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映之听闻,在萧€€扫平匪患拿下襄州后,如今南下已成通途,容绪的盛京商会生意做到了南疆。这些奇花异草大概就是从那里运来的。
“这如同羽翅般的是白鹭花,来自南疆的密林,那是水晶草,来自……”容绪边走边一边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楼阁高处是一条环形的廊道,此处往下望去已是烟遮雾绕。
在此行走如漫步云端,让人不知身在何处,看不透这是在阁内,还是在山中,分不清这是天上,还是人间。
谢映之适才饮下一杯玉壶冰泉,这会儿只觉得踏云驾雾。恍然间就听到脚下发出玎的一声清响,如鸣佩环,清脆悦耳。
原来这一段廊道竟然是空的。
走上去,脚下便会响起如同清泉冰玉之声,甚为巧妙。
谢映之本来就精通音律,随性走来,恍若踏歌而行,潇洒不羁,廊上抑扬之音律迭起。
容绪一时间看晃了神,
“小心。”
只见那人身形微微一晃,如玉山之将倾。
容绪赶紧上前探手托住他的腰间,只觉得其人身形轻盈,恍若飞絮游丝。
“地上有水雾。”容绪心虚地解释道,其实他最清楚,是那杯玉壶冰泉起作用了。先是脚步虚浮,接着浑身绵软,最后神智恍惚,无论接下来做了什么,醒来后都没有印象。
谢映之却浑然不觉,洒然道:“无妨。”
随即起身,那如云般衣衫在容绪指间倏然浮过,旋即化雾随风而去。
容绪意犹未尽地抬起手悄然闻了闻,指间还萦绕着清雅幽淡的香。
紧接着他心中忽然一紧,才想起上次的事,脸色顿时有点僵硬。
“先生放心,我今天衣衫上没用清溟香。”谢映之走在前面,不羁地挥了挥衣袖道。
清溟香有毒性,专门用来驱赶秋日恼人的蚊虫,这是谢映之上次随口编来诓容绪的。
谢映之为人疏淡,不喜和他人触碰。偏偏容绪此人小动作不断,显得狎昵又亲切,让他有点不适,所以这所谓的清溟香是专治容绪。
容绪闻言才徐徐松了口气。
回廊的尽头是一扇月门。
那门形如满月,灯光漫漶从绢丝后透出来,恰好把几支玉兰花枝的影子叠在其上。
从外面看过去,恰似一番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实在是妙极雅极。
谢映之不由心想,此人若用心正道,专攻博艺,倒是颇有才华,可惜心思太偏邪。
他飘然走进月门,地上铺着细软的白沙,白沙上纤细的纹理如同水波浮动,又似乎大雪满庭。雪地里桃花盛开,连成一片绯色的云霞。
桃花林的中央,停着一精美的画舫。真是人在画中游。
“这可是取自云先生的雪中寻隐者帖之意?”
容绪似不料萧€€还懂书法,颇为欣赏道:“只是仿云渊先生的意境而设,不想彦昭竟也对书法有所雅好?”
谢映之随口道:“偶尔听云越说起的。谈不上雅好。”
“彦昭过谦了,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容绪似乎难得遇到知己般,感慨道,“彦昭能知我,我心足矣。”
谢映之微笑颔首,这容绪真是字字机巧,步步是戏。试探地不露痕迹,居然还能引出一番相知之谊。
当时撷芳阁里,花神是躺在金丝楠木棺椁中,但容绪显然不想在他的花间放一口棺椁,大煞风景。于是这一折花神戏里所做了改编。原来花神所躺的金丝楠木棺椁被换成了画舫。
画舫上也似乎落了一层雪。
“这是用的鹤羽,乃白鹤翅下最柔软的一层羽编织的绒毯。”容绪有点沾沾自喜道,
容绪总是喜欢摆布这些奇巧细节,若说是雕虫之技,他又颇有几分匠人之心。
他带着些卖弄地随手一引。道:“上仙不试试这鹤羽是否舒适?”
折子戏里,花神是躺在画舫中的……
在那玉壶冰泉的作用下,谢映之似恍惚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上仙?”
“彦昭,你现在是花神。”容绪一丝不苟提醒道。
所以按照这折子戏,既然他是花神,那么容绪的角色就是谢玄首。
有趣。
“那么谢先生要我如何?”
真是假,假亦是真,且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扮演谁?
谢映之揉了揉眉心,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容绪的眼睛。
容绪关切地上前搀扶住他的手,“上仙倦了,何不上画舫去休息片刻?”
谢映之随着他的方向看去,发现这画舫里除了鹤羽毯白玉枕,居然还有一方小案。
案头的玉盘里放着新鲜的瓜果点心。
而且大多还不是寻常水果,应该是从南疆进的奇瓜异果。
谢映之有些好奇。这些传说的中瓜果他以往也只在画本中看到过。
他于是从善如流地上了画舫,抬手就去捡那晶莹剔透的葡萄。却被容绪按住了:“上仙,这不能吃。”
那葡萄摸上去有点生硬……谢映之也发现不对劲。
“这是珊瑚珠制作的。”容绪道。
谢映之恍然。
随即看向那果盘里的茄子、龙眼、青梅、香蕉,顿时明白了,不但是葡萄,这些零嘴甘果都不能吃。
这是折子戏的道具?
白玉做的龙眼,孔雀石做的青梅,玛瑙做的茄子,碧玉做的香蕉……
谢映之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不得不佩服这容绪,太龌龊了。
容绪莫非是觉得小狐狸在某方面什么都不懂,又贪吃,所以很好骗?让他尝尝鲜?
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腕上一紧,一道纤细的红绳如蛇般缠上了他皓白的手腕。
谢映之微微一诧,居然还有千丝戏?
真是小看容绪了。
在折子戏里,谢玄首要降妖除去花神,用的是捆仙绳,难道就是这个?
所以这是道具,没毛病。
就在他抬眼之际,对上了容绪深邃的眼眸,容绪举止优雅地抬起他的手,不紧不慢把红绳缠绕紧他修长的手指,“上仙,你究竟是哪个洞府,哪家庙门的?我也好去拜会?”
这虽是折子戏的台词,言外之意,在问他究竟是谁?
看来前次文昌阁的策论,容绪居然已经暗暗怀疑他的身份了。
谢映之心道,有点小看他了啊……
此时萧€€在西北,秋狩在即诸侯云集,此时觉得不能出乱子,而容绪只要有一阵微风,他就能兴风作浪。
但谢映之也不急,任凭那丝线束住双手缠绕上胸前,倒是颇有点看戏的自若。
此时的容绪就像一个细心的花匠,慢条斯理地收拾着那柔美的花蕊和修长的枝叶,像精雕细琢出一件动人的作品。
谢映之似笑非笑:“先生疑我是仙是妖?可是这世间的事,真亦是假,假亦是真。先生之所见,即为想见之人,不就罢了?”
容绪闻言手下微微一顿,这话颇有几分讥诮,但似乎有道理……
诡辩。
谢映之反问道:“如今,我在先生面前,先生却问我是谁,莫非先生心中没有我,所以身在我面前,心却不知在何处?”
容绪似被他这句话刺到了,目光微变,深沉的眼眸中竟隐隐含着些痛:“我想见之人是你,眼前也是你,当年一见,春风十里,此后这满室的桃花,都是我年年岁岁对你的朝思暮想。”
年年岁岁花相似。
谢映之不由心折,这全大梁的姑娘怕是也顶不住这样旖旎的情话。
是这容绪的演技是炉火纯青了?还是这七分假意里,掺有了三分真情?
谢映之细细想来,容绪说的当年,莫非萧€€很早就认识容绪?
还是,这依旧只是戏?
但有一点却毫无疑问,这一折花间局,谁先出戏,谁先输。
就在他一念飞转之际,容绪已经微微眯起眼睛,转而道,“话虽如此,我不知道上仙你是否也一样思念我?不知道你我之间渊源羁绊能有多深?”
他说着,情不自禁抬手就要去抚他的脸颊。
谢映之静静偏首。
不仅是他不喜欢跟人触碰,而且他脸上带着玄门的面具,触感与寻常人有些微妙的不同,别人也许感觉不出,但容绪平日流连花丛,这双手不知道拂过多少粉面香肌,可是精于此道。
容绪眼睛微微一眯。手矜持地停在空中,转而轻轻一勾,改为两根手指娴熟地挑起了散在鹤羽上的一束青丝。巧妙地避免了尴尬,还有几分雅意。
但他眼中的怀疑也深了几分,诘问道:“上仙,从撷芳阁至今,我玄门帮过你很多次了,上仙可还记得?”
谢映之心知肚明,这言外之意,是试探玄门、他谢映之和萧€€之间有多少瓜葛了。
刚才一时疏忽被容绪拿下一局,现在步步紧逼了。
谢映之淡漫道:“先生是玄门高士,我是花妖,你我之间不便有所羁绊,还请先生放手?”
这句话一语双关,分不清戏里戏外。
容绪微微一挑眉,有意思。随即手中那一缕青丝徐徐飘下。
他紧跟着又道:“那么前日堂上,天下士人讨伐花妖之罪行,玄门也没有助你?”
谢映之明知故问:“何日?”
容绪见他抵赖,一倾身,别有意味地收紧了手中的红绳,让丝线在清透的腕上勒出隐隐的红痕。
他的声音透着几分阴郁:“就是前番文昌阁的辩论。天下人汹汹皆言你是妖魅,要除之而后快,难道不是我在幕后为你出谋划策,助你渡过难关?上仙如此忘恩,不大好。”
谢映之微微挑起眼梢,针锋相对道:“谢先生于我何来恩情?玄门向来以正道自居,谢先生既知我是妖魅,怎么可能要助我?让玄门百年的声望毁于一旦。”
他这微妙的神情,竟是和萧€€有十分的相似,眼中讥俏更胜一筹。
容绪心中忽然漾起不明的情绪,他一字一句道:“如果我是迷恋上了那妖魅的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