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楚孑整体看了€€一周,也€€没想到更好的方法。于€€是只能一道一道伤口,细细地€€缝补起€€来。
既要让伤口合拢,又不能把纹身的线条缝歪,这对楚孑这个新€€手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
好在,之前的他缝了€€太多皮具的拼接练习。而逝者因为年轻,又有€€健身的习惯,皮肤相对紧致有€€弹性,下针都不会有€€太多的阻碍。
就这样,一针一针、一处一处,楚孑用了€€最细的深色缝合线,顺着纹身的纹路和线条缝补,几乎花了€€两€€个小时,才把王昌的双腿修整完成。
缝到后面,楚孑已经觉得有€€些双眼模糊了€€。
而吴班长很快就完成了€€遗体的化妆,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楚孑排针走线,直到他缝完最后一针才开口。
“基本功很好,看来白老爷子没白教你。”吴班长脱下手套,帮楚孑揉了€€揉脖子。
或许是因为懂得解剖学的关系,楚孑觉得吴班长按得特别到位,很快脖子就不酸痛了€€。
然而正享受着按摩,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一个男人强行闯进了€€装殓间,巨大的开门声让所€€有€€入殓师都吓了€€一跳,匆忙抬头。
“我儿子呢?”
闯入者正是王花工。
吴班长赶紧挡住王花工的视线,对他说道:“王师傅,我们还在帮助王昌他恢复,请你先在外面等着吧。”
“不,”王花工面露痛苦,走近看到楚孑修补好的纹身停顿了€€半晌,哀求道,“我的儿子他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能不能麻烦你们,把这些纹身遮起€€来啊?”
吴班长摇了€€摇头:“老王,你就随了€€孩子的心吧。”
王花工满眼泪水:“可是......可是明€€明€€不是这样的,我上次见他他还不是这样的!这、这像什么样子嘛!”
“那你等我们完成我们的工作,交给你之后,你再做决定,好不好?”吴班长的语气极其柔和,“你也€€去完成你的工作,我们都做到最好,可以吗?”
王花工直直盯着儿子的双腿,看着那些细密的针脚,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好......好......我去给儿子找蒲公英,我去找......”
说着,他就缓慢地€€离开了€€装殓间。
步履蹒跚,仿佛瞬间老了€€几十岁。
他离开后,楚孑和吴班长同时舒了€€一口气,让开了€€身位。
幸亏没让王花工看儿子受伤的胸腔,不然该是多么崩溃的场景啊。
“你对纹身怎么看?”吴班长重新€€投入工作,随口问道。
“个人爱好吧,”楚孑如实€€答道,“我对纹身没有€€什么太特殊的看法。”
“嗯,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吴班长说着,手底下的活也€€没停,“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大,之前他去做了€€一个小小的海鸥形状的纹身,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这就像是自己给自己设计的新€€衣服一样。”
然后,吴班长看着楚孑,“在孩子小的时候,父母都会替他们把破了€€的衣服缝好,而刚刚你的样子,真的很像是在替王昌缝补另一件衣服。”
楚孑愣住了€€。
是啊,一个人的皮肤就像是他的最后一件衣服,而入殓师要做的,也€€不过是把这件衣服弄整齐而已。
“休息好了€€吗?”吴班长给楚孑递上新€€的手套,“开始做上半身的修复工作吧?这回我来主针。”
“好,”楚孑道,“那我做什么?”
“你看这里。”
吴班长用手指着逝者的两€€肩,“这里的纹身是缝补不上的,因为当€€时受到的挫伤太深了€€,所€€以出现了€€皮肉缺损的情况,需要你制作合适大小的面团填补上。”
楚孑点头:“我懂了€€,我需要把缺失的纹身画在面团上,对吧?”
“对,听白老爷子说你写字很好,不知道你画画怎么样?”
楚孑只能回答:“我尽量尝试。”
然后,楚孑忽然想起€€来:“如果王花工见到后仍然觉得不满意€€,用遮瑕把所€€有€€的纹身都盖住了€€,怎么办?”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们只是把遗体变成他最佳的样子,交给家属而已,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吴班长头也€€不抬地€€回答,“至于€€其他的,就由家属决断。王花工也€€是这一行的人,他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刚刚并没有€€强行阻止我们,明€€白了€€吗?”
楚孑点点头。
他之前听兰姨和白老爷子讲过,面对遗体,家属和入殓师经常意€€见向左。
但入殓师唯一能做的,就是尊重遗体本身的样子,仅此而已。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楚孑开始揉面、和面,然后根据王昌缺失的部分画上合适的图形。
就这样,又过了€€三四个小时,直到楚孑已经记不太清楚时间之后,才终于€€将王昌的双臂和肩膀修补完成。
而同一时间,吴班长也€€完成了€€遗体胸部和腹部的修补工作。
吴班长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好了€€,幸亏他的胸前没有€€纹身,要不然我就算眼花了€€也€€缝不完。”
这话提醒了€€楚孑,他将遗体转了€€个位置,重新€€又看。
“王昌浑身上下,除了€€面部,只有€€胸前的位置没有€€纹身。”
吴班长也€€观察了€€片刻:“还真是,还挺少见的。”
楚孑不解:“为什么少见?”
“我也€€是听我儿子说的,他说人们,尤其是男生,第€€一个纹身通常都纹在胸前的位置,”吴阿姨动手比划着,“你也€€学过解剖学啦,这里是肌肉和脂肪组织比较厚的部位,不会太疼,而且离心脏近嘛,也€€比较重要。”
“哦……”
“可能是他还没想好要纹什么吧,”吴班长看了€€一眼表,“哎呦,都凌晨了€€,你赶紧回家吧,不然你爸爸担心。”
“好。”楚孑也€€是真的累了€€。
他看了€€一眼手机,只有€€一条早些时候父亲的未接来电,和说自己已经回家了€€的短信,剩下都是母亲轰炸式的未接来电和短信,赶忙匆匆回复。
只怕是再不回家,母亲就要找上门了€€。
……
夜晚的殡仪馆一切都寂静了€€。
整个地€€下室,只有€€一排排的火化间里面还有€€人声。
因为很多人都认为零点之后就是一天最早的时候,在那个时间火化比较吉利,所€€以殡仪馆的火化炉几乎都是通宵工作。
这也€€是火化工离职的一大理由。
在确认火化班这边不太需要帮助之后,楚孑才朝大门口走去。
深夜的殡仪馆更添了€€一抹肃穆与威严的感€€觉,刚刚为王昌入殓完毕,楚孑也€€觉得心绪难平,沿着来时的路静静走着。
忽然,他看到草坪上还有€€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打着手电筒,趴在地€€上,不知道找着什么。
楚孑走近,才发现是王花工。
“王伯伯,您在找什么?”楚孑问道。
王花工反应了€€半晌,才慢慢抬起€€头,双眼通红,“哦……小楚啊,我在给我儿子找蒲公英。”
“蒲公英?”
“是啊,我儿子小时候最喜欢吹蒲公英玩,我想他走的时候,身边不该是平常的花,应该放点蒲公英......吧,你说呢?”
“哦……很好啊,”楚孑舒了€€一口气,“只是,这个季节的蒲公英怕是不常见了€€,要不然我帮您一起€€找吧?”
王花工赶紧摆手:“不用不用,你快回家吧,不然你爸该担心你了€€。”
“他不担心我,”楚孑笑笑,“没事的。”
二人又争执几句,楚孑还是固执地€€留下帮忙了€€。
只不过在这样的深夜,找蒲公英是一件比缝补纹身还费眼睛的事,很快楚孑就觉得周身不适了€€。
而王花工却像是个机器人一样,在向前挪着步子,一寸一寸地€€找着,生怕漏了€€一点草坪。
但就算是这样,他的手里依旧是一根蒲公英都没有€€。
寒冬腊月,一切都实€€在是太难了€€。
“对了€€,小楚,”王花工一边低头找着,一边假装不经意€€问道,“你刚刚和老吴一起€€,已经帮昌儿收拾好了€€吧。”
楚孑愣了€€一下才明€€白对方说的收拾好了€€是什么意€€思,连忙答道:“是的。”
“怎么弄了€€那么久?”王花工的语气十分轻松,“是不是伤口太多了€€,啊?”
“不是的,”楚孑知道王花工是想问什么,赶忙否认,“伤口不多,主要是我第€€一次做这件事,还要对齐他的纹身,手比较慢罢了€€。”
“哦……”王花工似乎信了€€,呆愣在原地€€半晌没动。
然后,他忽然狠狠砸了€€一下地€€板:“都怪我。”
“天灾人祸谁也€€不想的,王伯伯您可千万别……”
“不是的,”王花工摇头,“当€€年他十八岁,就弄了€€个小小的纹身,就是胳膊上那个什么鸟的图案,我说我最不喜欢这个,让他去改掉,他不改,就搬出去自己住了€€。”
“之后,我们两€€个再也€€没说过话,逢年过节连短信都没有€€了€€。后来我才知道他玩了€€摩托车,还交了€€女€€朋友,这些我统统都不知
道,不知道啊……”
说着,王花工留下了€€两€€行眼泪。
在深夜的月光之下,王花工的双眼通红,两€€行热泪反射着斌冰冷的光辉,显得更加凄凉。
“小楚,你说是不是都怪我没有€€教好他?”王花工抹了€€一把眼泪,似乎觉得自己这样很丢人,“是不是当€€初我强行带着他把纹身洗了€€就好了€€?或者我把他拴在家里也€€行,他是不是就不会骑摩托车了€€?”
楚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如果真的有€€命运这种东西存在的话,恐怕他们能做的一切都是无能为力。
而王花工似乎也€€不需要回答,依旧自顾自地€€说着。
“这到底是怪我,还是怪他那个女€€朋友把他带坏了€€?不对,还是怪我,怪我没有€€教好他。但要报应该也€€报在我身上啊,让小昌他年纪轻轻就这么走了€€,为什么走的不是我啊?为什么啊?”
王花工掏出身上的钱包,楚孑瞥到里面有€€一张照片,是年轻的王花工和十岁左右的小朋友的合影,显然是王昌年龄不大的时候和孩子的影像。
他拿出了€€里面放着的一张银行卡,终于€€止不住泪水,含混道:“我知道自己没用,又穷又倔,但我一直省吃俭用,就想给他攒点彩礼钱,结果钱还没攒够,他已经结婚了€€,我还没把这些钱给他,他就走了€€,他走了€€啊……”
剩下的话,王花工再也€€说不下去了€€,全都混合着眼泪吞进了€€肚子里。
整整一天,他都在强装镇定,为儿子找着蒲公英。
唯有€€此刻,到了€€深夜,他才在楚孑这位年龄与他儿子相仿的人面前崩溃,终于€€到了€€极点。
楚孑听父亲说过,王花工的妻子很早就离世了€€,只剩下一个并不亲近的儿子。
他总觉得,人生会像电影一样,在某一个节点、因为某一件事,让二人化解矛盾,父子重新€€亲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