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臻露出很浅的笑来,屋里太闷,他伸手去推窗,墨发被风吹得扬起。
“他会来的。”
宗行雍还有人在他手上。
第二日。
来凤驿站门庭幽深,来了一位意料中的客人。
宗行雍负手,淡淡:“公孙良?”
“左公孙,右平峦”说的是太子谋士公孙良和中郎将平峦,前者富有三寸不烂之舌,后者是有名的玉面将军。
朝廷官员不得轻易离京,几乎不做他想。
公孙良。
十天前他得知太子受命前往边关,倒不曾想过会如此快。
殷臻笑了笑:“劳摄政王亲自走一趟。”
他坐在一根枯树干下,面前摆着见客的木桌,桌上有一壶清茶€€€€在边关这种地方还谨守茶艺步骤,宽袖行如流水拂过茶具。
眉眼十分普通,但衣衫料子如云清白,一举一动克己复礼,一看就是四书五经读出毛病的迂腐文官。束发,发带近乎灰水墨色,长长垂落肩头。衣襟非常严实,扣至脖颈处。
宗行雍一眼看出对方是易容。
他对背后原因不感兴趣,只问了一句:“从太子府来?”
殷臻温和:“是。”
“薛照离,”宗行雍喜怒难辨,“可见过此人?”
热茶从壶嘴流出,清香氤氲。殷臻眼睫微颤,平静摇头:“未曾。”
宗行雍神色莫测地注视他。
“找本王何事?”
殷臻说:“合作,剿匪。”
“上一个找本王合作的人阖族被灭。”
殷臻:“凉州城中有王爷想要的东西,羌女不会轻易拿出来。”
“既是东宫的人,就应该知道四年前太子斩断本王左膀右臂,将本王流放边关。”宗行雍面无表情道,“本王对他所作所为记忆犹新€€€€”
“难、以、忘、怀。”
殷臻终于抬头。
汝南宗氏是南方氏族之首,家族显赫,且每一任只有独子,在朝为官非相即将,一度担任太傅之职。但宗行雍这个人又和其他宗家人不同,他不循礼法,行事作风全凭喜恶。
出生起就大权在握,从未栽过如此大的跟头。
换了他他也记忆犹新,殷臻理解地点头。
但难以忘怀归难以忘怀,合作还是要谈的。殷臻四平八稳坐着,双手捧着一杯热茶,热意从指尖蔓延全身:“王爷要如何才会同意?”
这人谈条件的样子似曾相识。
某种奇怪的熟悉感一闪而过。
驿站外天空辽阔。
秋高气爽。
宗行雍眯了眯眼,忽然回头:
“敢问公孙先生腰身几何?”
“咳咳咳!”
站在一旁的公孙良猛然呛咳,眼泪都飙了出来。
殷臻以为自己幻听,愕然抬头。
这简直是从开始到现在他脸上第一次出现大的、激烈的情绪波动,将那张脸都变得顺眼起来。
宗行雍抵了抵犬牙,油然而生兴奋之情。
“听不懂?”
宗行雍热心肠:“本王翻译一下,就是你腰多细?”
殷臻和他对视,冷冷:“与你何干?”
“本王十分喜欢出尔反尔,若回答令本王满意,共谋之事可考虑一二。”宗行雍一只脚从门槛上收回来,幽深碧瞳紧紧盯住殷臻,“本王好像€€€€见过你。”
第4章 04下官
◎细皮嫩肉,娇气怕痛◎
殷臻藏在袖子里的手剧烈颤抖了一下。
两滴茶沫溅了出来。
宗行雍心中微微一动。
关外干燥,树木很难存活。附近就是一棵将死未死的枯树,枝丫断折。他坐在凳子上,动物受惊一样戒备。直勾勾看向自己。眼睫扬起,瞳仁黑得如同清凌玉石。
怕冷畏寒,衣衫穿得相当厚实,唇紧抿。
宗行雍在边关待了四年,见到的中州人屈指可数。这个身份存疑的“太子幕僚”又勾起他一点对中州人的回忆。
某个人。
细皮嫩肉、娇气怕痛。
碰一下恨不得躲出十万八千里,不用力要哭,用力更了不得。多逗两句就要整个埋进被褥中,说什么不肯出来。摄政王生平第一次哄人,从三更天哄到上朝前,口干舌燥浑身燥热。哄完心痒难耐,把刚说的话抛诸脑后,一边唾弃自己一边理所当然收报酬,把人从榻上挖进浴桶中。
刚沐完浴又被扔回浴桶中,那人眼神简直是骇然的。指尖隐隐发白,腿软撑不住浴桶边缘往下跪,哑着嗓子叫他滚。
骂人都不太会,在水里半天找不到支点,不得已攀在他腰上,呜咽出一句“畜生”。
被骂畜生可真爽。
满背抓痕的摄政王通体舒畅,不以为然地想,不在榻上当畜生还在什么地方当畜生,再说更畜生的事他还没做呢。
比如……
光是想想,宗行雍后背就颤过一条电流。
他忽然多了两份耐心,也不计较这人的走神了,和颜悦色问:“公孙先生,本王问,本王是不是见过你。”
易容绝无破绽。
好几年前就毫无破绽。
殷臻将茶杯稳稳放至桌面,嗓音有两分僵硬的干涩:“故……下官进太子府时……王爷已在边关。”他生硬道,“并未见过。”
宗行雍依旧盯着他看。
“本王今日心情好……”他终于略一偏头,阳光下墨绿色虹膜色泽幽得近黑,深藏威胁。
一瞬间令殷臻想起养在东宫未满四岁的幼子,眼巴巴趴在窗边看他。
只不过一个天真濡慕,一个冷酷残暴。
殷臻手指深深下压,按出一道白痕。
宗行雍大步往外走:“饶你一命。”
“本王不关心剿匪的事,只想拿到想要的东西,若你主子坏了本王的事€€€€”他皮笑肉不笑站定,“城外十里驻军,随时倒戈,剑指京城。”
“本王敢造反第一次,就敢有第二次。”
人走出好远公孙良才心有余悸地展开折扇,毫无滋味地摇了摇:“不愧是……宗行雍。”
他四年前进太子府,确实未见过名声赫赫的摄政王。
只是听说此人不开口则已,开口能引半数朝臣倒戈,是唯一让国相忌惮的人。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朝廷上没有人愿意与汝南宗氏作对,何况他本人文治武功无一不精,还手握重兵。
短短一炷香,公孙良已经能看出他自负、傲慢、无法无天,眼里没有任何人。
这就显得四年前他败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失误上,还损失惨重,不得不自请戍边分外蹊跷。
当年之事是殿下做的。
公孙良没忍住看殷臻一眼。
又看一眼。
一愣:“殿下?”
他进太子府快四年,从没见过殷臻这个模样。大部分时候晋朝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都是从容、冷静、端方自持的,从不被激怒,永远以礼待人,这还是公孙良第一次见他情绪如此外泄。
“我没事。”
殷臻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眼睑还在颤抖。
他用力压住眼皮,用很冷静的声音说:“我在想,宗行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把他从军营中吸引到凉州城主府。
一军统帅堂而皇之闯入敌营,毫不顾忌。
公孙良四处望了一眼,入目所及是光秃秃的山和草皮。他收敛了不正经的模样,低声道:“臣听过一个传闻。”
“十几年前羌族从关外迁徙过来,城主夫人天生体弱,所有大夫都直言生育困难,恐有性命之忧,但她还是执意怀上羌女。”
“她没有死,年过半百依然精神矍铄。”
“摄政王要找的东西,应与此事有关。”
传闻中的羌族至宝,药中药王。
€€€€陵蕖干花。
只有这一样东西。
殷臻搭在桌面的手顿住,无声看向公孙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