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儿,侍女小声道:“那我们要走吗,不和他一路了,我们去谁都不认识的地方生活。”
玉珍珍沉默片刻,摇头,道:“没必要,为了躲避薛重涛的追杀,我们必须跟着他。”
“其实,其实你可以直接拜托前辈去杀了那些人……”
就像被猝不及防踩到了尾巴,玉珍珍一下子睁圆眼睛,直起身怒气冲冲道:“他和我是什么关系,凭什么要帮我?我永远不会把那些事告诉他!凭什么要他觉得,我没了他就只能当一滩烂泥,我,我……”
他显然是气狠了,胸膛不住起伏,喘息连连说不下去,侍女情知此时不能再进一步刺激他,忙好生劝着哄着,玉珍珍惨白脸色上悬着两团艳红,眼角生着血丝,发丝寥落,模样脆弱犹如雪人,经不起半点摧残,可那执拗尖锐的目光,又让他看起来异常的病态。
他与楼外月长得像,像到哪怕楼外月脸上戴着眼带,侍女也能一眼察觉出这两人间的关系,但就算是偏心玉珍珍至极的侍女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中,楼外月才是那个会更让人心生亲近的存在。
满月从不坠落,而美玉已遍布瑕疵,谁都不敢笃定,它在碎裂的那一刻,会不会伤人伤己。
人人都有苦难,都步履匆匆,光是拼命活下去就竭尽全力,实在没有余力去理解个体的哀愁,所以即使有谁经历了再多折磨,展露于人前的,也应当是最得体的那一面。
人人都会恐惧一个渴望玉石俱焚的疯子。
而侍女却只觉得心疼。
尘埃里的花曾将最后的温柔分给她,如今,她也该十倍百倍报答这份慷慨无私。
贵人身体不好,惯来提不起精神,生气也是在消耗他的体力,很快他就疲倦地靠在垫子上。
“欣儿。”他闭了会儿眼,又说,“我不是在和你发火,刚才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知道,贵人,我都知道。”
“我只是……可能只是想说说话,有些话除了和你,我也找不到同谁说了,我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亲朋好友……在你看来,我是不是很失败?人不应该这样活。”
他其实不需要侍女回答,喃喃着,自言自语,怔忡的神情让他看起来像一个迷路了的小孩子。
侍女只是轻轻抚摸他的鬓发,不多时,玉珍珍偏过脸,靠进她的掌心。
“我又说错了。”泪水从眼皮下慢慢地渗了出来,他却微笑着,说,“不是找不到说话的人,是我只想和你说话,欣儿,你对我好,我知道,很多年都没人对我好了,现在才问这个问题或许有些晚了,但你……愿不愿意当我的朋友?”
他这话问得很小心翼翼。
侍女不由得笑起来。
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她从未将玉珍珍当作朋友,从小到大,她也没有交过任何朋友。
清白女儿家需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她家是乡下人,父母也不愿意让她太过抛头露面,唯一的兄长长到七岁就进了私塾,作为女儿家的她只能待在家门口遥望兄长的背影。父母在农忙过后会教她认字,读女德,她跟着念,何为七出,何为贤妻良母。
金黄的麦穗在风里摇摆,一只只将死的蜻蜓低低飞在其间,她坐在田埂边的小板凳上,按照母亲的要求学习做女红,手艺精湛了便可拿去换钱,父亲说了,这些钱将作为兄长去学堂的束€€。小时候是做女红编草筐,大了,她就来到薛府,遇见玉珍珍。
七出者:无子,一也;淫佚,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盗窃,五也;妒忌,六也;恶疾,七也。
兄长放学回家,偶尔也会教她,三从四德分别是什么含义,他把妹妹抱过来,文绉绉地念着,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
“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万欣天真地发问:“那什么时候才能听自己的呢?”
兄长瞧着她,一个劲儿地笑,万欣不明白这话好笑在哪里。
她至今不明白这句话好笑在哪里。
没人回答她,而玉珍珍正在等待她给出答案。
“我……”侍女磕绊了一下,她收紧了手指,低下头,半晌方慢吞吞地说,“贵人是月亮,是美玉,能成为贵人的朋友,也必须要同样的高贵才可以。”
玉珍珍立时皱起眉,道:“这是什么说法€€€€”
“我不是月亮,也不是美玉,普普通通,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但哪怕是自不量力,我也想一直陪在贵人身边……”
侍女道:“贵人,我想当那颗缀在月亮尾尖的星星。”
“满月足够照亮整个夜空,可那未免太过辛苦,每月十五它都要竭尽全力,耗空心血,每月十五,自古如此。”
“所以在不是满月的每一天,只有一点点也好,我想将自己的光分给月亮,然后告诉月亮,不用总是那么忧虑,即便不是满月,今晚的天空,也会被我们一起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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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腻了沙雕写会儿感情,写烦了感情写会儿剧情,写不出剧情就继续沙雕,差不多是这个套路。
第37章 37
他们在马车里等了很久,楼外月都没有回来。
玉珍珍嘴上不说什么,但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浑身散发出极其僵冷的气氛,侍女见状不妙,马上表示自己出去找人。
“不行,现在雾还没散,你一个人出去,很有可能会回不来,到时我们所有人都会分散开。”
玉珍珍却伸手拦住她,青年目色冷沉,笑唇紧抿,只犹豫了片刻,他说:“就在这里等,他既然能放心离开,就一定会在这附近做好防护措施,我们出去才是真正不安全,至于他自己……若雾里真有什么连楼外月都对付不了的事物存在,我们去也是死路一条。”
他分析得有条不紊,但神态并没有因此而放松分毫。
侍女看着玉珍珍那变得青白紧紧攥着的指节,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听从了他的话。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雾里隐约传来了说话声,侍女谨慎地撩起绉纱往外看,人影渐渐浮现,在看清是楼外月的那一刻她大大松了口气,刚要回头报喜讯,但紧接着,侍女便看见楼外月手里还牵了个小孩儿。
她登时感到自己全身都变得僵硬,呼吸冻结成冰,如今她很清楚,这八年间楼外月失忆忘记一切,只记得自己有个小小的孩子,玉珍珍心怀怨恨不愿告诉他真相,没想到转眼间€€€€
玉珍珍就在她身后等待,她却没有勇气彻底掀开帘子,让这一幕映入青年眼中。
“……嗯,会送你回去,不用害怕……”
“呜呜,我脚好疼,刚才摔了一跤,好疼好疼……”
“要抱吗?勇敢点,啊,已经到了,你看,就是那辆马车。”
二人很快就来到马车前,楼外月先将哭个不停的孩子放在轿厢外供车夫落座的木板上,他眼上仍缠着黑布,右手顺着孩子满是泥泞的腿轻轻一摸,很快就找到了受伤的地方,他便道:“把药箱拿出来。”
侍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和自己说话,低头仔细一打量,那小孩不过八九岁,脑袋上用红绳扎着两个很可爱的小团包,不过都凌乱散开了。她哭红了眼,脸上也有泥印,一身的狼狈,正委屈不安地看着侍女,又抽泣一声,侍女定下心神忙应了,转身便去拿药箱。
玉珍珍仍坐在原位,就像完全没有听见外面的声音,侍女不敢看他脸色,将东西迅速递了出去,那女孩一直在哭,听断断续续话里的意思是,她背着父母一个人进山玩耍却不小心迷了路,又遇上这一场大雾,更加出不去了。
若非楼外月路过,她此刻已死在了一头黑狼的口中。
“好了,一点小擦伤而已,没多大事,不要哭了。”楼外月替她收拾好伤口,便直起腰,理所当然地吩咐道,“你带她去旁边那条溪流边洗洗脸,让她别哭了。”
侍女:“可是贵人€€€€”
“你贵人又不会跑,你在慌什么?她是小女孩儿,我不好一直照看,你去。”
侍女撇了撇嘴,很不情愿在此时离开玉珍珍,犹豫又徘徊,但她一对上小女孩那怯生生的眼睛,就立刻温和地笑了起来,主动牵住了孩子柔嫩的手。
原地很快便只剩楼外月与玉珍珍,一人懒洋洋抱胸斜靠在马车外,一人则一声不吭端坐在内。
“怎么啦。”楼外月面对她们离开的方向,抬手在那扇小窗下敲了敲,男人道,“又在不高兴什么。”
玉珍珍冷冰冰地说:“没有不高兴。”
“哎哟,听听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欺负坏了呢。”
“不高兴也不关你的事。”
“是吗,那我走了,虽然现在是白天但也可能像刚才一样有狼出没,我得去盯着,免得两个小姑娘被野兽叼走了。”
“…………”
楼外月说走就走,毫不留恋,任何时候他都是如此,潇洒如风,不会为谁停留。等他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玉珍珍很慢地撩开帘子,蜗牛似的谨慎伸出触角,确定没有危险,才从马车里往外探了个脑袋出去。
然后楼外月那磁性十足的声音就从顶蓬响起,他盘腿坐在风里,那根黑色的布带也微微扬起,而他很轻地叹息时,风也要停止:“出来了?想要和我好好说话了吗?”
玉珍珍顿了一下,不答,他吸了吸鼻子,也往溪边去,楼外月便轻巧跳下马车,像猫一样,踩着他的脚印,跟在他身后。
玉珍珍说:“别跟着我。”
“我没有跟着你,我说了,我要去看着那两个小姑娘。”
楼外月完全不把玉珍珍的抗拒当回事,走几步便要过来撩下闲,烦人得要命,玉珍珍想不通自己的父亲怎么会是这种性格,天涯阁阁主总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满月的宴会他很少参与,他不与蝼蚁为伍,却也给予弱者保护,而当他陷入沉默时,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
方璧山等人曾质问玉珍珍,为何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
可又有谁能像楼外月呢。
谁有他那样的容貌,那样的武学天赋,年少成名,簇拥者无数,鲜花与掌声包围着那凤眼少年,他行走在爱意与羡妒中,在楼外月二十岁那年,天涯阁已经成为江湖第一大的组织。
持靓行凶,以势逼人。
记忆里那近乎完美无瑕的强者形象,渐渐在身后不停的€€啵儿声中……寸寸粉碎了。
反正你大摇大摆忘了一切,你将我忘得一干二净,我也不再是你所喜爱的楼桦,现在你爱认谁当孩子就认谁,你的一切都跟我没关系,我早就对你没有期待了€€€€反正我只是个麻烦,是个废物,谁都看不上,谁都可以踩一脚!
“脚步声这么重,真生气啦?”
玉珍珍终于无法忍受,怒而转身:“你烦不烦,不要老是来找我说€€€€”
“飞了!”
在他转身的刹那间,男人大步上前,双手抄抱进他腋下,竟是不由分说将人一把高高举起!
玉珍珍目瞪口呆:“……”
楼外月仰起头,满含笑意,他目不能视,却总是将脸朝向自己说话的对象,原本就身形颀长,再这样用力将人往高处抱起,玉珍珍腾空而起,听见风声飒飒不绝,在耳畔呼啸而过,他喉头竟被无端哽住,再发不出一个音节。
那感觉就好像楼外月抱起的不是自己€€€€
而是他记忆里,那个雪白的,稚弱的,会乖乖撒娇的小儿子。
“爹!”
有人大声喊:“再飞高点!我要飞更高!”
他是那样任性而大胆,将自己完完全全交在男人手里,哪怕被高高抛起,心里也一点都不会害怕,他还太小了,只到父亲膝盖,走路跌跌撞撞,要花多少年他才能看见父亲眼里的景色呢。
而楼外月告诉他,不必等待。
父亲的双臂,正是供他翱翔的翅膀。
翅膀被生生折断的痛苦,让他终生难忘。
爹说,玉珍珍,你是我的孩子,所以你不用那么乖,不用那么听话。
不用忍让,不用顺从。
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发脾气,任性也可以,使性子也是理所应当。
你可以当这个世界上最调皮最恶劣的坏孩子。
但你不能不开心。
“……来,看着我。”那遗忘一切的人说,“总是不高兴,不高兴还一个人憋着,又受什么委屈了?你不说出来,我怎么想办法解决呀,小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