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143章

一夜无话, 第二日许莼起身之时,头疼欲裂, 想起昨夜自己在九哥面前撒娇装痴的事,仍然历历在目, 越发只趴在床上不想起身, 谢翊有些担心摸了摸他额角:“哪里不舒服吗?”

许莼含含糊糊:“九哥……您先起, 我缓一缓……昨晚酒醉失仪了……九哥莫怪……”

谢翊笑了:“今日朝会本来已安排了事, 不好取消, 朕已命明日朝会取消了,今日散朝后,我们就去别庄歇着今日明日还有后日本来就是休沐,咱们能钓三天鱼。”

许莼伸手捂着脸羞愧欲死:“九哥,我昨夜醉了,说的胡话您不要放在心上。还请国事为重,我怎敢以私害公,我错了。”

谢翊看他仿佛要钻回被子里一般,人都不敢看他,一头昨晚替他擦过的长发松松披在光滑肩头,长腿无处安放只缩回了被内,显然也是知道自己是在吃醋,心虚羞愧了。又只想笑,但仍是忍住了:

“无妨,是朕也想好好歇息了,卿卿不说,朕也想放松,只是朕不知道该去哪里放松。猎宫总要到秋日去行猎才好些。从前先皇们夏日都去行宫度夏,只有朕心疼银子,行宫那边的护卫兵丁、一应用度都裁撤了,每年基本不去,竟忘了白溪别业也不错。只是在京郊和卿卿歇息几日,有何不可?”

许莼这才将手放下来,双眼将信将疑:“真的?”

谢翊道:“卿卿与我同为一体,你的事就是朕的事,朕的事就是天下的事,天子无为而治,龙体安则天下安,自然该歇就歇了。”

许莼很快便被哄好了,喜滋滋道:“九哥说得是,我看九哥日日夜夜地操劳国事,如今又有内阁,又有军机大臣,九哥何必如此操劳呢。”

谢翊微笑,心道:无君之治,朕倒也该试试。

一时许莼欢欢喜喜起身换了衣裳,洗漱后与谢翊用了早膳,便也乘了马车一路到了东华门上朝。

今日早朝就热闹了,大理寺少卿贺知秋上了折子,将去庄家查案查抄的案情奏了,奏章里将庄家素行不法、为害地方,恣意逞威、鱼肉乡民的桩桩件件都一一上奏,又将其朋比作奸、潜通声气、互结党羽,逼杀朝廷命官,捏造谏书,污蔑君上、颠倒是非扰乱国政的大罪都如何审出实情,一一具奏。

朝堂哗然,之前只是道听途说,如今看贺知秋桩桩件件列得清清楚楚,皆有实据、口供、物证人证等皆在,而这用心之险恶又实在不得不令人动容。

谢翊不动声色只命庄之湛上朝当庭辨明。

庄之湛着一身素服素冠上朝,并未着官帽官袍,上来跪下也并不敢起身,只将当夜之事一一具奏。

他少年状元,面容俊美,此时含泪奏报,又声音清越如珠玉:“臣深受皇恩,寸功未立,日食国禄,未能报效,岂能贪图美誉,诬赖同僚,陷君上于不义?臣不敢挟私心而昧公道也,虽为长辈命,情愿为逆子,不敢做叛臣,情愿不孝,不敢不忠。庄氏以君之名声邀庄氏之清名,实为大不敬,臣亦无颜苟活于世上,请皇上赐死,以赎全族之罪!”

他深深拜下去,声如悲鹤泣唳。

朝上重臣皆动容,李梅崖站出来厉声道:“诋毁大臣、污蔑君上,颠倒是非、扰乱国政,此风断不可长,此等营私植党,鬼蜮伎俩,更是骇人听闻,臣请陛下以大逆之罪问罪庄氏,荡平士林猖狂浇薄、沽名钓誉、紊乱黑白之风!王法森严,天理昭彰,请陛下下旨!”

臣子们皆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欧阳慎才又站出来,将那慎刑仁慈的虚话套话又说了一遍。

谢翊看朝堂上静了下来,这才徐徐道:“庄氏一族,不思国恩,不念伊祖积累之德,居心妄诞、欺世盗名,王法森严,决难轻贷。然朕为天下主,以忠厚之道教天下,兴光明正大之道,亦不以言罪人。将案情着三法司议罪,首恶者斩立决,查抄家财,成年男丁发往边疆效力,妇孺不究,听其自便。”

一时朝廷众臣全都高呼万岁仁慈,便连庄之湛也含泪叩谢天恩。

谢翊却又道:“庄之湛自入朝为官以来,不思为国家任事出力,勤慎勉力,反恃才侮上,沽名钓誉、朋比为奸。屡屡辩言乱政、攻讦功臣,妄图把持言路,妄议朝政。此为你之家风不正,立身不公,存心卑污,方招致今日之祸事。如今念你幡然悔悟,能回心改过。临海侯又不计前嫌,于危难中施以援手。姑赦你死罪,惜你才华,当戴罪立功,然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罚俸三年,杖二十,静思己过,公正居心,若执意怙恶不悛,绝不再赦!”

庄之湛深深拜伏下去:“臣谢主隆恩。”

一时散了朝,许莼看庄之湛被殿上护卫拖下去行杖去了,知道九哥这是这口气从津海卫憋到现在才替自己出了,不由微微咂舌,想起两任状元都被九哥问责打过,还都是为了自己……这一次甚至还是贺知秋去查了庄家的案子,这两位状元如今待自己竟还甚厚,对九哥也是死心塌地地效忠€€€€九哥的御人手段,实在还有太多自己要学的了。

他慢悠悠去军机处点了个卯,看方子静今日看他也没个好脸色只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了他几句,也不知是谁又惹了他。

司礼监那边过来道今日无什么重要奏折,请军机处列位大人各回衙门,今后也不必日日点卯,有大事司礼监会传列位大人议事。

如此军机处便散了,各位大人各回衙门,方子静也匆匆走了。

许莼一看天色,却想起自己早晨忙着上朝,只交代了春溪一声让去准备别庄,也不知道如何了,如今合该赶紧先自己骑马过去弄一番,还要回家去和父亲母亲报一声才好。

他连忙骑了马回了国公府,许安林一如既往不在,又是在外边逍遥,盛夫人也说是去了江南,据说那边正举办斗丝会,她赶过去打算采买些精品去了。

白回了国公府一场,他一个人越发自在,在国公府淘了一回,找了好吃的好玩的都一并带上马车,自己立刻出城,径往鹿角山白溪别业去了。

鹿角山仍然瀑布挂落弯角,山涧流落,满山树草青翠欲滴,泉石清峭,初夏清风荡漾,他纵马迎风而行,想着又要和九哥重温旧地,昔日甜蜜点点尽皆涌上心头,正是满怀喜悦。

一直纵马到了山下山门,却一路看到了禁卫驻跸,越往山门,则岗哨越多。很快方子兴迎了出来,看到他道:“你怎的一个人先来了?皇上呢?”

许莼看到他欣喜道:“子兴哥!皇上散朝后还有些事要议完才好出来,我挂心这边太久没来住了恐有些不妥帖,所以先过来看看。您不是才回京吗?怎的又出来当差了?太也辛苦了。”

方子兴反问道:“你说呢?庄家那事,皇上说庄之湛带了护卫去也不经用,结果我和贺知秋千里迢迢跑过去抄了一回家。才回京还没歇两日呢,又忽然听说要来别业休沐。还说走就走,我虽是有假,这里毕竟是宫外,还是你临海侯的府邸,我不出来看看,兄弟们哪敢冒犯你?到时候出了纰漏,可不是闹着玩。”

许莼满脸讨好上前道:“都是我之过,劳动大统领了。昨日我还和范牧村、贺知秋他们用晚餐,说起实在大大对不起您了,你大婚之时也没能参加,如今才回京,也未能和您一聚,反倒劳您为我的事奔忙。”

方子兴笑道:“罢了,不止是看皇命,也是看你面上了,若是旁个人,我才不去。这次抄庄家,抄了好些古书字画,皇上说让都充入九畴学府的藏书楼内。但又说你喜欢字画,再说这案子你也是苦主,本该给你些补偿,叫先拣了一些好的来给你挑挑,看你喜欢哪些就留下,便都留了也不妨。”

“我哪里懂这些?只让他们拿了单子来,本来想让我兄嫂看看,好在内子说她略懂些书画,便勾选了一些先调了来,刚才已命人都挂上了,今晚你自己好生挑挑吧。”

许莼道:“这几年在津海卫忙得和陀螺似的,日日和军械机器银钱俗务打交道,整个人都俗不可耐了,哪里有时间看画呢!多谢子兴哥,既然嫂子懂这些,何不问问她喜欢哪一幅,我便挑了给子兴哥,子兴哥也好给嫂子些惊喜。”

方子兴怔了怔:“这样不好吧,皇上知道了恐觉得我以公谋私。”

许莼道:“既是补偿我的,我转赠给你有何不可?就当补给您和嫂子的新婚礼,之前不好大张旗鼓,送的礼太过简薄了,如今再补上一份。”

方子兴想了想:“等我问问我哥。”

许莼:“……”他笑道:“武英公定不会反对的。”

两人边走边说话,一路入了别业内,果然看到四处戒备森严,龙骧卫、凤翔卫已全数接管了别业的保卫,已防卫得密不透风。

许莼行到自己的院子门口,自己的院子和九哥的院子正相对着,一边是“羡鱼”,一边是“隐鳞”,当日这字题了以后,自己吩咐人制了匾挂起来。却忙忙碌碌,无一日空闲,再没回来看过一眼。

忆当日初尝风月,湖边钓鱼,纵马穿林之时,还和九哥说那江海之愿,何曾想过今朝为名为利奔忙,终日不得闲。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谢翊(肃然):“今日有一桩极重要的事,应当昭告天下€€€€”

许莼(面红过耳,细如蚊吟):“九哥……我觉得我还没有准备好……”

谢翊(一气呵成):“在晋江app书架的作者收藏,长按作者名,可以添加特别关注作者,今后作者开文就能收到通知了!”转头(仿佛听到什么):“幼鳞刚才说什么?”

许莼(面无表情):“……我什么都没说。”

第229章 重游

等銮驾到白溪别业的时候, 日头已偏西,许莼已命人准备好了午膳,欢欢喜喜在大门等着谢翊。

谢翊下辇的时候很是有些歉然:“朕之过, 倒是想早点出来, 欧阳慎唠唠叨叨又有许多事要奏。耽误你了, 饿了没?”

许莼道:“怎会?”谢翊看到方子兴,点头笑道:“不是给你假了吗?”

方子兴道:“陛下出宫是大事, 我不放心,不过若是陛下嫌我碍眼,我就回去。”

谢翊一笑:“你这次差使办得好, 朕也赏了你的东西, 还特特给你假在家陪夫人还不好, 用了午饭便回去吧。”

方子兴嘿嘿一笑, 果然接了谢翊进去上了望江阁上等圣驾坐定后,便告了退回去了。

谢翊转头看这望江阁玻璃窗外仍然是天蓝如洗,清风吹过林木起伏如碧浪, 天气涤荡,令人胸臆一阔,而墙上果然挂了数幅名家字画, 都是之前没见过的。

他略一想已知道定是方子兴带来的了,含笑道:“本来庄家那边抄的书画我让他们都充入九畴学府的藏书楼中, 但看单子还颇有些书画,听说多有强买强卖之事。夺了他们的也不冤, 朕想着你喜欢画, 便让他们说了送来给你挑挑, 可有那一幅喜欢的?”

许莼正在亲手从蒸笼里端出了一只椰子来, 一边笑道:“子兴大哥千里迢迢回来, 又是九哥一番好意,我在他面前没说什么。只听说统领夫人于这上头也有些造诣,我适才便应了子兴哥,他夫人若是有喜欢的,便留了送给他们为补新婚的礼。”

“如今在九哥跟前,我就实话实说了,这些画都一起送去九畴学府吧。我与九哥赏一赏这几日便好了,真有喜欢的,我到时候去看也一样的。”

谢翊笑:“真舍得不留?”

许莼道:“庄家是因我被抄的,此时我就中取利,未免心中有些过不去。再则……”他看着谢翊笑:“九哥已给我太多了,我不可过贪什么都想要。有九哥足矣,这些身外之物,万不能贪,以免上天觉得我不惜福。”

谢翊料不到忽然听到这么一席话,凝视着他不语,许莼却是拿了一把雪亮匕首撬开之前开好的椰子壳里,将整个椰子壳放在谢翊面前:“这是椰子炖鸡,极清甜嫩滑的,九哥尝尝。他们要放当归,我一点儿没让他们放,就怕乱了味道。”

谢翊笑了:“又是南洋菜?海船送来的?”

许莼道:“是,在南洋尝过,如今难得有新鲜椰子,便给九哥尝尝,九哥一贯喜欢清淡口味,这个九哥必定喜欢。”

谢翊拿了勺子舀了口汤尝了果然觉得好,点头道:“果然好。”

许莼看到他果然喜欢,笑了,又捧了一碟子牛髓笋上来:“尝尝这个,这是昨日在范家的足矣园里尝的,方才也让他们试做了下,果然好吃。”

谢翊尝了一筷子笋丝:“还行,就只醋放多了点。”

许莼尚且不觉,诧异道:“适才尝了还好啊。”说完也自己尝了一筷子:“还好吧?”他疑惑看向谢翊,却看到谢翊忍着笑的眼睛,忽然反应过来:“九哥!”

谢翊终于笑出来:“把朕撇下孤零零的,自己和人喝得醉醺醺回来,连别人的菜色都记得清清楚楚,朕还没吃醋,你倒先吃上醋了。”

许莼舀了一勺蟹黄豆腐去堵上了谢翊的嘴,恼羞成怒道:“九哥!”

谢翊看他羞恼,目含愠色,亮如宝石,到底没继续撩拨他,只接过那勺子慢慢吃尽了那鲜美的豆腐,才含笑道:“所以方才那一番有九哥足矣,是从这足矣园上想到的?”

许莼窘迫才渐渐散去,自己也喝了两口:“有些感触,之前本也一直告诫自己不可贪得无厌,只一心为国,便是为九哥了。昨日去了园子,想造园之人已逝,木石无觉,仍然花发叶萌,天生地长,自得其乐。”

“九哥明明待范大人十分珍重,他却辜负了九哥的心意,轻抛了自己性命。如此想来,我与九哥难得相守,更不可贪图太多,只求不负九哥待我的心意,更不负这些风景。至于什么千秋功业,万年富贵,与之相比,倒也都不算甚么了。”

谢翊目光幽深看向许莼,从未想过面前之人,虽然清浅通透,却真能通透至如此,久久不言。

许莼看他如此,忽然又有些羞赧,又亲自剥开了只石榴,将石榴籽掰开落入冰蜜酒中,然后将晶莹剔透的琉璃樽双手奉与谢翊:“请君但享樽前乐未央。”他目光只盯着谢翊,眼角眉梢,皆是风情。

谢翊接过那樽石榴蜜酒,里头细碎冰块与红宝石一般的石榴籽交杂碰撞着,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朕富有天下,与卿共有天下,有何不可?但此刻他却知道眼前这孩子是辗转委婉地在他跟前剖白心意。

他知道他这些年的悉心栽培,也大概猜到了他想做什么,他只是婉转表达心迹。他日以继夜为了他的帝王业奔忙,兴许也是建什么千秋功业,但真真就是为了他这个天子而已。

若他不是天子,他的元鳞便是江湖闲鱼,逍遥自在,浮生如梦。

只为了他是天子,他的元鳞便冒着谤满天下,一步一步走到了朝堂上来,坚定地做一把无坚不摧的刀。

他饮尽了这一杯蜜酒,只觉得才一杯,就已醉了。但在醉醺醺的酡然中,他仍然坚决而不容置喙地亲了亲眼前人那尝过石榴汁变得红艳的嘴唇,然后告诉他:“天子赐,不可违。”

许莼被他吻得气喘息息:“臣求赐雨露。”

谢翊抬了他下巴,眯着眼睛:“准了。”

两人胡乱吃了些,携了手又去了水廊浴池,这一夜没有大雨,只有满天星光和漫山遍野的蛙鸣和虫唱声。

哗哗激烈的水声中,许莼却时时想起那一夜。天气甚热,他们在浴池旁的水轩里洗了许久,才擦了湿漉漉的水,穿过满是水的堂阶,披了薄薄的寝衣,相拥着在榻上躺着,看着窗外的星光点点,万籁俱寂。

许莼贪恋那肌肤相贴的安全感,只靠着谢翊絮絮说着闲话。

谢翊仿佛也有些无心拿着床头他们适才解下的龙佩在手里把玩着,将龙佩拼成一团,问道:“幼鳞可知道天子加九锡,是哪九锡吗?”

许莼不知为何忽然心中悚然,抬眼看了谢翊一眼:“不知道……这样晚了,九哥还想什么政事呢?早点睡了吧。”

谢翊微微一笑,将那一对玉放回床头。

倏忽三日便过,许莼得与谢翊实实在在相伴,将白溪别业又好生里里外外逛了一回,这三日绸缪情好之时,也不知又说了多少山盟海誓,甜言蜜语,总之相互都讨了不少好处,这才心满意足还朝。

第二日上朝许莼都有些不适应,直到散朝回了军机处的至公堂,都还有些神不守舍,仿佛心还在那山光水色之间,陶然如醉,哪里有心看什么政务。

好在这日也没什么正经政务要议事,缄恪郡王也不在,几位尚书也都忙着本衙的事,只有方子静坐着闲翻着书,也并没有给他安排什么任务。

他也随手拿了本书,斜靠在罗汉软榻上,想着九哥一言一笑,习惯性地把玩着腰上的玉佩,方子静坐在那里看着他唇角含笑,目光悠远,冷哼了声:“临海侯想什么呢?”

许莼不由自主说出心头正好所想:“在想天子加九锡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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