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莼看着老臣们白发苍苍下拜,心里不由想着自己与九哥若是老了会如何,自己到时候也要致仕吗?还是一直陪着九哥,陪着他……
他站在那里,神游万里,谢翊在上头一眼便看出来他不知又在想啥。也不理他,只示意下一流程,下一流程便是边关奏事。
兵部尚书雷鸣上前奏报,代呈了贺兰静江的奏本,金人有异动,重阳前主动出击,清扫了一遍来南掠的北蛮子,斩获头颅若干,又上本要补马步战兵缺额。
谢翊点头赞许,嘉勉官兵奋勇效力,又命兵部议赏加功,抚恤兵丁,酌加恩泽,具本进奏报功,如此又过了一回。再看许莼,又见许莼正炯炯有神盯着雷鸣,显然很是关心贺兰静江,心中笑了下。
这边方子静又有本奏,侬思稷进京大婚,则浙闽这边由哪位主持军务云云,谢翊也都准了。
边关事毕,便道了各部官员奏事了。
户部尚书罗恒睿轻轻咳嗽上前,奏了些夏税的事,唠唠叨叨一说起来十分枯燥。
许莼昨夜本就为了那查走私的事等了大半宿,此刻听他这一枯燥至极的奏本,昏昏欲睡,眼皮又开始止不住的半垂着打起盹来。
谢翊在上头看着直好笑,又有些心疼,下次有朝会,必定要要他早些睡,不可似昨夜一般宽纵。
好容易罗恒睿奏毕退回,礼部尚书又出来奏报九畴学府的建造的情况,这里许莼却又有些关心,立刻清醒了些,居然认认真真听了一回,之前都听说文官们尽皆反对,还以为礼部尚书奏报后会有人出来提些意见。
没想到谢翊垂询之时,却无一个文官出来提意见,许莼越发纳罕。
之后又是工部尚书杜正卿出来说了些河工修堤建造的事宜,奏起来也是极长,许莼渐渐又开始走起神来,看前边的缄恪郡王谢翮一直肃立在哪里,稳如松柏,心中十分钦佩。
然后这才一会儿,他又已脑昏昏已,总算听着杜正卿也退下了,忽然一声咳嗽,李梅崖霍然出列:“臣李梅崖有本上奏!臣此次奉诏巡察河工,查出诸多贪庸误事、聚敛殃民、贪赃枉法的职官共计六十二人,均已一一列出,恳请陛下重重治罪,革职究罪,以肃吏治、正官箴,荡清官场不正之风!”
六十二人!
众人全都震惊看向李梅崖。六十二个官员若是都被他参劾下来,这河道的州县,还能剩下几个官员?
许莼也双眼圆睁,这是李梅崖刚才说的一路顺利?一路顺利,还能参劾这么多人!
只看到李梅崖从袖中拿出奏本,大声读起来:“鹿城知州黄言伦狂妄不法,贪污河银、虚冒粮饷……蔚州知县裴泰逼勒小民、强买石料……漕运罗大玉借名需索,剥削商民……”竟真的一个官员一个官员的罪名数落着,一一参奏起来。
他声音洪亮,直在大殿上回荡着,足足读了一盏茶功夫,才将那本奏本读完,又大声道:“以上参劾罪迹,皆有实据,请陛下训诲治罪!”
朝堂上一片静默,但大部分臣子们的内心都是震惊的。
好家伙!这疯狗一回来,便大刀阔斧清理朝堂啊!真是好久不见这般热闹。
谢翊在上头显然也有些惊诧,但仍然沉稳道:“卿一路巡查河工辛苦了,此事甚巨,涉及官员过广,着三司推事复核,议政大臣、内阁九卿等详加定议,再行奏闻。”
李梅崖高呼:“皇上圣明!”
谢翊轻轻咳嗽了声:“还有要奏的吗?”他看到许莼正震惊看着李梅崖,薄唇微张,显然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大参劾官员的阵仗。
李梅崖却并没有停下,反道:“臣还有本奏!臣沿路未进京,便已听说江都庄氏,竟威逼身为朝廷职官的子侄死谏,此等卑鄙龌龊大逆之事,玷辱士林,无君无父,无法无天!”
“此事必当严惩方可整顿伦常、整肃纲纪,以臣之见,当以大逆之罪问罪江都庄氏一族,抄家问罪,臣请皇上乾纲独断,准如所请!”
大逆之罪!那可是要族诛的!朝堂哗然。要知道圣上即位后,一直慎杀,从未用此极刑,这是有伤陛下仁君之名,人人皆看向李梅崖,目光不善,都觉得他傲慢狂肆、骄矜偏执。但大逆之罪,人人皆暂不言语,只看着内阁首辅欧阳慎。
欧阳慎果然不负众望走了出来:“陛下,天子之德在于好生,陛下一贯仁德,请陛下慎刑。”
谢翊看了眼许莼,只见许莼双眼溜圆,竟然也在看着他,忍不住又想笑。
他缓声道:“此事朕已命大理寺赴扬州督察此案,伺后将有奏报,届时再交三司推事议。”
被李梅崖这么扔了两枚炸弹,朝堂大臣们今日全都大为震动,之后鸿胪寺官员唱催奏事,都已无官员再出列奏事。
鸿胪寺官员便唱奏事毕,鸣鞭又起,御驾兴。谢翊起身退朝,百官叩拜送圣驾。待御驾退后,百官亦退,各回衙门。
平日这时候一般皇上都会留军机处或者内阁的几位大人议事,然而今日却见苏槐公公小步走到了临海侯身侧,笑着行礼道:“侯爷,皇上召您入文华殿议事。”
许莼心知看这时辰,自然是用午膳了,便欣然跟着苏槐入内去了。
然而正在退朝的大臣们却只都纷纷悄声议论着,临海侯圣眷甚隆啊,第一日上朝,便被留着入内议事,这是何等的圣眷。
第222章 午膳
午膳却是在花坞用的, 天色已经大亮,若是平日这时候还能和大臣们议上两三桩事,然后下午批些折子, 若是去哪个衙门巡视也可安排。然而今日谢翊却一反常态, 把议事的议程换到了下午, 将折子命人都先送去了花坞的花梨木大案上。
许莼过来的时候,谢翊正伏案批着折子, 满桌高高的折子摞着,许莼看着有些心疼:“九哥怎么有这么多折子,内阁不能分担些吗?”
谢翊叹息:“已都票拟了不少, 这些都是重要的事, 都得看看。”
许莼坐在大案对面的蒲团, 看谢翊批折子, 一旁六顺捧了杯琉璃盏过来给他,里头盛着碧绿剔透的热茶,他一喝有些诧异:“怎么是薄荷梅子茶?”
谢翊说:“你昨晚没休息好, 喝点茶开开胃一会儿吃一点清淡的便歇个晌吧。天热了,别的茶就别喝了一会儿睡不着。”
许莼笑嘻嘻双手捧着小口喝了几口,薄荷香味沁人心脾, 出了些热汗,身上立刻舒爽了许多。他看这奏折还有很多, 谢翊批得辛苦,忍不住道:“九哥我帮帮您吧。”
谢翊抬了抬眼皮, 眼睛幽深看了他一眼:“行, 你替我分一下, 军务的放一边叫人送去给武英公, 宗室的挑出来叫人送去给缄恪郡王把一把。”
许莼立刻摩拳擦掌, 一本一本拿出来看了:“这个是闽州船厂的,请拨银子买火炮,这算军务吧?”他利索放到了一侧,又拿了一本:“这是……嗯……成安郡王王妃守寡多年,如今病重,求恩封……这是给宗室的了!”
他兴致勃勃筛选着,一旁站在远处指挥内侍布菜的苏槐简直没眼看。本来内阁早就全都分好了,皇上专门命内侍们又全都给打乱了,然后这会子又让临海侯重新分……可怜这叠折子饱经折腾,只倒腾来去。
皇上何必花这点心思让侯爷看折子呢,临海侯压根一点儿没觉得自己僭越了该避嫌,这可不高高兴兴地看折子,认认真真替皇上分忧呢,倒白费了皇上苦心积虑去他的顾虑。
要说就是年轻人精力旺盛,手脚利落。许莼不一会儿就已将所有的折子都分拣好了,还向谢翊讨功劳:“我都分好了,还把这些各部的奏折也按紧急程度都排好了。”
谢翊赞道:“好。”一边命苏槐:“先让御膳房赐一桌菜过去给军机房,然后把这些奏折都各送过去给缄恪郡王和武英公。”
苏槐应了,谢翊便将朱笔搁了,起身携了许莼的手过来,就在水榭栏边的桌案边与许莼用膳。
菜色果然都很精致,多是时鲜的蔬菜瓜果如菱角、藕片、新鲜的嫩莲子,杏仁豆腐羹,芙蓉鲫鱼等一看就是谢翊的口味的,然而又有炸丸子、菊花兔丝、烤獐子肉几样许莼喜欢的,点心有鲜虾仁馅子的馄饨和蟹肉包子,另外上了一碟松仁玫瑰玛瑙酥。
许莼一边先替谢翊夹了一筷最嫩的鱼肚子上的肉,然后才自己喜滋滋吃起来,吃得又香又快。
谢翊看他吃饭如此香,都无端也觉得有了胃口,两人悠闲吃着午膳,只见日影正中,林鸟啁啾,水声淙淙,莲香清越,天气极清润。
许莼则一边和谢翊说话:“九哥,今天李大人一下参这么多,若是真都有罪,难道都革了?那河道州县的官员会不会都无人干活了?”
谢翊道:“各地冗员多得很,看着缺的多,其实少了地方州县一样转得过来……说不定转得更快。”
他慢慢亲自剥了青绿色的莲子,露出里头白嫩饱满的莲仁:“从前沈梦桢给你们讲前朝事,应当也讲过万历朝后期吧,当时朝廷和州县官员大量空缺……偌大朝廷仍然运转着,虽然内阁首相都苦不堪言不停上辞呈。万历是个十分有意思的皇帝,可能朝廷少管点事,百姓们反倒轻松些。”
许莼道:“沈先生是说过,说是什么‘虚君无为’,并不是很懂。不过从商贾角度来说,确实官员少点,需要打点的关节就少点……大概能懂一些。”
谢翊道:“道理差不多,只是这个度要把握,朕也没想好,慢慢试吧,管太多不是好事,不管也不是好事。”
“至于这一批官员,若是真有罪,看罪行吧,有些轻一些的,也给点改过自新的机会。”
许莼忽然又一个人偷偷笑,谢翊问他:“笑什么?”
许莼道:“我知道,九哥这机会恐怕也是活受罪吧。”
谢翊微微一笑:“怎么今天上朝也是想这些?在上边就看到你一个人站着傻笑。”
许莼道:“嗯……我是看到九哥抚谕老臣们,想着若有朝一日,我也如此蟠然白首,也向九哥请求致仕……”
谢翊笑道:“不会有这一日的。”
许莼诧异,谢翊却笑而不语,只持了金银杏大调羹舀了一勺杏仁芙蓉肉末豆腐倒在他碗中:“少吃点那油炸的,一会儿存食了。”
许莼已忘了前边说的话,只问:“这油炸菜丸子是什么?吃着好香,口味清淡又不腻。”
谢翊道:“嫩菊叶裹了面糊,下鹅油里头炸的。”
许莼赞道:“原来这样精心,香酥脆嫩的,真好吃€€€€等我回去让人做给我娘尝尝。”
谢翊道:“这菊叶听说是鸿胪寺自己种的,特别嫩的,也不涩。”他吩咐一旁的五福道:“让御膳房原样做一道,再添两道菜,赏到靖国公府去。”
五福连忙应了。
许莼道:“啊……我爹娘会不会觉得奇怪。”
谢翊微微一笑:“年节时候经常有赏赐到靖国公府去的,你娘没和你说吗?”
许莼:“……”
他耳根微微有些热,又问:“庄家呢?九哥打算怎么处置?怎么上来就参大逆诛九族这样的大罪,我看大家都吓到了。想来平日也不这么参吧?”
谢翊道:“嗯,李梅崖许久没这样了。这应该是猜出了朕想收拾这些世家,他出面参劾,把天下士林的骂名都揽过去,世家们气也没用,他孤臣一个,世家们和他计较都掉身价。”
许莼赞叹道:“李大人真是诤臣啊,也是真的为九哥谋事了。九哥您肯定也不会族诛,如此庄家倒还要谢了你的恩,这就是恩自上出,然后其他世家大族也要暗自警醒,这回没人再效仿这些事了吧。”
谢翊:“嗯。”
许莼想了下又道:“九哥当初和我说要有猛将如云,谋臣似雨,雄兵百万,坚船利炮,如今坚船利炮有了,猛将也有了,谋臣也有了,就差雄兵百万了吧。”
谢翊愣了愣:“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
许莼道:“九哥忘了?当初去猎宫的时候,九哥和我说帝王不仅要有猛将如云,谋臣似雨,雄兵百万,坚船利炮,还要居安思危,厉兵秣马,就给我讲那幅道君的《鹰犬图》的时候。”
谢翊:“……”隐隐约约记得一点,应该只是随口说的,所以……许莼这是一直惦记着自己那所谓帝王的宏图伟业了?
他失笑,又有些感动,许莼看了看天空碧蓝无垠,不免又有些惦记猎宫时的日子:“这天气也甚好,我们什么时候还去猎宫呢?”
谢翊道:“想去挑个日子便去了,这有什么记挂的。”
许莼喜悦道:“好,我好好计划下,带些新的军械去试一试。”两人说说笑笑将午膳用了,起身在莲花池边缓缓走着,正是六月天,花坞里繁花盛开,行于夹道前,香气沾衣,许莼少不得手又胡乱折了些叶子在手中玩着。
两人并肩走着说些朝堂的闲话,许莼又想起自己那案子:“下午若是没什么事,我便回去看看他们审理得如何了。”
谢翊道:“嗯,我与大臣们议事,你回去看看便也该去军机处坐坐,与同僚们熟识熟识。”
许莼道:“好。”
走了一会儿白花花的日头里,果然许莼困意便上来了,谢翊看他眼皮又有些睁不开,忍着笑伸手拉着他回了水榭里间的敞轩里,抱着他躺上了凉榻。许莼连连打着呵欠,眼中盈起一层水光,含含糊糊声音虚浮:“九哥起来就喊我一下。”
谢翊伸手慢慢替他解着腰间的玉怕他硌着:“放心睡吧,又没有甚么重要的事,劳什么心呢。”
许莼却看到谢翊探手在他身前,手指修长白皙,他忍不住握住那只手,放到嘴上亲了一亲。
谢翊有些诧异,只以为他又突发了兴头,再低头看他眼皮已都抬不起来,瞬间就已睡沉了,到底年轻人,说睡就睡,精力好时又一时一时的紧着闹。只失笑也躺了下去,两人依偎着歇了午晌。
水榭里微风习习,床头点着催眠的细香,香气细细,四处只隐隐听到鸟儿啾啾清鸣声。
许莼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再醒来谢翊早就已去了前朝议事了,只让内侍交代他起来后自出宫。
水廊外日影偏西,风吹着绡帐飘飘悠悠,浮光掠影,时光闲静,许莼睡得不知身在何处。
他坐着拥被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自己如今已不在津海卫了,没那么多忙忙碌碌,现回了京陪着九哥在宫里了,又自己偷偷笑了一回,才起身穿了衣裳,准备先回国公府找盛长天。
第223章 至公
许莼回到国公府, 马车立刻就被人拦住了,外边通报道:“侯爷,是秦大人。”
许莼反应过来, 秦杰真的来了, 他想了想掀了车帘一看, 果然看到秦杰翻身下马竟守在国公府门口,神情焦灼, 想来是急切要见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