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即将坠入山岗, 连殡仪馆两边的松柏上都染上了金黄的光泽,宛如被€€点燃的昏黄的蜡烛,孤独的燃烧着。
王花工抽着烟,趿拉着鞋沿小径向前€€走去,见到此般场景却没太大反应。
在殡仪馆工作了二€€十来年了,什么场面都见过。
最近殡仪馆效益不好, 不少人干不下去走了,只有他们几个老人还在这坚持着了。
如果偶尔遇到这种“大活”, 往往连搬尸工都不够用€€,他们就得上去帮忙。
王花工一边抬起一具尸体,一边看了裹尸袋一眼。
六个裹尸袋全是€€市里公€€安局统一的配置,看来是€€一起事故,六个逝者,由市公€€安局法医部€€检查完直接送来的。
他和同事负责的这具遗体却没什么家属围着,趁着进门等€€电梯的空隙,他悄悄拉开了裹尸袋的拉链,往里一瞄。
因为不同年龄、种族、性别的逝者要配不同的花,多年来的工作经验让他习惯先看看逝者是€€谁,好做准备。
但只是€€轻轻瞄了一眼,王花工瞬间皱紧了眉头€€
€€€€他看到了一直纹满花臂的胳膊。
见多了尸体,虽然不是€€负责入殓的,但王花工也能判断出来,这胳膊的主€€人很年轻。
但这么年轻就纹了这么些东西……啧啧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并不喜欢这样不爱护自己身体的年轻人。
然后,带着他那个年代所有的偏见,他忽然想到......
这么重大的事故,该不会€€是€€黑涩会€€械斗什么的吧?
他在璞兰市生活这么久了,可是€€好久没听说过有这种组织了。
带着点好奇,王花工在逼仄的电梯里,又轻轻拉开了裹尸袋的拉链,向逝者的面庞瞧去。
电梯停至负一楼,而就是€€这一眼,让王花工的心€€也瞬间跌入了谷底。
因为他看到了这具尸体的脸€€€€
一张他熟悉道再也不能更熟的脸!
王花工整个人如同遭遇电击,僵直地站着。
他双手颤抖,不自觉地后退,但梯厢的墙壁拦住了他的去路,让他不得不面对那具遗体。
酒精和裹尸袋塑料的气€€味同时传入他的鼻腔,整个人都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诶,老王,你怎么……”和他搭档的运尸工吓了一跳。
和王花工认识了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他这么失态过。
接着,他就见到王花工像疯了一样,撕开了裹尸袋的拉链。
他先是€€对整具遗体看了又看,摇着头€€不敢相信,直到看到遗体左手上挂着的信息卡,才整个人直接跌坐在地上。
姓名:王昌。
年龄:26周岁。
死因:车祸外伤,肋骨骨折,心€€肺部€€穿孔。
短短几行字就击溃了这位退伍老兵的心€€理防线。
这裹尸袋里装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儿€€子!
王花工在原地愣了片刻,捶胸顿足,喉咙里却发不出一道完整的声音,只剩下嚎叫声。
然后他起身,疯了一样跑到了二€€楼的更衣间,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殡仪馆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不把私人物品带入工作环境,怕沾染晦气€€回去带给家人。
但王花工怎么也没想到这却让他失去了关于儿€€子的死讯!
看着手机上的数十个来自市公€€安局的未接来电,王花工整个人都傻了。
他的儿€€啊。
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联系,再见会€€是€€在殡仪馆冰冷的电梯里!
这是€€真的吗?
王花工回过一点神,觉得这一定是€€上天在惩罚他。
“叔叔?”
这时候,一道女声从他身后传来。
王花工回头€€一看,又愣住了。
一个穿着皮衣,头€€发五颜六色,连脖子上都是€€纹身的浓妆女人站在了更衣室门口。
她还用€€手拎着一个摩托车头€€盔。
“叔叔,节哀,”女孩眨眨眼,神情里到没多少哀伤,声音也很平常,“我是€€王昌的妻子,他说……”
“什么?”王花工难以置信,“你是€€小昌的......妻子?”
他一时不知道哪件事对他的冲击更大。
是€€儿€€子的死,还是€€儿€€子的陌生。
“抱歉没提前€€告诉你我就认领了遗体啊,王昌他和我说过他父亲在火葬场工作,”女孩嚼嚼口香糖,“反正跟着公€€安局的大巴也能过来见您,也省得我来跑一趟……”
“啊!”
王花工根本没让女孩把话说完,心€€里的悲痛不知怎么就忽然转成了懊恼,跌坐在地,重重锤向地面。
一下、两下、三下......
经常摆弄鲜花的手很快鲜血淋漓。
但即使是€€这样的剧痛,王花工依然觉得不痛苦。
女孩哪见过这个架势,上前€€一步,想拦住王花工的自残行为。
但王花工不管不顾,依然锤着地板。
第一次见面的二€€人就这么奇怪地扭打在了一起。
懊恼和悲痛在这一刻混合着廉价的香味水,忽然升腾成了愤怒与责备。
“都他妈因为你们这种人!”王花工从牙缝挤出断断续续地咒骂,“一定是€€你,是€€你们们把我家小昌带坏了!”
此刻的他根本想不起什么礼仪礼节,面对第一次见面的儿€€媳妇,面对儿€€子死后这个仍是€€一脸无€€所谓的纹身女人,他想尽了恶毒的咒骂。
他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要爆炸了一样。
王花工打着打着,越来越气€€,直接举起了女孩的摩托车头€€盔要砸到墙上,“让你们玩这个,让你们玩这个!”
“老王!”
知道遗体是€€王花工的儿€€子之后,楚峰就赶紧跑了上来,没成想却看到了这一幕。
他赶紧把王花工拦了下来,示意女孩离开。
王花工半晌才喘匀气€€息,却忽然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击中€€。
他就这样呆呆地坐在地上,看向楚峰,看向另一位父亲。
“我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怎么办......”王花工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然后,忽然站起身,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样,跌跌撞撞朝门外走去,“蒲公€€英,对蒲公€€英……昌儿€€小时候最喜欢吹蒲公€€英,我去给他找蒲公€€英去……”
*
楚峰在殡仪馆门口接到二€€儿€€子楚孑的时候,夕阳已€€经彻底没入群岚。
刚刚拦着浑身蛮力的王花工让他把胳膊抻了,现在殡仪馆急需他主€€持大局,还有好多好多事要忙,无€€奈只能找到这个学殡葬的小儿€€子来救急。
父子相见,第一反应就是€€尴尬。
楚峰不知道对儿€€子说什么,楚孑也不知道对这位沉默寡言的父亲说什么。
楚孑见到楚峰不止捂着胳膊,还捂着腰,看上去在忍受痛苦。
如果是€€他的室友的胳膊抻了,楚孑大可以上前€€询问对方的伤势,替他查看。
但面对强撑着笑容的父亲......楚孑却做不出任何代表着关心€€与关切的行为。
他甚至都不能理解为何自己这么奇怪。
楚峰也没法像别的父亲一样问些学业、事业的问题。
因为他知道自己没什么能向儿€€子提供的帮助了。
反而到了现在,还要才成年不久的儿€€子来帮他。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在一片寂静和夜鸟低沉的啼叫中€€向殡仪馆里面走去。
夜晚的天色并不明朗。
而大门内两侧都是€€直耸入云的青松,颇有种肃穆阴沉的感觉。
楚孑想,应该很少有人进到这个环境里,会€€不产生对生命的敬畏和遐想。
他之前€€看过资料,仅仅是€€这样一家小小的殡仪馆和火葬场,一年就要处理超过三千具遗体,平均一天十个。
对于亲友算是€€天塌下来一般的去世,在这里的青松看来只是€€稀松平常的一天。
它们只是€€在默默地汲取养分€€,向上生长€€罢了。
经过了狭长€€绵延的小路,二€€人才登上了青峰山这座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小山。
沿途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纸钱,青松也比大门口的更加低矮一些,显得有些萧条。
殡仪馆的建筑在楚孑面前€€徐徐展开。
这是€€一座仿古的建筑,虽然是€€灰白的色调,但有瓦蓝色的砖瓦点缀。
并不似楚孑想象中€€那么凋敝。
四周都是€€婉转的道路和石块,上面还刻着孝经,颇具古韵。
“呃,儿€€子,”许是€€沉默太久了,楚峰不由得找了个话头€€,“小心€€脚底下,路滑。”
“好,”楚孑礼貌笑笑,“之前€€似乎一直没问过,您在这里主€€要负责什么?”
楚峰明显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