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翊微微一笑。
许莼看他神色,心中越发内疚,低声道:“九哥,此事终究还是我治军不严,损了朝廷的清明,也辜负了九哥交给我这重任,这才立意想要亲自去捉拿这些悖逆,并不是我不顾自身安危,实是心中有些羞愧。”
谢翊伸手握住他手腕:“朕知道,朕也没不许你去,只是愿意和卿卿同去罢了。便有什么,朕与卿一并受了,再说,卿卿可是福运无敌,朕倒不怕的。”
许莼低声道:“我怕,九哥比我性命重要多了,我岂敢拿九哥去冒险?我知道九哥待我的心了,今后再不敢了。”
谢翊知道他全然明白自己一片苦心,含笑不语,只握了他手,心道:便是出了事,朕与你同生共死,也算此生圆满。
第220章 上朝
是夜许莼没怎么睡, 只听到声音就问是不是港口那边有消息了,谢翊知他年轻未经过事,忽然发现治下腐败, 却不知有权力之处必滋生腐败, 譬如阴影总与阳光随行一般。
许莼与盛长天这几年日以继夜的奔忙, 一个人拆成几个用,学堂、工厂、海军基地, 无论哪一桩让别的官员来做,都是要以十年为计的。
这帮年轻的孩子们却只凭着一股热血做到如今这般大的事业,又没有足够的人来制约, 出现腐败是难免的。而为君为上者, 若是集中精力在办大事上, 就不得不对这种如附骨之疽的蛆虫暂时忽略。
这也是他将许莼抽回朝廷的原因, 他一直在地方,目光就只落在那一小方天地而已。如今能发现腐败窝案,也是对他的一个警醒。御下, 从来都比办事要难太多,平衡各方利益,分润手下又要注意控制下边人的贪欲, 都需要阅历。
谢翊心疼许莼,见他始终不能集中注意力, 索性便拿了本《资治通鉴》出来,一一与他说些从前的掌故, 以及本朝的一些名臣往事。
许莼原本已许久没与谢翊一起读书了, 此刻见谢翊温柔款款, 耐心细致, 不似从前要求他背诵, 也不强说什么道理,只慢慢说着些旧事,不知不觉便听了进去,两人靠在罗汉床上,两人都身高腿长的,未免局促了些,许莼伸了伸腿,大胆搭在了谢翊腿上,嘀咕道:“九哥,您可是皇帝,这罗汉床未免太小了,太省俭了些……”
谢翊:“这是从前朕惯用的……明日让造办监做个大的来换了,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和苏槐或者和安延年说去都行。”
许莼好奇问道:“您该不会登基到现在就没换过床过吧?”他慢慢抬高腿,搭在谢翊腰上,原本他靠在谢翊怀里看书的,如今却微微抬头看着谢翊。
谢翊尚且还低着头看书页,修长的眉睫,黝黑如黑水晶的眼睛带着点忧郁,听了许莼的话,他抬眼皮看了许莼一眼,不说话。
他没回答,许莼越发兴味起了:“必定是吧?九哥于这上头没留心吧。”
谢翊承认:“确实没留心,都一样。”
许莼却兴致勃勃:“我给九哥挑个床,保证又稳固又舒服。就南洋那边的黄花梨木床,九哥不喜奢华,我们就弄个架子床就好啦,天热了挂个绡帐,凉快得紧。”
谢翊倒很给面子:“你喜欢就好。那边花坞的床用的龙凤拔步床也不错,你喜欢换那张过来也行。”
许莼漫声应着:“嗯,花坞那个……不记得了……”伸手抱紧谢翊的腰,手臂垂在谢翊身后,慢慢一节节摸着谢翊的脊椎骨:“九哥,您喜欢硬床吗?你去我那边,睡我的软床觉得如何?”
谢翊道:“……都行。”
许莼却道:“九哥之前经常睡不好,说不定就是因为这床太硬了,还配了玉席,天热虽然舒适,但也还是硬,下边加点儿软褥就好了……嘿嘿嘿,就像戏文里唱的,高床软枕美人儿,最是消磨英雄志。”
谢翊握住他胡乱作乱的手腕:“等等。”
许莼面上犹有红晕:“九哥……”声音里带上了些撒娇,谢翊好笑:“外边来人了,应该是有消息了。”
许莼已立刻坐了起来,双眸清亮,听着外边动静,只见果然五福在外殿帐外轻声禀报:“陛下,定海统领进宫了。”
许莼连忙一迭声道:“快请快请。”
一边忙忙地整了衣袍,百忙之中竟也还替谢翊掩了下衣襟,然后穿了鞋便走出来了。
定海果然在外边,禀报道:“人都捉住了,船也扣下了,盛三爷正在连夜审理,怕皇上和侯爷牵挂,命属下进宫禀报。”
许莼松了一口气,又问道:“可捉到认识的将领?”
定海摇头:“属下不认识,看起来品级都不高。但他们认识盛三爷。”
“听盛三爷审问,似乎是从前秦提督亲信的人,秦提督回京后,他们大概觉得侯爷不重视他们,便生了怨。且因着咱们的人随军出征,都有了军功,这几年总得重用,他们又总疑心军需他们缺,因此才内外勾结着套些货。”
许莼怒了:“我待他们一直一视同仁!”
定海道:“侯爷身边的亲卫一直是宫里带出去的,他们不知道,只以为您只用自己的人……不信任他们。”
许莼语塞:“……”这倒辩无可辩。
谢翊安抚道:“为将者自然要用自己最信重的人为亲兵,更不必说他们自己必定也知道和亲卫的差距在哪里,无非不过是事发了找借口罢了,好减轻心中愧疚,以图逃脱罪责,不可上当。”
许莼道:“可还问了什么?牵连了多少人?”
定海道:“我只听了一会儿盛三爷就让我先进宫回复了。只听到他们说了主要的货来源,也是去年才开始。”
“是觉得侯爷连贺兰将军带的边军都给了许多好处,他们什么好处都没有,因此才含含糊糊地误导了盛三少这边的属下,说是那边留着的,又反问侯爷没交代过吗?”
“因此盛三少才误以为是事先侯爷和贺兰将军那边协商好的。整船队十几艘船的货,和货单对不上的货看着不多,零零星星也显得少。他们又很小心,分开每样少一些,也没敢动军械的主意,盛三爷忙,也就失于觉察。”
“这一次也实在是没想到这枪竟然能有人敢开这么高的价,他们本来也担心是金人,后来打听了说是闽商,这才放了心。交代说是在工厂里拆了这许久,很快就能做出来了,和从前一样,但凡咱们做出来了,必定要跌价,不如趁着如今还值钱先卖了,赚一笔大的……”
许莼道:“这是积少成多,胆子越来越大,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谢翊笑道:“这样高价,还都是现银,也难怪他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朕看奸细也未必拿得出这许多钱来行贿。”
许莼白了他一眼:“皇上难道还怪臣钓鱼不对?”
谢翊正色道:“今日能为财所动,明日就可能一退再退失了廉耻忠义之心,此风断不可长,不可不防微杜渐,严加议处。”
许莼道:“都是满口狡辩的,只怕不会供出多少人来,嗳,可惜贺大哥去了扬州还没回来,不然可以请教他如何审理。”
谢翊道:“应该也就这几日了,等他和子兴回京,让他们两人去审,更公允一些,也省得来日静安伯挑你的理,说你偏袒自己人。”
许莼道:“此事我确实有责任,皇上该怎么发落还怎么发落。”
谢翊道:“监管不善?你现在不是及时发现了吗?各州县的亏空户部尚且都问责不过来,哪里轮到你这点子洋务走私?且先查清楚吧,你自己军中治军的事,你自处置。”
许莼道:“秦杰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谢翊道:“他如今应该是更怕被牵连进去才是。”
许莼一怔,谢翊看着他微微一笑:“许侯爷对如今自己在朝堂中的地位有些看不明白啊。”
许莼还在疑惑中,谢翊却已问定海:“还有什么吗?”
定海道:“属下无事要奏了。”
谢翊便吩咐他退下,看许莼仍陷在思虑中,点了点自己心口戏谑道:“临海侯简在帝心,还担忧什么?”
许莼:“……”
谢翊伸手拉他道:“安歇罢,朕给你担保,这消息一旦传出去,必定是静安伯先派人给你送礼,秦杰上门给你剖白,第一见要紧事便是撇清干系。你还没怎么入朝,尚且不知道什么叫趋炎附势……什么叫墙倒众人推。”
他想了想又笑:“明日你也要上朝了,等你入朝后,日日见到的哪一桩事都比你这事儿大,学学内阁大臣们安泰若山,也不至于慌脚鸡一样了。”
许莼满脑子想着明日如何回去问清楚案情,如何应付秦杰,也没理会谢翊这笑话他,谢翊只能揽了他进帐,却又从床头摸了那把桃夭扇来与他共赏,这才又重新鼓起兴来。
第二日许莼便也该上朝了,一大早他陪着谢翊用了早膳后,便换了一身一品侯的簇新朝服,谢翊看着他这般英武,也十分满意,又亲手给他佩了玉佩,这才命裴东砚等人护送他乘了马车从南边的东内苑内宫门出去,绕到前边午门那里上朝。
许莼这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参加大朝会,十分新奇,加上一夜得了谢翊宽慰,也忘了昨夜的憋屈事,一直到了午门下了马车,看到大臣们全都在那里候着上朝。
看到许莼下车,许多人都上前作揖攀谈,他有些诧异,许多官员,有些见过有些没见过的,都上来与他作揖,一路他走着,含笑向他问好的不少。
“侯爷好。”
“侯爷什么时候回京了?”
“侯爷,本月家父寿辰,还请侯爷赏光,已送了帖子到国公府上了。”
“侯爷,工部这边有些事想要请教您,不知您什么时候有空?”
他也只好一路作揖应酬着,没想到他态度谦和,越发引来了更多的问候,层出不穷。所幸方子静叫了他一声,那些要上来攀谈的官员才止住了脚步,他才算得了空,带了些狼狈走了过去,方子静点了点指点他道:“前边这是军机处和内阁侯朝的朝房,你下次不必理会太多,下了车直接进来便好了。”
许莼微微擦了汗:“我也没想到……好些官员都不认识……不是都说文官士子们都讨厌我吗?”
方子静笑了声:“你如今可是炙手可热,人人都想着从你手上讨差使、生财。再说了……哪怕今日马上就要参劾你大罪,人家照样能和你笑脸相迎,这就是做官的要义。”
许莼忍不住笑,却听到有人语气不善唤他:“许元鳞,听说你之前在津海卫那边,又编排了一回老夫?”
许莼转头一眼看到果然正是李梅崖黑着一张脸看着他,他脖子不由一缩,不好!竟忘了这桩公案了!怎么梅崖大人竟然回京了!不是说去巡察河工了吗?
九哥怎的也不提醒他一声!
第221章 参劾
许莼走过去深深作揖:“李院使好, 听说大人去巡察河工了,什么时候回京了?不曾上门拜访,惭愧惭愧。”
李梅崖冷哼着:“怎么, 不是抬出老夫来教训庄家那少年状元教训得很顺手吗?现在知道尊老了?”
许莼嘿嘿嘿窘迫笑着, 多少知道自己有些不对, 又知道李梅崖不会和自己认真计较。毕竟……他可是和李梅崖一起逛过花楼的!亲眼见过李梅崖骂人的!
他作揖道:“李大人秉公磊落,令堂德高, 教子有方,仆是真钦佩的,御前论辩, 不慎引了大人为例, 自是希望效仿大人, 请大人海涵。”
李梅崖看他神态谦和, 心中舒坦,呵呵一笑,点了点一旁的椅子:“坐着罢!总和武官混一起做甚么, 你可也是正经监生肄业,读书人!过来,老夫正有些事请教侯爷。”
许莼歉意看了看方子静, 方子静却哪里还理他,又已与其他人说话去了, 他便陪着李梅崖坐了笑道:“大人有什么事只管交代。”
李梅崖道:“没什么大事,庄家那事我听说了, 你须得小心后边有人效仿, 最近少接近文人和文官, 以免人家故意来触怒你, 借这由头博点刚直名声。”
许莼道:“知道了, 我如今出门很少的。”
李梅崖又细细指点:“国公那边也要谨慎才好,最好派位老成清客陪着国公爷,没事少出去饮宴,省得被人调唆。”却是知道这位临海侯的国公爹是不太靠谱有名的荒唐。
许莼知道李梅崖这是经验丰富,连忙道:“多谢大人指教。”
李梅崖这才点头满意捋着胡须,许莼却又请教道:“听说李大人这次去巡察河工,一去都去了半年,巡察情况如何?”
李梅崖道:“还好还好,沿路都很顺利。”
许莼道:“正有事想请教大人,若是这手下发现有人损公肥私……这应当如何严惩和预防呢?”
李梅崖眯起眼睛,伸出手掌竖着作势往下一切,阴森森道:“自然是杀一儆百,让他们知道再也不能伸手,伸手必被捉。侯爷既是治军,军令如山倒,贪庸误事、聚敛殃民者,杀之无妨!”
许莼:“……”
李梅崖却伸出手指悄悄勾了勾示意他靠近,低声与他窃窃私语面授机宜。
一时众朝臣看到之前明明一直传闻与临海侯势不两立的李梅崖,此刻仿佛与临海侯十分融洽和睦,笑吟吟说着话,全都若有所思。
竟然疯如李梅崖,也惧那临海侯之势吗?要知道李梅崖可是一向孤高自许的,谁的面子都不给的€€€€当然,那临海侯风闻骄矜妄为,今日看来却谦谦如竹,温温如玉,确实不似武官,倒有文官的风姿气节。
莫非是,那李梅崖有什么短处被临海侯拿到了?还是临海侯有什么天大的好处给了李梅崖?
朝臣们正各自思量,小声议论着,却见鼓声响起,众人全都肃立站了起来,整理冠帽,等三通鼓响后,殿前磬板铛铛响了下,上朝时间到了。
文武大臣们按班排好,列队而入,文官由左掖门进入,武官则由右掖门进入,待鸣鞭之后,众臣抵达奉天门丹墀,默然屏息肃立,听钟鼓司奏乐,内侍再次鸣鞭,鸿胪寺官员高唱入班,左右文武两班步入御道,往金台御座之上行一拜三叩之礼。
大殿内鸦雀无声,许莼与方子静都在勋戚班里,在武官班最前列,缄恪郡王谢翮为首,行礼完后在大殿内站好班,许莼悄悄看向上头御座,果然看到谢翊正垂目看向他,两人四目相对,许莼又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谢翊看他一个人在那里傻笑,实在有些无语。但此时是接见来使,今日也无什么重要来使,只有夷洲那边的使臣,为着广源王世子侬思稷的赐婚,拜谢皇恩,又献上了许多贡品。
谢翊温言抚慰了几句,打发了。之后便是要召见一些要离京的官员,今日是召见几位年高老病乞休的老臣,谢翊一番嘉勉老臣们效力年久,老成练达等,下了恩智按例赏赐后荣归故里,几位老臣龙钟行了礼后颤颤巍巍退下,即日便可离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