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彦!”一道清脆的童声跃出熙攘的人群,
魏西陵霍然提缰回首。
一个还没有马背高的孩子一阵风似的跑向长堤去了,后面跟着个孩子,边跑边叫着,“阿彦你别跑!当心掉水里!”
他回首看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挤入长堤上熙攘的人流中消失不见了。
夜空中烟花相继绽放,映得水面上一片缤纷。这满城的繁华,却恍若一座空城。
只有公侯府门前寂落的风灯,照着初春还没有抽芽的老树。
魏西陵疾步进了府,换去一身风尘仆仆衣裳,就去太夫人堂屋里告安。
太夫人这两天心绪低沉,见他送萧€€回来,更勾起心中感伤,道:“每年都盼着阿€€回来,回来才住了几天就又要走,我看就是被那孟秩气跑的。”
萧€€回程的日期是来之前,谢映之就定了的,这倒跟孟秩没关系,但老太太年纪大了,就跟小孩一样找个人迁怒一下,心里就会舒坦。所以他只有沉默以对。
“那个孟秩,你怎么处置的?”太夫人不依不饶。
魏西陵道:“按照军法从事,三十军棍,罚俸一月。暂领永安府令。”
太夫人不满意:“怎么还让他当永安令?”
魏西陵提醒道:“太奶奶,现在还是修沐期间。”
大雍新年修沐,从小年开始到上元节,共二十天。上元以后各官署才正式开署理事。
所以现在大多官员都在修沐中,永安府令只能由孟秩领罪代管,连这三十军棍,也要到正月十五之后再领。
“漳侯说的话虽是出于私心,但是有一句还是有道理的。”太夫人道,“孟秩此人鲁钝,不适合当永安府令,西陵,你打算换谁?”
“由张博接任。”魏西陵道。
太夫人面色沉了下来,她也是经历了很多风浪,知道魏西陵没有更多选择。
江州要稳定,要安抚的不仅是各世家大族,还有那些曾经跟随魏淙南征北战的老将们。这些人有资历有人望,军中的这股势力不容小觑。
所以把孟秩削了职,魏西陵就替换上魏淙曾经的副将张博,江州老营的兵将才没有话说。
太夫人知道,对于这些人,魏西陵也很难办。
“你父亲那些老将,不用他们,他们资历老,闹得起来吃不消,但用他们……”她长长叹了口气,“阿€€就回不来了。”
魏西陵道:“是我没有保护好他。”
“前天这事儿,我这心里到现在都发慌。”太夫人翕动的嘴唇有些发颤,她深深吸了口气稳了下神,“在事情澄清之前,阿€€还是不要回来了。”
魏西陵也是那么想的。
北伐后,中原一统,就可以将当年之事公诸于众,到时候真相大白,多年阴霾一扫而空。但在此之前,为了不惊动皇帝和王家狗急跳墙,他们必须沉住气。无论是为了安全还是保密,这一两年内,萧€€都不能再回江州了。只是太夫人这里,怕老人家想不通。
老太太忽然握住魏西陵的手:“西陵,你们什么时候替阿€€澄清?他还会回来的罢?”
魏西陵道:“事成之后,我会接他回来。”
太夫人明白这事成两个字包含了多少艰辛和不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沉默片刻,她又叹气道:“阿季,明天也要走了。”
***
早春夜寒,明黄的灯光在四周的晦暗中晕染出一片暖色。
魏€€伏在木纹清晰的案头,手中托着那张碎成七零八落的狐狸面具,细细地清洗去泥尘,然后丝丝缕缕地拼接起来。
明天早他就要启程去玄门了,临行前,他想把这个狐狸面具修好。
一点灯火落在幽深如潭的眼底,灼灼如流金,寂寂若相思。
“阿季,灯芯要烧到头发了!”嘉宁惊叫道。
魏€€却恍若未察,他就像一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工匠,专心致志。
嘉宁几步上前,赶紧把灯移开了点。手不小心碰到了铜灯的罩子,烫得缩了下。
“阿季你才多大,别跟皇兄似得日理万机,头发都快理没了,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是亲兄弟?”
魏€€总算是听到了,蓦地抬起头,然后嘴角无奈地挽了下,“阿姐,我把这个补好。”
但是前日,孟秩这近两百斤的体重,一脚踏在脆弱的面具上,碎得何止是四分五裂,简直就像是一片片凌乱的雪花,他又重新一点点地拼接,再细细粘合。
“这东西都粉碎了,修不好的,回头姐给你买个新的。”嘉宁大咧咧道。
“阿姐,不用了。”他语气恬淡,继续埋头修补,好像要把这漫长的夜全都消耗在这一件事上。
嘉宁看了片刻,就困得撑不住了,“阿季,熬夜也秃头,你明晨还要启程去玄门。”
她用手捂住个哈欠,打开门刚走到廊下,没走几步,就差点跟人撞个满怀,耗在对方利落地避让同时托住了她的手肘,以免她糊里糊涂地拜了年。
“西陵哥?”嘉宁一惊,睡意顿时醒了几分,她以为魏西陵至少也要次日晌午才回来。
她揉了揉眼睛,“€€哥哥走了?”
魏西陵点了下头,又道:“阿季明天要去玄门,我来看看他。”
魏€€也没想到魏西陵这么快就回程了,一时有些意外,还有点尴尬。
那夜长堤上,那汉子一口一个婶娘叫得贼顺溜,还时不时把咱叔、绣花枕头挂在嘴上。魏西陵不可能听不见。
他相信以魏西陵的敏锐,大概多少也猜到他们编排了些什么。好在魏西陵一向不会置喙这种无稽之事。尽管如此,两人目光交错间难免还有些一言难尽。
魏西陵简单地关照了几句后,目光静静落到案头那个七零八碎的狐狸面具上。
“这是在长堤上捡到的。”魏€€赶紧道。
嘉宁道:“都碎成这样了,还非要修。”
魏西陵话不多说,吩咐下人寻来几根细竹篾,编了个细密的框架。
魏€€立即明白了,这面具碎地太厉害,如果没有支撑,粘合起来后,也容易走形。
他诧道,“皇叔怎么还会这些?”
嘉宁抢道,“以前府里有个拆家的,梁上的瓦都能给揭下来,西陵哥都是自己补。”
当年萧€€刚来公侯府不久,新家里有太多他没见过的奇巧物什,那小狐狸什么都好奇,要拆看看里面有没有藏好吃的,没少弄坏东西。方宁就趁机说萧€€‘过不得安生日子,用不得好东西’。
后来,一旦萧€€弄坏了东西,魏西陵便自行修补,让其他人统统闭了嘴。
做好了框架,再将那碎片一点点拼接上去,粘合好。两人都不是把心事摊开来说的人。彼此间都留有余地。
嘉宁看了一会儿,表示:“你们有点奇怪啊。”
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寒灯案头,渐渐的在一点点拼接下,前天夜里那零落在泥尘里,碎成了一片狼藉的小狐狸又笑眯眯地看着这红尘烟火了。
***
桑野郡,馆驿。
萧€€在软榻上翻了个身,疯狂暗示,“桑野郡的桑果酒好喝。”
考虑到萧€€身体没有恢复,所以谢映之在桑野郡停留一晚。没想到他倒是挺自来熟的,不让他出门,他就趁着送晚餐的机会,跟这里的驿卒混熟了,还探听到桑野郡盛产桑果,桑果酿的酒酸甜可口,萧€€于是馋得紧。
谢映之淡淡掠了他一眼:“主公身体尚未痊愈,不可饮酒。”
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萧€€眨巴着眼睛,“谢先生……”
他兜里没钱:“先生。”
可怜兮兮:“映之……”
谢映之轻抚了下唇角,“只能小饮一盏,今夜我还有事要与主公相商。”
萧€€立即打起精神,倒不是因为有酒吃,而是那件事,大事。
在来的马车上,他就问过谢映之,对于他们新修改的北伐方案的看法。
备战两年压缩为一年,战胜北宫达后,立即远征漠北的赫连因,决不能让赫连因有机会做大。
谢映之见他眼梢细挑,眸光清利,病还没好就一副想要大干一场的样子,颇为忍俊不禁,便有意不紧不慢道:“备战一年虽显仓促,但并非不可,主公认为其中最紧要是什么?”
萧€€不假思索:“北宫达实力雄厚,我备战也当是增强实力,屯粮、训练兵马,还有赚钱。”
谢映之淡然搁下茶盏,“这些事要做,但并非最为紧要。”
萧€€不懂了,既然是备战,增兵、赚钱、屯粮还不算紧要,那什么重要?
“备战之根本不在于军中,而在朝中。”谢映之说罢轻若无物地一瞥,却让萧€€心中一凛。
他立即想到了件事。
西征之时,他大军在外,雍州的朝廷可没消停过,从文昌阁策论,煽动士林发难,到秋狩时暗算秦羽出事,前前后后一系列的动作,可谓是暗潮汹涌,最后差点给他来了个兵变夺城。
谢映之语调清缓:“北宫氏世代居于幽燕之地,士族尽皆归附,根基稳固,北宫达若大军在外,可放手和主公一战,全无后顾之忧,但主公若大军在外,大梁能保证不会再来一次夺城之变?”
这话字字通透明晰,一针见血。萧€€被说到痛处,连杯中的果酒也泛起一层苦涩。
大梁从来就不是太平的地方。除了阴阳怪气的影帝桓帝,心怀叵测的隔壁老王家,还有朝堂上以杨太宰柳尚书为首的一群旧官僚。
如果他北伐大军在外,大梁这些牛鬼蛇神趁机在他背后捣鬼。到时前有强敌,后院起火,这才是最危险的。
朝堂上不见刀光血影的波诡云谲,往往比战场狼烟烽火更为致命,也是萧€€最不擅长应付的。
萧€€虚心求教:“先生认为,我该如何在一年内稳定朝局?”
谢映之道:“主公可知北宫达为何能稳定后方?”
萧€€道:“北宫达世袭贵胄,三代公卿,幽燕之士族尽皆归附。”
唇间的果酒呷到一点酸味,这种先天优势是他没法比的。
他看过史书,大雍朝有点像东晋那会儿,九州遍布各门阀士族。这些家族经过累世积蓄,掌握着大量土地人口,不仅势力根深蒂固,而且家族中代代有人在朝中居高位,门生故吏遍于天下。想要政权稳定,就要得到世族的支持。
当年原主为何会败,就是因为虽得军权,却不得士族支持,乱世中,军权可以一时弹压一切,但终非长久。
谢映之道:“九州士林最为看重者,唯家世与名望,北宫达出身世家,颇具声望,才有幽燕之世族的鼎力支持,得以雄踞东北。”
萧€€反观自己,一只被捡回来的野狐狸,出身不详,靠着军武之力和敏捷的手段占了雍州。至于名望更不用提了。朝中除了江浔颜翊等科举晋身的寒门仕子,恐怕没人支持他。
江浔等新锐仕子毕竟人数少,在朝中没有根基,而杨覆这些旧世族,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双方实力完全不对等。
而他自己的势力都在军中,怎么样才能把爪子伸向朝野?
谢映之见他敛着长睫,若有所失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杯盏,显得茕茕可怜,不想再逗他了。遂斟上半杯果酒递给他,道:“我向主公举荐一人。他若出山,雍州世族一半尽归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