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68章

许莼连忙也亲手撕了一条兔腿递给方子兴,方子兴接了过来,低声和他道:“我在外边远远隔着大雨倾盆,都能听到你们在洞里的笑声。世子面嫩,不要纵着他们,没大没小惯了。以后你略要惩罚他们,他们便要生怨了。”

许莼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多谢方大哥,只是他们这几日确实辛苦,再则来日到津港还多有仰仗,先熟悉起来再说。再则这数日围场周围都是大军压阵,真没有危险我才让他们都进来的,不怪他们。”

方子兴道:“你可只下指令安排他们办什么事,由统领安排防卫和人手,切莫自己插手防卫。整个王驾护卫流程,是死了无数人换来的规矩流程,不可轻易打破。”

许莼低声道:“我明白啦,多谢方大哥,方大哥不是要护卫公主吗?怎么有空来了?”

方子兴捏了兔肉吃了几口道:“我哥回来了,我就过来了。”

许莼大喜:“武英侯怎么回了?”

方子兴看了他一眼:“还不是回来为你加冠?据说是主宾,我出来的时候,你家里已送了礼上门了,靖国公亲自上门致谢,你家闽州的舅父和几位表哥听说也都到了京城了,就等你的加冠礼了。”

许莼心中雀跃,脸上忍不住笑容:“有劳侯爷了。”

方子兴道:“谢皇上吧,早就安排好了专门等你加冠了才去津港的。”

许莼面上笑吟吟,方子兴道:“也幸好借着你这事,我哥能回京陪陪我嫂子,我也能松口气。我不擅长这些,还是跟着皇上轻松,什么都不用想。”

许莼却想起前夜听到的那惊心动魄的宫变之夜,佩服道:“方大哥您当初跟在皇上身边,宫变之时恐怕也只是少年吧?却能带着卫队力挽狂澜,斩杀宫禁将军,夺了城门守卫。我才听说这事,对方大哥心中是心服口服。方大哥是真少年英雄,我从前实在有眼不识泰山。”

方子兴呆了一呆:“皇上和你说是我杀的范日昌?”

许莼诧异:“难道不是?”

方子兴摇头:“那夜的情形十分危急,险之又险。我平日也不过是陛下的伴读,藩王在京城的质子,我便是杀了范日昌,也只带了家里平日的几个厉害家将,那也号令不了守军,反而会被人多势众的守军给反扑杀了。”

“那夜其实是陛下亲自扮成禁卫,让苏槐捧了酒去,说是给范日昌赐酒的。范日昌一看到面就变了,他是太后族人,摄政王又才死了没多久,当然知道太后和皇上不和,不免就怀疑是皇上要赐毒酒,但部将皆在,他若是不喝,就直接抗旨,若是喝了,万一是毒酒怎么办。”

许莼问道:“他喝了吗?”

方子兴摇头:“没喝,只说还要巡视宫卫,不敢喝酒。让苏槐放桌上,苏槐就阴阳怪气好一顿损说他抗旨,目无君上,给脸不要脸皇上赐酒都不喝云云。”

“骂得范日昌脸都黑了,直接冲上来怒喝他这个阉人,结果才上来,皇上在他身后,立刻就拔刀,只一刀。”

方子兴拿着手中的佩刀挥了下,面上神情带了些追忆,显然对那一夜仍然历历在目:“将他的头斩了下来。”

当时皇上才十四岁吧,我平日里其实是觉得他很文雅端重的,安安静静的,从来不因小事罪人,没想到他杀人起来这么狠,当时所有守军都惊呆了,他的亲信按剑上前怒叱着就要杀他。

皇上就摘了头盔大喝道:“朕乃天子,谁敢欺君犯上!”

众人看到果然是皇上,都吓住了,皇上又继续喝:“范日昌谋逆,朕亲手斩之,尔等如愿辅佐朕今夜平乱,明日立升三级,赏银千两,以军功赐爵一级!可世袭之!”

“当时所有的将领左右望着,都跪下了,只有范日昌最亲信的两个大吼着还要上前,立刻就被我带人当场斩了。”

“后来控制了虎符和几个关键的小头目,皇上那夜是真的亲临险地,骑马将宫门各军走了一回,御口亲封军功授爵,之后便是传了数个武将进来,又传了五军都督府的兵丁进来围了慈安宫,才算稳稳平了乱。”

“我如今回想起宫变那一夜,一颗心都还砰砰跳,只能说皇上是真的天纵神威,那也我真就只十几个得力的家将和苏槐带着的几个内侍,任凭哪一支禁卫将领不服,我们哪里抵抗得了?他是胆子忒大了!”

“事后我与我祖父、我哥说起来,祖父都喃喃道这是天命加身,帝王气运,哪怕一处地方出了纰漏,你今天都见不到皇上了,但兴许这就是真正的奉天承运了。”

许莼喃喃道:“九哥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说呢。”

方子兴想了下道:“会不会怕吓到你,他当时才十四岁,就杀了那么多人,那一夜杀了很多人€€€€我觉得也是皇上第一次大开杀戒,之后他斋戒了很久,恐怕心里也是不安的。”

许莼心中悯然,方子兴看了眼外边雨已住了,便吩咐众人:“准备回去。”

众侍卫全都收拾忙碌起来。

方子兴对许莼道:“早点回,皇上必然担心你。”

许莼低声道:“您别和皇上说和我说过这事,就当我不知道吧。”

方子兴满脸一言难尽,但还是道:“随你们吧。”

许莼应了,果然跟了方子兴回了猎宫。

回去后凤翔卫都跪在猎宫前等皇上降旨发落,许莼进去找谢翊求情。

谢翊抬头却只道:“头发都湿了,还说什么旁的无关紧要的事,先去洗了澡换了干衣,喝点姜汤正经。”

许莼恳切道:“九哥,大军围着围场,是我觉得不可能会有刺客,这才让他们不必按防护规矩来,这是我之过,还请九哥饶了他们吧。”

谢翊伸手替他解了湿衣,一边道:“没你什么错,你与他们才认识,又自身也无什么功绩在身,在他们跟前也只能先结纳施恩为主,这是很正常的,这些日子你们配合默契,上下熟识,已达到了朕的要求了。”

“方子兴来,本来就是朕让他去抓他们错处的,无论他们防守如何,方子兴都能挑出个错处来提醒他们,一则来日出去外边,不会再如围场里大军驻守这么安全,不可看你年幼亲切,便放松了对你的守卫。你的驻跸规制,是和朕一般的。”

“二则,你如今寸功未立,官职微末,暂不好施威。朕就替你周全了,立了规矩给他们,让他们知道底线在哪里。”

“这般你进来求情,我便暂且宽他们一宽,但处罚还是要有的,虽则朕猜他们定然防卫有所疏忽,但适才听起来这疏忽还真太大了些,不说刺客,但凡有个凶兽躲雨冲撞,那绝路如何逃?不好好惩戒一番,如何让他们记住规矩,这本来也是他们的错,按规矩办事。”

“这恶人让朕和方子兴做了,他们也不敢怨恨,却又心里感激你替他们求情说话,这样来日出去外边办差,哪怕朕和方子兴不在,你也才好使唤他们了。”

许莼听谢翊苦心积虑只为他周全,又担心他官太小号令不动这些宫里的天子亲军,这才煞费苦心,低声道:“谢谢九哥替我周全。”还有那立刻到来的冠礼,九哥也是殚精竭虑,着实是细致到了极处。

谢翊俯身吻住他的唇,慢慢含着他的唇吮吸着,舌尖轻轻撩拨着,许莼微微张开嘴,唇舌交缠。两人接了一个长吻,才分开,谢翊看着他面上带了红晕,有些不舍,等过几日行了冠礼,他就真的要将这尾小鱼儿放回江海,容他一人闯荡。

谢翊慢慢抚了他的头发:“快去泡一泡热水,凤翔卫这边朕会处理好。”

占有欲和控制欲与日俱生,日子过得多甜蜜,他就有多想将这活泼泼的给他带来生气的人给强留下来。

毕竟等这孩子走了,他又要日复一日过着寡淡无味的日子了。明君不太好当,堕落太过容易,克制已用尽了他毕生学到的圣人道德良心。

谢翊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106章 成人

第二日许莼再见到凤翔卫的时候, 人人在他跟前都凛然恭敬,不再似之前那等随意。

许莼找了机会悄悄问春溪:“没被罚吧?”

春溪压低声音对他道:“没有,只听了一晚上规矩, 然后全部要求背出来, 每天默写, 一条不对的就重新来。记打二十棍,说是因为你求饶, 暂且记着,半年后没有犯错可免,如果再犯错, 翻倍打。”

许莼松了一口气:“半年, 那时候都去津港了, 那罚不罚还不都是我说了算。”

春溪憨厚一笑, 心里却想着昨夜背的那些安全忠诚荣耀牺牲守密的条款“靖国公世子安危为第一要务,任何情况下选择安全第一;永远保持警惕心,不能相信任何人;提前规避风险, 掌握环境;永远要保守秘密……”以及那些如果背叛和造成严重后果的所有惩罚,甚至有连坐家人。

任何人在反复背诵和一个一个要求默写后,再不会读书的护卫们, 都牢牢将这些准则全然刻入了大脑和骨髓里€€€€这就是皇家训练护卫的方法啊,有这么多人可以为公子效死尽忠。从前他为公子而死, 他的父母兄弟姐妹,会得到终身的赡养和工作安排, 得到很好的照顾, 会得到丰厚的赏金;如今他为公子而死, 他家里会得到一个世袭的爵位, 得到无上荣耀。

更何况公子还待自己等四人如兄弟一般。公子就是太心软太单纯了, 方子兴单独把他和定海挑出来反复训诫,少爷任性,不可一味听从。

他想到此处又和许莼说话:“少爷,你知道定海是什么身份吗?”

许莼道:“虎贲卫的暗卫?”

春溪低声道:“他是虎贲卫的统领,虎贲卫所有的人进了暗卫就没名字了,都是代号,他的代号是甲一,除了统领甲一和副统领甲二,其他代号都是要每个月的比武挑战打出来的。”

许莼一怔,心里滋味难言,他那时候不辞而别,九哥明明心中不快,却还是派了身边的暗卫统领过来……

难怪定海平日虽然沉默寡言,但那日插嘴说话的时机和说话的方式都十分巧妙。对上凤翔卫的裴统领,定海也一点没怯,原来那是因为他本就是皇上身边暗卫统领,位次想来比裴统领还要高一些。沉默寡言只是他的掩饰。必要时一样能说会道,既是将领,也是尖刀。

许莼按下心中思想,笑着问春溪:“那你现在代号是什么?”

春溪胸脯一挺:“已是乙一了!”

许莼把大拇指一挑:“厉害!没丢你家少爷的脸!”

春溪嘻嘻一笑,心里却知道这是借着少爷的势,否则自己一介奴仆,如何能与这些不是有战功,就是家境煊赫之侍卫为伍,更是有了立功封爵的指望。他问道:“少爷马上要冠礼了,我也不知道到时候能告假不,听说舅老爷和表少爷都来了。”

许莼想到冠礼,既期盼激动,但想到冠礼后立刻就要赴任了,又有些酸涩。

却见方子兴已走了出来,身上穿了软甲拿着头盔,看到许莼道:“世子原来在这里,皇上找你呢,一会儿我们去西谷打猎去。”

许莼诧异:“西谷是哪里?”方子兴道:“东北角那边的深谷茂林,那里的大家伙多,猎上三日,打一些猎物给宗庙祭祀用,然后就该收队回城了。”

许莼心下明白这才是九哥要亲自猎的猎物,要供天地宗庙祭祀的,这是要动真格的皇帝秋猎了。心中一阵激动,转身就往殿内奔去。进去却看到谢翊正站着张着手臂,五福和六顺正在替他披甲,谢翊看到他道:“一大早跑哪里去了?”

许莼不敢说担心凤翔卫受罚一大早就跑去找春溪去了,嘻嘻笑着从袖袋里掏了一把树莓出来,用帕子兜着:“昨天我出去在林子边上看到的一大片野莓,日光下看像宝石一般,竟没人摘。今早趁还没事,就去摘了来给九哥尝尝。”

谢翊伸手便去拈,许莼却收了收:“九哥等会儿,我让他们洗干净了。”却是知道谢翊好洁,这路边野果也不知有没有虫兽爬过。

谢翊笑了,也不拦着,等苏槐亲自五福捧了下去洗干净放在白玉碟子里送过来,果然晶莹剔透,粒粒饱满通红,许莼拈了一粒喂给谢翊,谢翊含了吃,一边道:“去换衣甲吧,真像小孩子一样。”

许莼抬眼对着他微微一笑,分外明媚,谢翊心中微漾,心道偏是越到别离之时,这孩子倒越勾人。

一时两人都换了衣甲头盔,出来骑了马,方子兴带着龙骧、凤翔两位紧紧随着,一路纵马向西谷而去。号角激越高昂,紧促战鼓声中,军士们呐喊声铺天盖地,密林里的鸟儿都惊飞起来,无数的猛兽也从密林中被驱赶了出来,浩浩荡荡奔跑着。

许莼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场面的行猎,以致于直到这声势浩大的秋猎终于结束回京后许久,他耳边仿佛仍时时回荡着那森林的鼓声。

接连数日连梦中都是在肃肃的风中看到谢翊举箭拉弓,大氅在风里飘荡,他的神情是如此坚定,他的动作是如此英武果断,他的一举一动,牵连着千军万马的心,号令从中军传向四面八方,一级传一级,庞大的军队被他镇定自若的指挥,如臂指使,只为他一人效忠。

马蹄扬沙,帝王亲率的大军犹如挟持风雷而行,似闪电般疾驰,如雷霆般威猛,令整个森林恐惧,大地震颤。

他总是在铺天盖地的呐喊与号角、战鼓交织鼓噪声中惊醒过来,然后面红耳赤在砰砰的心跳中想念他的君王。

然而自从回京后,谢翊便带着猎物去皇庙祭祀,而他只能回了国公府住着等着冠礼。毕竟舅父和几位表哥都已到了京城,他不可能仍然和从前一般借口外宿然后跑去宫中。

明明都在京城,却不能相见,这越发让许莼寤寐思之,辗转难眠。幸而白日三位表哥和他说话,他也能稍微转移些注意力。

盛长洲如今已是官身,沉稳非常,一一与他说起海事学院如今的情况:“陆九皋实在是能干,整个造船学院都是他一人撑起来,连他母亲病愈了,都能去女院那边授课了。如今医科那边,已慕名而来数位女医,一为求学,二为谋一份工作。”

“武英侯有经验,管得很严,学生们也都极正派,纪律严整,不曾出现有伤风化之事。有贼子想摸进去,还没摸到女子宿舍就已被抓住了,交地方官重重惩治了。他还请了和顺公主为女医部这边题了匾,传说武英侯这次回京,将会接公主赴闽州,公主亲自会在海事学院那边任教,因此如今闽州那边已开始有官宦人家的小姐报名入读了。”

“葛尔文真是神奇,他自从学会我们的官话后,我们才发现除了医学,他在立法、算数、化学上都很有些造诣,如今也在兼着不少课程,学生们还挺喜欢他的。”

“这次武英侯能为你加冠,我们也觉得意外,另外请了沈祭酒为赞者。”盛长洲长叹着,这些日子他见识长了许多,如今已知道武英侯虽然只是侯爵,但贵为驸马,又是实际的西南王,这样的人来给表弟加冠,是极有分量的。

而沈梦祯自不必说,国子监太学祭酒,国子监那是什么地方?毓秀含章,文气聚集之地,皇上亲自讲学的地方,沈梦祯能为祭酒,自然是学问通达,满腹经纶,学生故旧自然满天下。他带着名士去闽州时,多少人都为之风流才学倾倒。

这样一文一武两位俊杰来做表弟的主宾和赞者,不是皇上吩咐,如何可能?可见皇上对表弟的重视了。

许莼却只出神,心里虽然也知道九哥来观礼的可能性很小,多半是自己加冠以后进宫,九哥再给自己赠礼,但€€€€还是自己得寸进尺恃宠而骄了,还是很想让九哥能看到自己加冠元服的重要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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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吉日便到了,这日一大早靖国公府的家庙就已济济满堂,全是许家族老和一些至交好友、通家之好的宾客,为着在尚且还守着孝,因此并不大张旗鼓,只是备齐了三牲六礼,各色祭品,只等着行礼。

八月的天仍然瓦蓝瓦蓝似琉璃一般,家庙前两棵巨大的槐树树影婆娑。

靖国公许安林满脸笑容穿着国公服站在了家庙大堂前,带着许莼、许苇两个儿子迎着宾客到来。

沈梦祯先到了,一改平日那风流的宽袍缓服习惯,穿着十分严整的绛纱深衣,戴着高冠,配着古玉,十分肃穆端庄。

许安林上前迎接他笑着行礼道:“有劳祭酒大人今日为小犬行礼。”

沈梦祯一边还礼一边看着许莼,意味深长地道:“岂敢岂敢,贵人有托,敢不从命。国公是有福气的,世子也是有大福气的。”

许安林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他守孝明明禁绝酒色,偏还白胖发福了些,昔日那些庸俗酒色之气倒去了几分,显出了些国公的泰然富贵来。

许莼也上前深深作揖:“有劳先生今日为学生行礼。”

沈梦祯微微一笑:“加冠了啊。时间真是快,长大了好,能为国为君分忧了。”

却见门口车轮轧轧声传来,众人转身,沈梦祯道:“武英侯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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