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若有不甘,也是未能死在沙场烈烈西风中。
持刀等待的酷吏上前。
……
新伤累着旧伤,血流得多了只是有些冷。
他忽然有点馋酒喝。入狱几个月,他都快忘了酒的滋味。
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个梦。
江南菊艳蟹肥的时节。永安城里醉仙居。
他点了一坛上好的桂花酿,刚要喝时就被一只手按住了。
那人面若冰霜地站在他面前,眉心微凝,低声道,“阿€€,回家罢。”
他忽然愣住了。
那一刻,竟遂了他半生心愿。
监狱外,静静下起了雪。
等到严冬过去,江南又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了罢。
……
他生于一个盛世的尾端,死于另一个盛世的开场。他的一生就是乱世。
***
青帝城,又是一年暮春,江边的梅林一片郁郁青青。
草庐前种了的海棠、琼花与芍药,映着翠竹假山,别有雅趣,云越还开了道清渠,置了凉亭,造了竹桥,一泓清泉流过园中。
经过这一番精心的打理,这草庐已不复一年前的荒凉,而显得热闹起来。
云越在等一个人。
风吹过,花落似雪。
篱门开了,来的人却是程牧。
他胡子拉渣,看上去有点沧桑,手中提着坛子酒:“云副将,六年的桂花酿,我托人从永安带来的,主公就好这个。”
“程将军,你不用再费心骗我了。”云越低声道。
程牧挠头尴尬:“我、我承认,这酒就是青帝城买的。可其他我可都说的实话。”
“他已经不在了,是不是?”声音轻如游丝。
程牧手中酒坛匡然落地,酒汩汩流出。
“你知道了?”
云越淡声道,“你还有军职,回去罢。我来替他守灵。”
说完他转身走进草庐。
对萧€€来说,他一生最好的日子是在永安城。
而对云越来说,却是在这江边的草庐,煮茶、吟诗。
一生一世朝朝暮暮,大概就是如此了。
云越在草庐里设了灵位,香烛,酒。还有永安的桂花酿和六月的青梅。
清明,他独自到江边放河灯。
……
萧€€曾经嘱咐程牧照顾好云越,程牧怕云越嫌他这个大老粗烦人,有一阵子没来了,直到估摸着云越守灵期满了,才到市集上购置了点上好的笔墨纸张来看他,云越这阵子一直在誊写些诗文和经书。
篱门在暮风里轻轻开阖,他推门而入,“云副将,我今天去市集买了些……”
他话音未落,忽然感到不对劲。他们都是久经沙场人,晚风中若隐若现一缕细细的血的甜腥,很久都没有闻到了。
“云越!”他忽然扔下纸墨,大步冲了进去。
满地落花似雪染上鲜妍的碧血。
守灵期满,随君而去。
***
转眼三年,弹指烟飞。
魏西陵站在江边,江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他手中握着一张薄薄的信笺。上面的字迹已经黯淡陈旧。笔意挥洒,笔力却已虚浮,那人写下这封信时,已是病重。
信中只有一句话。
‘人言生难死易,今弟从归去之易,兄负社稷之难。’
这一生都是他话多,最后却只留给了自己十几个字。
才一个小不点的时候,萧€€就踮着脚尖装作比他大,最后终于老老实实叫他了一声兄长。
魏西陵仰起脸,已是潸然。
将军铁血,一生都未曾落过一滴泪。
江风拂面,恍若归人。
第256章 相知
林中万籁俱寂,风雪正盛。
战马在原地焦躁不安地来回踏步,打着响鼻。显得山岭间更为寂静、肃杀。
雪无声地落到魏西陵玄冷的肩甲上,已积起了一层冰霜。
眼前烟水茫茫,江风扑面。此生故人长绝,后会无期。
他感到眼中有炽烫的热意,才猛地回过神来,只觉得心如刀割。默默攥紧拳,手中并没有那薄薄的信纸,指端传来的是长剑坚硬寒凉的质感,让他猛地警醒。
林间正大雪纷飞,朔风吹不散隔世的离恨。
他猛然想起,刚才萧€€说,要沿着苏苏的脚印去找阿季。紧接着,林中突如其来地,就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他环顾四周,才发现所有人都静默站在原地。
林间雪纷纷扬扬,落下如灰,这些士兵身上积了厚厚一层,都已经成了凝结不动的雪人。
莫非刚才那一刻,他们都中了幻术?但若是幻术,为何如此逼真,犹如亲身经历过般痛彻心扉。
“阿€€!”他没见到萧€€。
清冷的声音在山岭间寂然回荡。
他看到自己刚才给萧€€裹身上的披风正挂在马背。
雪地上有浅浅的脚印,渐行渐远……
魏西陵的心剧烈地一震。
风雪之中,萧€€一个人跑去哪里了?
他来不及多想,跨上战马就追了上去。
***
林中风雪越来越急,平静的湖水渐渐波翻浪涌。
那黑袍人掠了一眼石台上眉心紧蹙的魏€€,徐徐道:“他越陷越深了,将会把这林中的人都卷入境中。”
“主君,若是困在境中出不来会怎么样?”贺紫湄问。
“那就会永远留在这林间,成为殉葬的人俑。”
“但是……”
黑袍人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但是如果心志足够坚韧,就能破境。”
雪无声落在黑沉沉的湖面,他的声音幽深阴沉:“魏旷不信鬼神,没有执念,所以这溯回之境也只是稍稍让他迷神片刻。这没什么可意外的。”
就在这时,寂静的林间传来锁链摩擦着岩石的清响。
随着魏€€无意识的挣动,铁链绷紧了,清瘦的手腕被勒扯出两道红痕,他面如寒冰,长眉紧蹙,石台上散落斑驳的血点。
黑袍人叹道,“他自己都神智不清了,却还想保别人。”
贺紫湄疑道:“主君是说他被困在这溯回之境中,还能维持几分清醒的意识?”
黑袍人淡然道:“维持不了多久了,取我的覆雪琴来。”
***
林中静得连雪落下的簌簌声都清晰可闻,
萧€€衣衫单薄,为了行动敏捷,他没有穿那厚重的披风,现在发现真是个错误,这地方冰天雪地,他被冻得浑身僵硬,胸前冰凉,寒冷的空气吸入肺里,烈烈生疼。
刚才林间寂静下来的一瞬间,所有人、包括魏西陵都似乎入了魇。怎么叫也叫不醒。
他不知道为何独独他没事,可能谢玄首以往给他画过什么符咒?或者他身上还留着那狗尾巴花的绣纹,他被当做自己人了?
这种情况下,他继续留在原地也有没用。
这地方必有古怪,只有把这幕后作怪的东西揪出来,才能让他们醒来。
雪地上苏苏的脚印就要消失了。他没有时间多想,一路飞奔。
疾行片刻后,他来到了一片湖滩前。
大雪覆盖,远近白茫茫一片,湖滩上散落着十几座石子堆累起的不知何年留下的经塔。
萧€€忽然想到阿迦罗说过。当年他的母亲离世,他寻来溯回地找她,就到过这里。
根据阿迦罗当时的描述,湖滩边还有一片峡谷丛林。阿迦罗当时就是到了这里,马匹受惊,不愿意再往前走了。
哪怕是寒冬,从谷中吹来的风依旧带着草木腐朽的气息。
苏苏显然是往里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