他踌躇满志来和他赎书,今日如何就又从云端跌落?朝廷当官,这么危险的吗?

许莼忙问苏霖玉:“可知道是为了什么遭贬斥吗?”

苏霖玉摇头:“谁知道呢?有人说是京兆府尹江显江大人先进了宫面奏, 后来便是宫里传了他去,翰林院那边也只打听到这些,据说去探望他, 他也一言不发,只说自己是罪有应得。今上一贯深沉, 但从不无故罪人,想来是他有什么行事不检点的地方, 被揭发或者弹劾了吧。”

许莼惊呆了:“他才上任几日, 而且翰林院编修不是号称清贵又穷的吗?”

苏霖玉道:“不好说, 做官么, 被弹劾的什么都有, 他家里听说家境也不好,也有可能是才高被人嫉恨,也有可能是从前什么事被翻出来了,也难保。借债不还的,停妻不义的,不孝不悌的,什么都有可能。”

许莼想了下自己那满是瑕疵的生活作风,麻了,就自己这样,当什么官啊,还是九哥自己太完美,对自己期望太高了。

苏霖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悄悄拿了张帖子给他:“翡小王爷下的帖子,避着人些,不是人人有的。说举办文会,邀你和令兄参加,原本说是三鼎甲都邀了,结果状元这般恐怕是不来了,但也极难得了。听说探花范牧村和小王爷十分莫逆的,你明儿一定要来。”

许莼道:“好,只是我大哥不一定去,等我回去问问吧。”

苏霖玉道:“不是说官都授了只等着赴任吗?能有什么事?”

许莼道:“似乎是我家老太太说身子不舒服,托人去吏部说了下,便把那缺先给了别人,他一边在京里侍奉老太太,一边侯缺了。”

苏霖玉微抬眉毛:“你家老太太这般,可不太好,这般会影响令兄前程的。才授官就要候缺,别人还要塞银子等实授呢。”

许莼道:“我看我大哥也郁闷,到老太太跟前伺候了几日,老太太日子也渐好了,想来很快也要出去了吧。”

苏霖玉叹道:“哪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呢,你算顺心了,虽则有个庶长子,幸而皇上英明,下旨出继了,来日不知省多少事。”

许莼一笑,听到磬声响,看到沈梦桢进来,便也不说话认真听课了。

回到家他拿了帖子给许菰,许菰看到是翡小王爷的帖子,有些意外:“如何邀了我?”

许莼道:“说是原本三鼎甲都到,但听说状元不知为何犯了事惹了皇上不快被罚了杖,如今在家里养棒疮呢。你要不想去的话,我邀韩姐夫去好了,前而大姐姐说姐夫在家气闷,让我有空带他散散心。”

许菰道:“祖母已答应我让我外放了,先谋一个好一些的缺,离京前且认认同年也好。”

许莼点头,兄弟俩仿佛倒是都心平气和起来,讨论了下送的礼,无非都是些砚台古画花瓶之类的。

第二日果然两兄弟各乘了一辆马车,与长辈禀过后便去了。

这次文会是在山庄里,他们搭车用了半个时辰才到了,许莼下马车的时候暗自叫苦,觉得早知道如此自己就借口生病不来了,前些日子划龙舟本就累得厉害,如今浑身筋骨肌肉都还有些酸痛拉伤,腰上还贴了好几帖膏药,又来这劳什子地方,马车颠了这些时间,可把自己浑身骨头都颠松了。

还不如去他自己的别业,准备好东西和九哥耍子呢。上次让他们重新修过去后山的路,也不知修得如何了,还有让采办的禽鸟,也不知品相如何,再那些窗纱和帐子都要重新收拾过,到时候蚊子肯定多了,驱蚊的法子也得想好。

他心里嘀咕盘算着,还是命春溪夏潮拿了礼品下去了。沿路也算山清水秀,暮春时候,本就花木繁茂,鸟鸣山幽,山景盎然。许莼心中却又暗自和自己那别业比较,得出了还是自己那最好的结论,可惜九哥还是不得空。

两兄弟才进去,谢翡就笑了,站起来道:“许家两位才子都来了,快请快请,我来给你们介绍。”

席上已坐了不少客人,大多都是太学的同窗如苏霖玉、熊文甫、谢骥等人都在了,还有一些从前见过的权贵公子。

许莼看有一位郎君面生,样貌极出挑,穿着一身玉色儒衫,在人群中十分佼佼,心中猜测便是那传说中的美男子,探花范牧村了。

果然谢翡带了他们过来便先介绍今科榜眼张文贞和探花范牧村,张文贞有些眼高于顶,对他们两兄弟都有些不以为然,只做了个揖,还有些阴阳怪气笑道:“原来是恩礼兄,皇上亲赐字的殊荣,几辈子难得啊。”又对许莼道:“原来你字思远,这么说来既然令兄出继了,你也可叫伯远了。”

一时许菰面上僵硬,他本就引以为耻,此刻被当席拿出来讥讽,越发面上紫胀,许莼只拱手笑道:“多谢榜眼指教,不过我这字为极尊敬之人赐的,万不敢改动了。”

范牧村笑着解围道:“那日我们三鼎甲的光彩,都被靖国公府双麒麟的光彩给遮住了,既然今日麒麟儿到此,不可不饮,我先满上。”

他举杯先饮了,谢翡笑道:“榜眼探花这一席,今日能有幸邀到,都是仆的大幸了,这才拉着靖国公府上的两位兄弟来陪客。”

许莼看着范牧村言笑晏晏,风姿超绝,心生好感,也举杯将这一席敬了,又下去介绍了一回,坐了下去,一时宾客齐备,歌舞演起。

就这么主宾来回互相敬过三巡,谢翡才笑着说了今日之意:“今日邀请列位来,都是平日我见着大家慷慨好义,人品才学超卓,且都意气风发,正当华年。却是有一事想要兴办,召集各位来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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