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 第33章

“唉……”

楼外月长长地叹了口气,手指慢条斯理梳理起儿子的头发,发丝从指缝滑落,犹如一匹细腻的绸缎,又像一条发光的河流。

他没有再催楼桦,只是抱着孩子,偶尔低头去亲亲他。

“我,我……”过了很久,楼桦在楼外月怀中哽咽着开口,“我心里好难受,爹……我太害怕了……我一直在找你,我喊了你很多声……”

楼外月说:“我也一直在找你,玉珍珍,我都不知道你会躲到这里,这么高,这么危险,你怎么会来这儿啊?”

“我找你,喊你,可你都没有来……你不管我了,你,你把我丢了……”

孩子不断地抽噎,讲话断断续续,那模样可怜又狼狈,楼外月沉默地听儿子述说着自己那没有来路的恐惧,手上仍是牢牢抱着楼桦,时不时轻拍他哭得颤抖的脊背。

末了,楼外月格外认真地问:“我为什么会不管你,不要你?”

“我不知道……”

“玉珍珍认为,有朝一日我会把你丢掉吗?”

楼桦这次极其坚定地摇头,吸了吸鼻子,他又带着哭腔嚷嚷道:“不会,但你就是不见了嘛!我等了你好久,你都不来接我!”

“可我已经来接你了。”

楼外月的语气平静非常,一字一句都不容置疑,他陈述道:“我不会不管你,不会不要你,不会将你丢下,当你呼唤我时,无论多远,我也会来接你回家。”

“……真的吗?”

“我从未骗过你,玉珍珍,我从未,从未骗过你,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他知道父亲说的是真的,楼桦傻乎乎张大嘴,想要笑,却是又一串泪水掉了下来。

楼外月深深凝视着他,未几,忧虑地叹道:“还是伤心啊……玉珍珍,真的莫再哭了,你摸摸,你要把我的心都哭碎了。”

说着就拉了楼桦的手碰了碰自己的心口,楼桦破涕而笑,主动搂住父亲的脖子,楼外月便顺从地抱着他站起来,顺着漆黑的望月阁,一步步往下走。

“爹。”

“嗯。”

“下次不能这么晚才来接我了,我等了你好久,你知不知道?”

“玉珍珍,到底是谁一个人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的?你知不知道,爹发现你一个人睡在这种地方,吓得心跳都停了。”

楼桦把脸埋在楼外月颈窝里,咯咯笑了,晃着脚丫子,显然没把父亲的担忧当回事。他大声道:“你是大人,你要很坚强才行,怎么一会儿心碎了一会儿心跳又停了,好像个小孩子哦。”

面对儿子的调侃,天涯阁阁主也不以为意地笑了。

“玉珍珍。”楼外月笑着说,“这辈子,我还会为了你心碎一万次呢。”

第52章 51

方璧山死后,楼外月摘下眼带,看了眼这位大概是失忆前认识的熟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嗯,完全没印象呢。

楼外月挑剔地用剑尖挑着方璧山的脸,全方位进行了一番观察,再次确定这张脸一丝半毫都无法唤起尘封的记忆,他索然无味地将剑上的血在尸体衣服上蹭干净,利落地收剑入鞘,任由方璧山孤零零躺在这远离人烟的荒地,便准备回马车那边。

【“玉珍珍,是楼外月最爱的人。”】

方璧山死前的话耐人寻味,可惜对方没把话说全,楼外月将玉珍珍这三个字含在唇间,舌面时不时贴一贴上颚,总觉得那里莫名痒得很。他慢悠悠走在方璧山至死凝望的山道上,清风带走了身后的血腥味,生长的草木掩盖了死去的剑神,而楼外月背着手,仍旧在咂摸这三个字的味道。

玉珍珍。

玉珍珍。

玉,珍,珍。

珍贵的美玉。

不对。

楼外月不由喃喃道:“是……你比美玉更加珍贵……”

他陡然站定,睁大眼在原地怔了片刻,随后脸上一寸寸展露出饱满的笑意,他平时也常笑,可那都和现在这个不大一样。

楼外月弯下眼,试着道:“玉珍珍。”

非常顺口,就好像自己的唇舌天生就是为了契合这个名字而打造的,他笑得更深,又轻快地念道:“玉珍珍,玉珍珍。”

“你多大了呀?”

“平时喜欢做什么?喜欢看书吗?我过去有唱歌给你听吗?”

“玉珍珍这个名字,是爹娘给你取的?”

夏日到来,山色翠绿,风起便是绿色的海洋在翻涌波涛,新换毛的鸟雀静静立在枝头,看着一个奇奇怪怪的人类男子从林荫下走过,他长得奇怪,还在说着奇怪的话,弱小生物的本能却告诉这几只小鸟,那男子不是可以轻易接近的存在。

楼外月笑着问:“玉珍珍,是楼外月最爱的人?”

“嗯……”

“玉珍珍是楼外月最爱的人?”

“啊,好像真的是这样。”

楼外月心满意足地,一锤定音了。

马车。

侍女将车赶出一段距离后方找了株大树,停在它的树荫里,她安抚好有些躁动的马,轻轻吸了口气,回身掀开了车帘。

玉珍珍坐在原位,面色极其惨白,直勾勾望着空中虚无的一个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着他这副模样,侍女心里很难受,顿了顿才低声道:“贵人。”

“是哪一个?”玉珍珍道,“薛重涛,方璧山,沈晚,或者其他人,是哪一个?”

侍女攥着拳头,艰难地开口道:“那不重要,前辈会杀了他的,往后他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玉珍珍仍是愣愣的,侍女还要再劝,他却双肩一震,突兀地发起笑。

“楼外月当然能杀了他们,无论是谁,无论来的是一个还是全部……哈哈哈,楼外月杀了他……对他来说就这么简单,这么轻松……”

他不笑时侍女担忧焦虑,可这笑起来,简直跟发了狂一样,玉珍珍眼中生了几根吊诡的血丝,笑得太狠竟是又开始咳嗽,他吃力地喘息,手指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襟,侍女最怕他身体出事,伸手就要去扶,玉珍珍却猛的抬头看向侍女,那一眼的力度着实令人心惊,青年美貌的容颜犹如古画,尘封在时光,被剥去了所有的色彩与温度。

他睁大眼笑道:“楼外月是不是很厉害?谁都打不赢他!他一个人,就都杀了天下所有人!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是不是!”

侍女不答,青年瞧着她,两人间短暂安静了片刻,玉珍珍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为什么要让楼外月去杀那些人?!”他尖声质问,“我又没求他这么做!和他有什么关系?对楼外月来说那些人就跟蝼蚁一样,他只会觉得一切都很可笑!”

“贵人……”

“他根本就不能理解我的感受,你让他杀,他就杀了,可他心里只会觉得可笑!他会想,啊就这么个东西也能让你们困扰吗,他什么都不理解,他会觉得可笑至极,他会觉得我是个窝囊废,是朵离不开他的菟丝花!”

玉珍珍暴怒道:“所有人都觉得如果楼外月还活着,江湖就是另一副模样,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多厉害……可天涯阁放在我手里,死了那么多人!血浇熄了火,火里死了好多人……我不是楼外月,我谁都救不了,我只是个窝囊废我什么都做不到!”

侍女闭目流下泪,她捂着脸,哽咽道:“不是这样的……”

“我根本就不想让他知道这发生的一切,让他知道是我搞砸了一切,他会怎么想我,他会怎么看待我?你敢确定,来的那个人不会把发生的这所有事原原本本告诉给楼外月吗?”玉珍珍又开始喘气,“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活下来,活着也是自取其辱……早知今日,我还不如死了!”

说完这句话后玉珍珍忽静了一息,自己也被惊呆了似的,紧接着他慢慢笑了起来,那股强攒出来的气力终于散去,颓唐地靠着软垫,玉珍珍仰起头,道:“活着真不如死了。”

“是我不好,我如果有足够的能力,就不用再拜托前辈……”

半晌,侍女颤抖道:“但你不要这么说,楼桦,不要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了,你如果觉得活着不如死了,那就多看看我,我从来不觉得死会比活着强,你不是答应过要和我一起去找胡女喝酒吗?你忘了吗?”

玉珍珍一动不动,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侍女擦了把脸上的泪,伸出手将他紧紧抱住了。

万欣声音里还残留着些许哽咽,可语气已经是十足的坚定,她一字一句杀意沸腾:“不需要多想,不需要再回头,死的是谁都无所谓,那些过去的就让它们过去,你只管往前走,我和前辈自会回头去杀人……贵人,你为什么会觉得可笑?谁可笑?这里没有一个可笑的人啊!”

少女的身躯无比温暖,玉珍珍比她高,肩膀比她宽,可这样被她抱在怀里,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很小的孩子,时光寸寸压缩粉碎,那些荒唐的往事变得像遥远湖面的光影般不可琢磨。他让万欣抱着,许久,玉珍珍也抬起手,搂住了少女纤细的腰。

他脸埋在侍女胸前,像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侍女不认为自己让楼外月去杀了方璧山是做错了。

再来一次,她也不会允许那些人再靠近玉珍珍半步。

可当玉珍珍哭起来时,万欣除了给他一个用尽全力的拥抱外,其余的什么都做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万欣听见有人叹了口气。

楼外月一边弯身进马车,一边满怀忧愁地道:“真是一刻不看着都不行,闹心啊……”

万欣的眼睛也红肿着,她吃力地望向楼外月,却出乎意料地看见男人那双……和玉珍珍几乎一模一样的凤眼。

多漂亮的眼睛啊。

聚着世间最耀眼的光,情意流淌,笑影暗藏,无论是谁,能被这双眼纳入视线,都会成为此生最幸福的事吧。

万欣反应不过来,而楼外月看着这团在一起的两人,不以为意,坦然地递出双手。

“给我。”他道。

万欣依然愣着,见她眼泪一把一把可凄惨的状态,楼外月歪头想了想,恍然大悟,便不再要求万欣将玉珍珍交给他,他一言不发,直接就把两人全部抱了过来!

万欣:“……?!??!”

做出了重大错误解题的楼外月一脸淡然地搂着他们,晃摇篮般左右摇着,拍着,他道:“头疼啊,看来往后速度还得再快点,不然每次回来就撞上这一幕,我的心脏哪里受得了啊。”

万欣没仔细听他在说什么,被楼外月抱住的一瞬间全身鸡皮疙瘩尽出,少女当场一个逃跑的大动作,还没跨出迈向自由的第一步,却被玉珍珍眼疾手快一把按死在怀里,他把脸深深埋在少女颈窝,不肯出来见人。

“说说,这又是哪里不高兴了。”楼外月全然无视两人在他怀里打闹的这些小动作,心平静气地道,“刚才那个东西就这么让你们讨厌,死了还不解气?”

“你……杀了他?”

“不然呢,还是说我该提个头回来,包装一下当礼物?”

万欣不可置信,这前后才花了多少时间,楼外月一身清清爽爽,看着毫发无损,解决几个喽€€如此轻松还好说,可他的对手是那个方璧山啊!这……这到底是什么碾压式的战力!

过去她对天下第一高手这个名称的感受不深,现在未免感受得也太深了。

“现在可以说了吗,他是怎么得罪你们了?”

万欣兀自僵硬,玉珍珍彻底装死,楼外月见没人回答,也不强迫,过了会儿,他拖着长调,说:“玉,珍,珍。”

万欣:“……”

玉珍珍:“………………”

无需多言,那瞬间变重的呼吸已经将答案揭晓,楼外月垂下眼,只看见青年一个躲在发丝里的耳梢,似乎是察觉到楼外月的注视,玉珍珍整个人都越发蜷缩起来了,那通红的耳梢也不再见了。

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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