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洵从镜中看向身后高他一头的常无恩,
“常总管,在你眼里,朕算不算是个昏君。”
常无恩毕恭毕敬,十分刻板,答,“陛下为明君,必将开拓盛世伟业。”
“油嘴滑舌,”九重垂珠的冠冕戴在姬洵的头上,他直视镜中人,“走吧,上朝。”
从今天开始,谁做好皇帝谁是傻逼。
小福子将常总管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琢磨着哪天他也能伺候陛下到如此尽心的地步。
可看着看着,小福子就陷入了某种奇异的精神恍惚的状态……常总管理应与他们这些人一道去势,才能做太监才对。
小福子揉了揉眼睛,发现常总管被衣衫遮掩的下腹又似乎没有了什么特殊起伏,刚刚……
许是他个笨奴才眼拙,看错了?
小福子挠挠脑袋,决定不纠结于这些毫无边际的事情,他连忙跟上芳岁帝的步伐,走出殿外。
*
珍珠翡翠镶嵌在太和殿的金贵宝顶,漆红立柱上雕刻数只金龙飞天,再往上数,龙椅两侧立着丹鹤展翅腾空欲飞的铜雕。
朝臣与陛下相隔的地方,则以佛手莲台做台阶,晨辉遍洒时金光熠熠。
今日朝会再起,闲置了多日的太和殿总算多了丝丝人气,姬洵刚走到龙椅旁边,底下的文武百官便分作两列。
众人躬身行礼,“陛下万福!”
“行了,平身吧。”
因为众位大臣不敢抬头直视圣颜,一时之间竟然都没有人发现,今日的天子刚登殿就已经躺在龙椅上了。
小福子作为知情者之一,他偷偷地看了一眼陛下,只见陛下闲闲地躺累了,还捻着一瓣橘子喂进嘴里,根本没听底下群臣在说什么。
……陛下肯定有他自己的想法!
小福子低下头,和常总管分立在帝王左右两侧,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天子的左下手为万疏影,右下手则为梁太傅。
万疏影的朝服是一身紫色蟒袍,金冠革带,额间玉掩在官帽之下,端持一身矜贵的傲气。
他的身后皆是万氏的追随者,这群人唯万疏影马首是瞻。
群臣照例说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汇报近期来的杂事,姬洵听得耳朵直要起茧子,昏昏欲睡地打了几个哈欠,才终于有人抛出今日第一个重要议事。
“陛下,萧将军的从属官杨谋来信,信上言明需朝廷紧急批送粮草万石,兵卒调任两万余人,供给萧崇江差遣。”
“信上有大帅印,应是萧将军亲批,此事臣实在不好处理……只望陛下能为臣等拿定主意。”
都还没等天子做决定,底下的人已经炸开了锅,姬洵坐在上首,下面的人说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万石!”
“他萧崇江要起兵反了不成!?”
“真敢要啊,怎不说把梁太傅都要走!”
一群人蚊子哼哼似的响了半天,终于站出来一个人,呵呵地冷嗤一声,
“陛下,臣以为此事不该放任,原因有三。”
“其一,萧将军在外为陛下征战,本是他应尽的本分,却月月来朝中闹着要粮草要军马,岂不是将国库视为他萧崇江的私库?”
“其二,陛下诞辰及国礼,萧崇江从不曾送过什么比得上万石的心意。”
“其三,萧崇江执帅印多年,以权威逼震慑京中尤甚周边属国,此人安的究竟是什么心思,路人皆知!”
这话让姬洵都眯了下眼。
太敢说了,这可是把萧氏一脉得罪死了。
姬洵打量了两眼,发现说话的人他有印象,名叫金文伟,是万疏影营下的一名护主忠狗,可惜为人处世太差,不得万疏影喜欢。
姬洵记得他有一次因事情办出了大纰漏,被万疏影想了个由头,将官职一撸到底,清算出朝廷了。
这算万疏影的狗腿子发言了,还是针对萧崇江的。
姬洵有了点兴致。
“金大人,你讲这话就不怕闪了舌头,竟敢胡言乱语至此!”武将那边也有人跳出来横眉怒目,“你可敢当面将这话讲与将军听!”
金大人瞄了一眼万疏影,冲着武将冷冷一笑,“有何不敢!”
朝堂上骤然起了喧闹,谁也不服气,众人居于下位,闹得沸反盈天,武将那边撸着袖子就差上前掐死金文伟了。
一时有人说,“有贼心才会看谁都像贼子!”
一时又有人说,“你们谁敢说萧崇江拿这批粮草问心无愧!”
吵得够热闹的,活像是个菜市场。
问姬洵会不会当明君妥善地处理这件事?
抱歉啊,他姬洵只想做世间最昏庸的皇帝。
暴君可比明君好做多了,但凡是朝臣提议的事项,和他们对着干就好了。
姬洵懒懒地抬起腿,压在常无恩的膝盖上,轻轻踢了对方一下,示意常无恩给他揉揉腿。
“朕却认为这折子该过。”
“萧崇江为朕,为堇国鞠躬尽瘁,”姬洵压着想笑的心,这谎撒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意思。“区区粮草兵马给他便是。此事朕要过,诸位大臣有谁还要参?”
梁太傅虽认为萧崇江有拥兵自重之嫌疑,却也从不否定萧氏为堇国江山奠定的稳健基础,是以他也赞同,只是万石实在太多,“依老臣之见,不如将数量削减至半数。”
“不得削减半分,此行便由杨郎将亲自督促护送,”姬洵抽回腿,站起身,在众位朝臣的躬身请安里走下来,到那刚刚发言的武将身边站定,“此事若有阻碍,或遇到旁人插手,朕准你将阻拦之人斩立决。”
杨郎将面露喜色,连连道谢,“陛下圣明!臣遵旨!臣必定按陛下说的做,谁敢阻拦,臣便将谁斩立决!”
一时之间,朝堂上众人拿不准主意,要不要继续力压这折子。
否了?可这是天子宣的旨意。
不否?按刚刚的情况来看,摄政王殿下必然不会同意如此行为,后面交接时,这批粮草及人马怕是有的磨。
太和殿内寂静无声,此刻掉了根针头都怕成了一场闷雷。
姬洵:“没有别的话了,那今日……”
万疏影目不斜视,“陛下,臣有异议。”
“万卿,”姬洵走到万疏影身旁,“你有何异议?”
万疏影躬身行礼,不卑不亢,“他萧崇江拥兵在外,数年不曾回京,却连年与朝廷索要战备,粮草兵马不计其数。”
“如今更是贸然请求粮草万石,倘若当真给他了,京中与陛下要如何度日?”
姬洵笑了,“以朕之见,饿死了事。”
万疏影眉毛挑起来,嗓音含怒,“芳岁,这是国事!”
姬洵轻轻弯起唇,“有意思,朕和你谈私事了?”
万疏影与其他人不同,臣子被拒绝,顶多是唉声叹气,感慨生不逢时,而他径直看向姬洵的脸,不容置疑,“不准拨粮。”
“你倒是很强硬。”姬洵在殿中走了两步,绕着万疏影转了一圈,“万卿,你觉得朕戴这冕毓好不好看?”
万疏影皱眉,视线微微一动,“这种事情你拿到殿上来说什么?”
姬洵不依不饶,“朕问你好不好看?”
万疏影烦躁地看了一眼身边其他人,扯过姬洵,低声哄道,“好看,好看,芳岁你分不清局势,便听我的话,今日不准奏。”
“好看?”姬洵双手向上,抓着冕毓,一双柔美的眸子里满是冷冰冰的事不关己,他笑着,
“万疏影,朕也觉得好看,今日,朕将它给你戴。”
垂珠冕毓,在群臣大惊失色地注视下,戴到了愣怔的万疏影头上。
“陛下如此行事有失体统!”
“体统?”姬洵恍然一般扶着下颚,“爱卿啊,朕说摄政王殿下戴这冠冕好看,你偏怪朕有失体统,那怎么办,交给你戴?”
“臣,臣不敢……”
“陛下岂可强人所难,当庭给摄政王殿下难堪!”
犟嘴,这皇帝给你当算了。
姬洵再一细看,这不是万疏影的二号狗腿子陈栋联嘛。
姬洵抖了抖长袖,朗声唤道,“当朝顶撞朕与摄政王情深,萧启胤,将他压下去,择日朕要亲审。”
姬洵说完,便要做个不理朝事的昏君,径直离开太和殿。
反应过来的万疏影将头上冕毓一掀,在众臣惊呼里砸向人堆,任凭那群人一拥而上争抢着不敢让冕毓落地。
万疏影面露狠厉,他抓住姬洵的手,阴沉开口,“芳岁,你今日是偏要为了那不相干的人与我置气?”
姬洵被扯疼了,他厌烦地顶了下舌头,凉凉地看了一眼万疏影。
万疏影见他不说话,怒火更是无穷,如同一点就燃的爆竹,脾气噌地上来,“都给本王退下!今日朝会到此为止,本王与陛下今日有要紧事€€€€单、独、商、议!”
万氏派系的那群人自然不能推拒摄政王的命令,彼此探看两眼,低着头先退出去了。
梁太傅抖了抖手,不敢相信万疏影当朝挑事,“万疏影,竖子岂敢操控陛下,在太和殿擅自为天子做主!”
万疏影冷笑,“他都把冕毓赐给本王了,只差退位逼本王做他的接任,你现在才想起来说这些废话!”
尉迟璎今日也来上朝,他站在文官之列,却不参与任何人的交谈,文臣也自认与他不是一路人。他本来兴致缺缺,以为芳岁帝上朝也就不过如此。
可姬洵放开了手玩这一次嚣张至极的甩手戏码,尉迟璎几乎两眼发亮,喜不自胜。
好玩,好玩!
他尉迟璎这一遭朝会,不算白来。
尉迟璎生怕两人的战火不够激烈,添油加醋,极尽嘲讽,“摄政王殿下野心不小。”
梁太傅更是气结,“你还敢与陛下近身,快将陛下放开,万疏影,你可还记得你是臣,陛下是君!你这是欺君罔上!”
梁太傅喝问万疏影,尉迟璎还在一旁挑火看戏,万疏影自然是不会忍让半分。
他直接从殿前卫的腰间拔剑,利刃一挥,怒色在脸上铺了浓浓一层,万疏影阴狠道,“梁太傅,本王便是今日将你斩于剑下,你才知什么是欺君罔……”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