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于的铁鞭终于狠狠地鞭挞了中原的山河。
魏€€那时候还小,心想着万一被胡人抓到,怎样才能死得毫无惧色。他是大雍皇室子弟,不能像寻常百姓一样哭喊着颤栗着,像牛羊一样被圈起来屠杀。
清早,天微明,就在他一夜未免,终于沉沉垂下眼皮时。
急促地马蹄声由远及近,席卷而来。
接着,他听到外面的胡人传来急促的喊叫声。显然他们遇到了猝不及防的突变。
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快战。
随后一队劲装骑兵撞开门,杀气腾腾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都是黑衣玄甲,看装束就不是帝国的王师。为首的青年将领看上去只比他大五六岁,目光寒烈,锋芒毕露。
王师溃散后,这群拥兵自重的乱臣贼子,把北狄骑兵赶回了塞外。
画面骤然又是一转,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那是茫茫苍苍的草原。
风吹草低,起伏绵延的草坡上,忽然传来一阵喧攘声,一支上千人的骑兵从丘陵后面冒了出来,他们穿着皮甲,腰佩着弯刀,肩背着长弓呼啸而过。为首的那个人魏€€有映像,竟然是被阿迦罗杀死于月神庙的呼邪单于!
“大单于,前面有一个中原人!”
只见深秋的苍穹下,枯黄的衰草间,出现一个孤寂的人影。
那个人身材高瘦,穿着一袭陈旧的灰袍,在草坡上犹如一棵遒劲的孤松。
几名骁狼卫同时张开弓,搭上箭。
“住手!”呼邪单于一扬鞭,“谁敢动,我砍下他脑袋喂狼!”
随后,狼王单骑直奔而去,在山坡上追上了那人。
“果然是先生!”呼邪单于跳下马,
那人没有停下脚步,头也不回,看上去颇为清傲,“看来大单于已经得胜而归了。”
呼邪单于道,“还是多亏了先生,为我赢回这单于铁鞭,我才能将草原上的勇士再次凝聚起来,进行这场浩荡的远征!”
他说罢又解下了腰间的佩剑,“这是中原的帝王之剑。”
那高瘦的人看都不看,接过剑道,“闻说蛮人无信,不料北狄人也会守约。”
呼邪单于被他说得竟然有些尴尬,道,“这剑虽然气派,但太花哨了,比不上我们草原的弯刀好使。再说,潜龙局也是先生帮我赢回的铁鞭。”
那高瘦的人影负手背对着单于道,“潜龙局上,我替你赢得铁鞭不过是一笔交易,是为了摧垮王氏控制的腐朽的朝廷,你不必谢我,我们将来也不会再见,至于这剑,既然是交易,我会交给潜龙局的局主。”
魏€€猛地回过神,十年前的潜龙局,铁鞭换王剑?一笔交易?
震惊之余,就听耳边那道声音道:“我想你那么聪明,应该早就会有疑惑,潜龙局如此繁复,当年的呼邪单于,一个蛮人,是怎么赢到最终局的?”
魏€€沉声问:“是那个灰袍人帮他赢的,那人是谁?”
“那是谢玄首的师父玄清子。”
魏€€骇然:“不可能。”
玄门怎么可能勾结夷狄?
那声音冷笑道:“为什么不能?玄门想重新掌权罢了。”
魏€€静静道:“玄门向来出世。”
“你错了!”那道声音断然道,
“从大雍朝开国以来,玄门一直是入世的,玄门的弟子也在朝中担当要职,尤其到了景帝朝,玄门之首被景帝奉为帝师,曾权倾一时。可是盛极必衰,到了后来的幽帝年间,王氏借着往皇后之得宠,而权倾朝野,王氏乃商人当国,不吃玄门这一套,所以当时的玄首,玄清子才离国而去。之后,玄清子远走北狄,说服呼邪单于参与潜龙局,并在潜龙局上位单于赢回铁鞭,使得呼邪单于能凝结各部落之力,发动了兰台之变,燎原的战火焚毁了盛京,使得王氏失权,从此一蹶不振,但是玄清子也没想到的是,这一战后,王室衰弱,而各路诸侯却借着平剿夷狄,大肆招兵买马,扩充军力,在北狄退去后,诸侯崛起,此后九州陷入了诸侯混战的乱世。而在这乱世里,玄门并没有强大的军队,只能独善其身,你有没有想过,这并非是他们清高,不染尘俗,而是他们的实力已经大不如前,所以,只能在暗中搅弄风云了。谢玄首显然是其中的高手。”
舷窗外,狂风卷起巨浪拍打入大厅,如暴雨浇下,烛火跟着暗了暗。四周的宾客们缓缓站起来,他们目光空洞地再次捡起了扔在地上的兵器。
“你现在应该明白了罢,兰台之变到底是谁造成的?”那声音幽然道。
魏€€眉头深蹙。
那声音顿了顿,又道:“如今十年过去,又是潜龙局,玄门故技重施,这把王剑,如果落入了谢映之的手中,你猜他会怎么用?”
魏€€断然道:“谢玄首不是这样的人,他救过我。”
“他不是救你,他是看重你的秘术天赋,他要从一开始就压制住你潜在的力量,因为他害怕你,害怕你拥有的天赋,他怕你将来会超过他!”
那冰冷的声音仿佛一阵巨浪拍打在舷窗上,撞得粉碎,化作点点冰雨泼洒下来,劈头盖脸地浇落在魏€€脸上身上,他修的是玄火真气,原本不知寒冷,这一刻,他忽然感到寒透骨髓。
一念动摇。
一直压制着的戾煞之气开始升腾,炙烤着他的内心,与此同时,一股阴戾的煞气从帝王剑中涌出,伴随着无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马蹄声,喊杀声,烈火灼烧的噼啪爆响。
阴冷和灼热汇流在一起,他的心就像一柄千锤百炼后,正在历经淬火的剑。
***
刀剑峡口,江面陡然下降,江水就像沸滚了般,白浪翻腾,万流奔涌,向着森然矗立的€€岭€€撞去。
宝船两面巨帆张满了,宝船的底舱,数十名北狄奴隶在一阵阵急促的号声中,拼命划桨,船尾水轮滚滚,乘着风势水流直向€€岭€€撞去!
十二根拦江铁索骤然紧绷,铁索在月光下泛着森然的寒光。
一场双方持续生死的角力。
萧€€看准了风向,朝刘武点了点头,两人同时动手。
江涛撞击在船舷上,白沫飞溅。
随着钢刀不断斩下,桅杆发出清晰的断裂声,摇摇欲坠的巨大帆叶被风吹得哗哗直响。
就在这时,一道幽森的影子,像水渍般渗上了上甲板,悄无声息地闪现在萧€€身后。
久经沙场的敏锐直觉,萧€€心中猛沉,赫然回首间,一把锋利的短刃迎面刺来。
电光火石间,一支羽箭裹挟着寒夜的霜气掠空而至,当场穿透刺客的咽喉,将他钉在船舱上!
萧€€愕然,立即望向江面。
远处的舰船上,魏西陵面沉似水,放下了弓。
萧€€遥遥朝他点了点头,又看向甲板上的尸体。竟是金先生。
片刻后,两面巨帆一前一后相继折断,刘武铆足了劲,最后一脚踹在桅杆上,风帆颓然折断坠入涛涛江水中。
也就在这时,幽暗的舱底传来一阵枷锁断裂的声音。
北狄奴隶们终于斩断了铁镣,甩下了桨。
被役使了多天的奴隶们,愤怒地砸烂了船尾的水轮。
他们手心的符咒已经被谢映之解开,复仇的时候到了。
忽然失去了所有动力的船在激流中骤然放缓了下来。
魏西陵当即下令,“回撤!”
横江铁索绷紧了,十几艘战舰拖拽着灯火摇曳的宝船,从激流奔涌的刀剑峡口鬼门关处,把宝船拖拽了回来。
甲板上,伐木工刘武筋疲力尽,朝萧€€比了‘佩服’的手势。
“不过,我琢磨着,我回去还是要挨军棍”
萧€€抬起头,望向盘旋在高峡间的鹞鹰,传来惊空遏云般的唳声。
他又想到了谢映之。
他忽然明白了,谢映之再次切断联系,是想要独自走完这最后一局。
***
大厅的门敞开,先前歌舞升平的舞榭歌台上,而今琴弦崩断,罗帐已残,红烛翻倒,纱幔被点燃,空中江水泼洒而下,被浇得闪闪摇曳的火苗忽然一晃,瞬地化作在鬼火般幽幽的绿焰。
谢映之施然进入大厅,白衣如云拂过满地血污,恍若无物地踏过丛丛绿焰。
青粼粼的焰光将宾客们的脸色映照地森寒诡谲,他们一看到他,脸上立即露出了噬人的厉色。
他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衫在阴暗的满是水污血色的大厅里,显得干净地灼眼,他们立即挨挨挤挤地围了上来,手中的长剑在地上拖拽出刺耳的尖声。
疾风席卷而起,几把锋利的白刃同时恶狠狠地向谢映之刺来。
谢映之连闪避的动作都没有,锋利的刀剑却如同砍到了轻盈的水面上,漾起一片波光,又像是刺入了缥缈的雾气里,化作一缕清风,全无痕迹。
幽幽的绿焰照射中,他雪白的衣衫上仿佛浮着柔和的微光。
玄门护身法界,俗世间的一缕尘埃都不能沾身,何况是刀兵。
紧接着,十几名北狄人涌入了船舱,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北狄战士。宾客手中的刀剑顿时被劈飞,缴下。
谢映之用北狄语道,“只需制住,不许伤人。”
说罢他径直向榭台走去,一边向虚空中漫声道:“船桅已断,船尾水轮被毁,你想要撞€€岭€€,已不可能,你该收手了。”
一道声音在魏€€耳边低语:“你看他,又和北狄人窜通一气了,就像当年玄清子一样。还真是师徒。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罢?”
魏€€容色苍俊,反问:“你想要撞€€岭€€,让所有人葬身鱼腹?”
那声音悠然长叹,“事到如今,你居然还相信谢映之的鬼话?他都带着北狄人来这里了,我们打个赌罢,接下来,他就要夺你手中的王剑了。”
寂寂燃烧的绿焰,映得魏€€的脸阴森又俊秀。
那声音又贴近他耳边,细声细气道,“你忘了么?谢先生美人名剑都想要,船头上,相偕之仪……”
魏€€神色猛沉。
那声音继续循循善诱道,“谢先生品貌无双,算无遗策,不仅将那位公子骗来当了彩胜,又心甘情愿地欣然与之成婚,我猜,这子衿公子身份必然不低罢?说不定还是哪一方诸侯贵胄的世子,谢先生才不惜与他结契来控制他,玄门的人,一直是那么虚伪。”
谢映之俯身先检查了北宫浔的伤口,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在他的几个穴位上点过止了血,确认他已无事,这才起身向魏€€走来,“阿季,你怎么样了?”
魏€€幽沉的眼眸仿佛是一个无底的漩涡,深沉而幽暗,半丝光也透不出来。
谢映之随即看到了他手中的王剑,心中微微一凛,随即了然。
他在溯回地里知晓,虞珩得到帝王剑不久后就试图囚禁兄长,举兵北上,生出了称帝的野心。然而,这次他见到的虞珩,却只是个追逐美人的纨绔。他根本没有囚禁兄长、图谋帝业的野心和魄力。
看来帝王剑流落苍冥族的手中七年,苍冥族又善于治器,有可能对王剑下了术。使得每一个得到王剑的人神智紊乱,心生妄念。
谢映之看着魏€€越来越阴沉的神色,清若琉璃的眸中流露出隐隐的恻怜。
他轻叹道,“这帝王剑暂时交给我保管罢”
以他的修为应该能够不受干扰。
“你看我说中了么?”那个声音不失时机地在魏€€耳边蔑笑道,“他图谋的是这把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