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那时候也是我国考古专业刚刚起步的日子, 老师们都没有讲义,只能口述自己的经验,就是这€€样“薪火相传”才培育出了€€我国第一代的考古学人。
而这€€本《斗鸡台沟东区墓葬》就是苏秉琦先生亲自撰写€€的,不过€€与其€€说它是一本书,不如说它其€€实是一本考古报告。
如果不是考古专业或者对考古有浓厚兴趣的人,一般很少有心€€思去翻越考古报告。
因为与小说和书籍相比,考古报告非常枯燥,通常就是XX墓,多长多宽多深,发掘出了€€一二三四……
就这€€样平铺直叙的一直记录下去。
而苏秉琦先生的《斗鸡台东区墓葬》又€€堪称考古报告的范本,里面的内容详尽极了€€。
最鲜明的特色,就是这€€本报告是一个墓一个墓分开去记录的,想想那时候只是一九四八年,新€€华国还未成立,正是一切都还没真正开始发展的年代。
苏秉琦先生就带着那样一批考古人,从材料、分类、形制等等几个方面,将一片片墓葬悉心€€的记录,连挖掘出的每一个瓦片都没有错过€€,还绘制和拍摄了€€一百三十余张图片。
斗鸡台东区的墓葬经过€€苏秉琦先生和相关学者的分类一共有一百零五项、二百三十四目,他们还将这€€归类、排比并分为了€€大组,天知€€道是多大的工程。
要知€€道,那个年代可是没有计算机的,这€€种运用形式逻辑对墓葬进行€€系统整理的方法堪称开天辟地头一桩,直接为我国考古类型学方法论奠定了€€基础。
楚孑虽然知€€道这€€本书的分量,但同时也不免觉得可惜。
因为在€€解放之后,有一批学者并没有完全遵照苏秉琦先生的做法,而是习惯写€€另一种报告:将一堆墓葬,比如几百个,先进行€€分类,然后每一类挑其€€中几个着重描写€€。
在€€他们的眼中,苏秉琦先生的报告是在€€搞“器物排队”,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繁琐哲学,是应该被舍弃的,因为一点€€都不“进步”。
结果,这€€帮学者写€€的报告不仅有的分类完全不对,还有很多值得注意€€的细节全都漏掉了€€,而且,再€€加上解放初期的考古水平不太高明,很多事都无法追溯补充,这€€就形成了€€诸多遗憾。
比如位于燕京的明定陵、殷墟妇好墓原本的文物摆放等等……
更€€何况,当€€年我国也经历过€€一些行€€差踏错的时代,浮夸之风同样影响了€€考古界,导致出现了€€很多“小墓挖掘出文物十万件”的类似报告,在€€现在€€看来简直是啼笑皆非,而那些墓葬发掘时的样子也只能永远留在€€神秘当€€中了€€。
所以,正是这€€样的后来事,才更€€能体现出当€€年苏秉琦先生的智慧与高瞻远瞩。
墓葬一旦被发掘之后就再€€也无法复原了€€,所以发掘时的报告多详细也不为过€€。
史佳妤说到这€€里,就俯过€€身:“不过€€还有个小八卦和你分享一下。”
楚孑疑惑:“什么八卦?”
“你知€€道当€€时苏秉琦先生为什么能让这€€么多考古队员都耐住性子吗?”史佳妤眨眨眼,“原因很简单,就是钞能力。因为苏秉琦先生曾经很有钱,是中晚年才因为时代逐渐没落的,当€€时要不是他自己出了€€那么多经费,也没有斗鸡台考古发掘的精细了€€。”
楚孑恍然,说道:“看来,无论什么时候,搞研究都和经费脱不开关系啊。”
“是啊,”史佳妤笑笑,“好在€€我们国家现在€€国力强盛,对于考古也非常重视,所以像是之前那种悲剧越来越少了€€。”
“哼,”马思远这€€时候突然插话,“只怕是也不少呢。”
“唉,咱们也不确定的事,就不要说嘛……”史佳妤撇撇嘴。
“反正,小楚,我和你说,你一定要小心€€屠銮,”马思远想了€€想,看向€€史佳妤,“我也不提八卦,只把我们知€€道的事和你说清,这€€样可以吗?”
史佳妤犹豫半晌,还是点€€了€€点€€头,又€€嘱咐道:“楚孑,你听这€€事的时候要记得,屠銮先生的学术水平是非常高的,说是现如今的秦汉考古第一人也不为过€€。”
“是的,”马思远终于憋不住,直言道,“在€€1980年左右的时候,屠銮参与并主持了€€一场考古,那是西汉时期一个小官员的小墓,其€€实里面并没有太多稀罕玩意€€,也就是些陶罐,撑死了€€有几个玉器和青铜器。”
“但是,这€€些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位官员的墓之中,有着他曾经记录官场生活的竹简,你要知€€道这€€东西可是比很多金银玉器都有价值啊!”
“但是,就在€€屠銮参与之后,这€€些竹简全都不翼而飞了€€!”
“当€€时盗墓者猖獗,大家也只当€€是谁看护不利,但后来,陶罐、玉器、青铜器也都不翼而飞,而三年后,这€€些东西都出现在€€了€€大不列颠的一场拍卖会上!”
说到这€€,马思远气得不轻,“你说说,这€€要不是屠銮做的,有可能吗?毕竟当€€时整个开采都是他主持的!”
听到这€€,楚孑也陷入了€€沉思。
竟然有人这€€么大胆子,还会监守自盗吗?
“当€€时没有任何证据吗?”楚孑问道。
“没有,当€€时我们国家的考古现场还算不得多规范,所以这€€件事也只是不了€€了€€之了€€,屠銮才能至今活跃在€€学术界,”马思远摇摇头,“你也知€€道,那时候我们国家考古从业的人员监守自盗的并不算是少数*,但像是屠銮这€€么大胆的还是第一个!总之,我一定要看到这€€些人被绳之以法的那天!”
他能理解马思远为何如此生气。
马思远本就醉心€€于敦煌文化,对这€€些事十分痛心€€,而就算不是因为敦煌,看到自家的文物,哪怕并不是什么珍贵文物流离失所,也没有哪个考古人能不出离愤怒。
但这€€是真的吗?
楚孑仔仔细细回想了€€一下屠銮教授的样子,总觉得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如果可能的话,你帮我查一查,”马思远认真道,“你之后少不了€€有接触屠銮的机会,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这€€种人!”
楚孑点€€点€€头。
不论别人如何说,总要自己去亲自调查一二才算正确。
尤其€€是他们考古学人,更€€要有这€€种精神。
想到此,他看向€€了€€桌面上放着的那本《斯坦因西域考古记》。
这€€本书的翻译者是向€€达先生。
向€€达先生1923年从东南大学毕业,考入了€€上海商务印书馆当€€编译员,也是从这€€天开始和敦煌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
1935年,他只身前往英国,在€€异国他乡开始了€€对敦煌经卷进行€€研究和阅读,在€€别国的地盘上研究自己国家的史料,这€€份滋味恐怕只有向€€达先生自己才清楚。
三年后,他带着抄录的几百万字资料,回到了€€当€€时正受日军侵略的祖国大地,之后撰写€€出了€€《伦敦的敦煌俗文学》和《伦敦所藏敦煌卷子经眼目录》,将我国的敦煌研究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水平。
可也正是这€€样的经历,让他在€€解放后那段动荡的岁月被冠上了€€“牛鬼蛇神”的名声,一代巨擘最终因为肾病,在€€极度痛苦中被尿憋死在€€了€€一所中学内。
直到1980年,向€€达先生才平冤昭雪。
楚孑不免感叹,也许真的需要一段时间后才能评价一位学者。
那他的导师屠銮先生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带着这€€份疑惑,楚孑又€€泡在€€阅览室了€€好几天,把秦汉时期的资料都看了€€个七七八八。
然后,他收到了€€一封邮件。
屠銮先生邀请他过€€去面谈。
第74章
接到屠銮的邮件之后, 楚孑心里有点紧张,但同时也有些期待。
都说百闻不如一见€€,他其实也很想知道屠銮教授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说对方在秦汉考古领域的地位无人€€能撼动€€, 但楚孑内心总希望他是个好人€€。
毕竟只有不想其他的,才能专心研究。
二人€€把见€€面的时间定在了三天之€€后。
这三天楚孑也没€€做什么别的事, 而是专心把借来€€的几本€€书都看完了。
二人€€没€€有约在学校里见€€面, 而是约在了学校外的一家茶馆。
清水茶馆。
这个年代的茶馆已€€经逐渐被人€€遗忘, 更像是个卖茶叶或者打麻将的地€€方。
楚孑到了地€€方发现这里和他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而是充满了人€€文€€气息, 里面四处都摆着书和报纸, 空气中€€茶韵幽香,还带着丝丝墨水的气味。
他还以为屠銮教授会坐在某个座位上,但前台却把他迎进了楼上的一间办公室。
推开门€€便是入目的便是一个巨大的书桌,四周环绕着满满当当的书柜,房间中€€央还有个茶几, 上面正热着开水,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楚孑竟然觉得这样挺舒服。
而屠銮眼皮也没€€抬, 只是静静地€€问了一句:“来€€了?”
“屠教授好, 我是楚孑。”楚孑说着便往前走去, 停在了书桌前。
屠銮教授正在写毛笔字,笔尖沾满了墨水,力道遒劲。
很快,“既倾乾覆,唯恃坤慈。冬温夏€€,晓夕承奉”四个字便出现在了宣纸之€€上。
屠教授皱了皱眉, 方才落笔。
“你懂毛笔字吗?”
这是屠教授今天对楚孑说的第二句话。
“略懂一些。”楚孑这话也不是谦虚,与其他的知€€识相比, 他对书法懂的确实不多。
听到这话,屠教授倒是抬眉看了楚孑一眼,又问:“临过这一篇吗?”
楚孑摇了摇头:“我练过楷书,但没€€临摹过这一篇魏碑。”
屠教授感到几分诧异:“你认得出这是魏碑?”
“是的,”楚孑再€€细看了两眼,“这应该是魏碑名篇《张猛龙篇》。”
屠教授低沉的“嗯”了一声€€,又道:“现在练魏碑的很多,但掌握其中€€精髓的人€€少,魏碑雄强古朴,但现在人€€太复杂了。”
楚孑明白屠教授意有所€€指,但也不知€€道该如何答应,只好站着没€€动€€。
“你这几天没€€闲着吧?”屠教授又问。
楚孑方才上前一步,回答道:“是的。”
“你应该听了我不少事?”
“呃……”
楚孑卡了壳,本€€来€€他以为屠教授问的是关于看书的事,没€€想到屠教授问的是这个。
“当然,这也正常,”屠教授坐到了茶座旁,将热水倒入了杯子€€中€€,“你都听说什么了?”
楚孑思忖片刻,撒了个谎:“没€€听说什么。”
屠教授将茶叶放入茶荷内的手顿了顿,但表情上没€€显露什么,只道:“随你,你只要知€€道自己是来€€找我学东西的就行,不管你在外面听到了什么,都无所€€谓。”
楚孑从善如流:“明白。”
屠教授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然后静静地€€泡起茶来€€。
高冲、刮沫、低斟……
楚孑注意到屠教授的手很稳,一套泡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最€€终递给了他一杯清亮的茶水。
楚孑静静呷了一口,唇齿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