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蜷缩在被窝里,他把被子拉得很高,后脑勺也埋了进去,雪白双腿几乎收到了胸前,尽可能地把自己变成很小很小的一团。他盯着不远处画着翠竹的屏风,知道那一头睡着侍女。这个事实让他稍微好过了些。
但紧接着,雷声更响亮了,那简直是一场雷暴,窗外划破天际的闪电打在安眠的梦境,玉珍珍就把脸也藏进了枕头里。
他从小就害怕这些特别吵闹的事物,因了这个坏毛病,天涯阁每逢十五就会燃放烟花庆贺的活动也被楼外月叫停,改成篝火晚会。玉珍珍那时觉得很对不起别人,明明是难得高兴的聚会,便在私下偷偷叫父亲不要这样做,楼外月听了只是笑。
楼外月很少反驳玉珍珍,若真的有了什么不可退让的意见冲突,他只会一边轻轻柔柔地微笑,一边坚持自己的看法。
“嘘……没事,打雷而已……没什么可怕的,这里很安全……”
玉珍珍整个儿躲进被子里,哆哆嗦嗦安慰着自己,最闷热的雨季,他却浑身冰凉。玉珍珍过去的确害怕烟花雷鸣,也不至于恐慌到这个地步,如今变了副模样,还要拜这些年的宴会所赐。
一年十二个月,一月轮转一次十五,八年间总有机会,金樽玉露和歌奏乐的宴席,撞上了不期而至的暴风雨。
在那夜他究竟经历了什么,玉珍珍已不想再回忆。
“轰……”
“轰隆……轰隆!!!”
侍女的梦呓,摇动的树影,客栈厢房特有的陌生熏香,一切一切都离他远去,他在被人追逐,很多人都在追赶他,笑声如影随形,少年在屋檐下的回廊里狂奔,暴雨顺着画柱飘了小半进来,足底打滑快要摔倒,他身上月白的衣衫湿透了,乌发黏在嶙峋的脊背,玉珍珍全然不顾踉跄的身形,他在拼了命地奔跑。
那些人说了,如果今夜他被抓到,无论是谁抓到了他,每抓到一次,每月举办的宴会就要多添上一回……就定在这样的雷雨夜。
让喧嚣变得更喧嚣,绝望变得更绝望。
他得离开这里……他得离开,他要赶紧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这个睡在屏风后的人是谁?不认识……但他很清楚,这一定也是前来追赶他的猎犬,看似无害,实则有一口能活活撕裂血肉的利齿,他不能被发现,把嘴捂好,脚尖也要踮起来,安静点……慢慢地,不发出一丝声响地,从她身边走过去。
“€€€€咔嚓!!!”
“轰€€€€轰隆!!!”
玉珍珍仓皇转身,闪电的影子透过窗框映在他放大的瞳孔上,这样大的动静到底吵醒了侍女,她睡眼惺忪,嘟嘟囔囔着醒来,刚坐起上身,就看见贵人赤着脚站在离门很近的地方,肩膀僵硬地挺直,脑袋却深深埋下去,某个瞬间……他看起来就像被生生斩断了脖颈,只留一层薄薄皮肉牵连着摇摇欲坠的头颅。
“贵人?”侍女揉了揉眼睛,迷惑地道,“你要去哪里?”
“……”
“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她说着就要下床,满怀担忧地前来询问,却在这时,她听见玉珍珍嗫嚅了句什么。
“怎么了?”侍女越发慌张了,“你做噩梦了吗?贵人,怎么了,是哪里不舒€€€€”
脚步声在迫近,踩着一颗恐惧的心,正在向他逼过来……原来如此,游戏结束了,他还是被那帮人抓住,要被带回那安置了一千根蜡烛,在黑夜也能亮如白昼的宴会了。
“别过来……”
无论是下跪还是叩首,所有能丧尽尊严丢尽脸面的动作他做过无数次,他祈求,他嚎哭,不奢求其他,只希望这些人能放过自己,哪怕是将他丢在一个谁都不会注意的小角落,也好过将他拖回那样快乐的歌舞中。
但没有用。
玉珍珍茫然地想: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侍女再也顾不得其他,伸手要去拉回一直在发抖的青年:“你一定是做噩梦了,来我这里!贵人!来我€€€€”
雷声再度淹没了她焦急的话语。
玉珍珍抬起头,慢慢看向她。
在那双睁大的凤眼里,侍女看见了无数闪电,在暴雨里催打得断头的花朵,看见没有尽头的回廊弯弯曲曲将人环绕,看见鬼影重重,铺天盖地淹没了世界。
看见了炼狱,唯独没有在炼狱中看见她自己。
“……走开。”青年轻声说,“别想抓住我。”
他陡然一把拉开门,任由灌进来的风丝迷了侍女的眼,青年就像一只轻盈的小鹿,只是瞬间就从侍女触手可及的地方逃走,侍女从没想过他的速度有这么快,比疾风还快,若真有意,她竟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
玉珍珍从宴会中出逃过许多次,回回被捉住,以至于客人们都笑话他机敏又愚蠢,可那其实是因为他从没真的想过要逃走,他知道自己必须留下,为了天涯阁,为了过世的父亲在世的荣耀。
身为楼外月的儿子,天涯阁少主,楼桦要承担的东西有很多。
楼桦不必倾听玉珍珍的心声。
所以玉珍珍只能在暴雨中流浪。
安全的地方……安全的地方……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吗?
走廊劣质的烛火到了后半夜早就尽数熄灭,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身后追逐的脚步似乎被甩开了,但依然不能大意,谁都不能担保在下个拐角,会不会藏着择人而噬的恶鬼€€€€
下个拐角,下个拐角是……
玉珍珍看着那具倒在门边的尸体,眉心一个深深凹陷下去的黑洞,鲜血连着凝固的脑浆流了满脸。壮汉死了,目眦欲裂,悄无声息,没人在暴雨里发现他已然离去。
有人死了。
有人死了。
有人……有人死了啊……
真好!真好啊!看上去死得多轻松,一定是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就去往了另一个世界吧?怎么这样幸运的好事都落在别人身上,他也想€€€€玉珍珍也想死在这里!为什么不等等他,他现在过来了,凶手为什么不将他一起带走?好小气,哪里来的这么小气的人呀!
就在他呆呆立在原地的时候,催命的脚步声又一次在身后响起了。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玉珍珍。”那是浸了蜜,涂满糖霜,温柔到让人以为是在梦中的声音,哪怕在这样的暴雨里,也能字字句句清晰分辨,有人在呼唤楼桦的小名。没人知道楼桦厌恶这个名字。
“玉珍珍,你会着凉的。”身后的人这么说道,“你的鞋子去哪里了?为什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
越是温柔甜蜜,越是恶心至极,玉珍珍压着作呕的欲望,战战兢兢回答:“我,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不是故意的……”
“是吗。”
对方不相信,是啊,那帮人怎么可能会被这样轻易地给蒙骗,他们会知道玉珍珍想要逃跑,真是胆大包天,不识好歹的淫具需要给足教训才行。
身后的人在向他走近,很近了,他能感受到那匀长的呼吸轻轻撒在后颈,犹如是在无人的小巷被壁中鬼恶意戏弄……玉珍珍猛的闭上了眼睛,他转过身,直挺挺跪下去!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我€€€€”
但他没能真的跪下去,在转过身的一瞬间,膝盖还没来得及稍微弯曲那么一寸幅度,就已经被人及时搂进怀里,托着后腰与臀部被抱了起来。
楼外月用鼻尖很轻地贴了贴玉珍珍凸起的锁骨,发现那里的皮肤凉得透骨,男人忧愁地叹息一声,道:“玉珍珍,你真的会着凉的,来,我们回去了。”
玉珍珍双手虚虚按在楼外月肩头,睁圆了眼睛,好像认不出这是谁。
那拐角处不仅有尸体,还开了一扇窗,窗下放着木案与白瓷瓶,里面插着凋谢的金盏花。
雨水顺着窗座,打湿了好大一片地板,滴滴答答,没有尽头。
“……“楼外月着宽大衣袍,神情散漫放松,他不在意地偏头瞧了眼尸体,料到玉珍珍这般表现是被死人吓到了,于是抱着玉珍珍走过去,一脚发力就将壮汉的尸身踢进门内看不见的地方,发出哐的钝响,换平时在深夜闹出这样的动静早就被人发现了,但幸好雷鸣不断,雷鸣在玉珍珍耳边炸开。
草草敷衍完尸体,楼外月又仰起头,亲了亲玉珍珍同样冰冷的下颔,男人放柔了语调安抚道:“好了,没事了,死人而已,死人有什么可怕的……”
那声音含笑,玉珍珍愣愣的,被什么东西给魇住一般,他坐在楼外月手臂上,忽簌簌发起抖,如受伤的小动物那样呜咽着把脸靠进了男人的颈窝。
“嘘,嘘,别哭了,玉珍珍,别哭了,我在这里,是我,我来了呀,别哭,别伤心了,宝宝,你哭得我要心碎了……”
玉珍珍不住小声啜泣,紧紧搂住楼外月的脖子不放手,每当有闪电打下,他就瑟缩得更厉害,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嵌进楼外月的身体里,谁都不能把他和这个人分开。
他贴得那么近,楼外月能闻到青年身上有着淡淡的甜味,雨水的气息厚重,拽着人肺腑往下沉,可当他闻到玉珍珍的味道€€€€
楼外月手臂的肌肉渐渐绷紧,藏在袖袍中细长的青筋浮了出来,他牙关咬紧,屏住呼吸,不知不觉用了很大的力气在拥抱怀里柔弱胆怯的人,而玉珍珍对此的回应,仅仅是短促的呜咽了一声。
“……前辈,贵人……贵人还好吗?”
侍女在黑漆漆的客栈里找疯了,总算寻到此处,她披头散发站在两人不远处,看着跟个索命女鬼似的,好一会儿,她方听见楼外月低声道:“没事,你回房休息吧,他今晚跟我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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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理解大家对疯批的渴求,但楼外月不是疯批,他想杀人想见血是因为他走火入魔了……那个不能看见自己脸的设定还在生效,玉珍珍和他长那么像,再加上前文其实有暗示过,楼外月有从玉珍珍眼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楼外月对玉珍珍完全就是笨蛋爹咪,疯不起来的,最多就是被儿子踢了打了,便躲在一边默默流眼泪,等玉珍珍过去安慰他了,他就呜呜咽咽娇娇滴滴地说我好伤心,玉珍珍不要生我的气了,我要伤心死了。
第62章 60
玉珍珍幼年时常被楼外月当个挂件儿似的抱来抱去,也是后来孩子再大了一点,知道羞耻了,才强烈拒绝父亲上哪儿都要把自己带上的这种溺爱行为。
但其实在最开始,楼外月对这个莫名其妙就塞到手里的儿子并没有多少感情。
十四岁的楼外月完全不懂该怎么养小孩,闯荡江湖胸前还挂着奶娃娃也算独他一份,日常就是打架,杀人,哄孩子,打架,杀人,哄孩子。
天天嫌自己儿子哭得人心烦。
后来有人向玉珍珍说起这段历史,玉珍珍都心有余悸,庆幸能在那段恶劣时光中生存下来。想到父亲并不是从始至终都这样深爱自己,他气得跑去质问楼外月,说:“小婴儿爱哭很正常呀!你怎么能拿这个来嫌弃我呢?”
楼外月说:“小婴儿爱哭很正常,可你现在也很爱哭呀,玉珍珍。”
“……我哪里爱哭了!你撒谎!”
眼看着儿子真要翻脸了,楼外月才笑着招手,意思是让玉珍珍到他怀里去。
玉珍珍抱起双臂,小脸绷得紧紧的:“这么嫌弃我,那为什么还要养我?”
“是啊,为什么要养你呢?我最讨厌有人哭个不停还老使性子了,玉珍珍,你这一问,我也搞不懂了,到底为什么要养你呢?”
玉珍珍安静了,也不闹着要离家出走了。
他睁大眼睛望着楼外月,半晌,大大的凤眼里哗啦鼓出两泡泪水,不作声地往下流。
“……”楼外月二话不说就直接把人抱过来,“我错了,玉珍珍我乱说的,我最喜欢你这样的小孩子,小孩子就是要哭要使性子才好,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的玉珍珍,我怎么可能会抛下你呢?”
玉珍珍抿紧了嘴唇,眼泪仍然在不间断地往外流,父亲就是将他抱着揉着,想尽办法安慰,他也不肯再主动靠到楼外月胸前。
楼外月把儿子气哭气跑这种戏码绝不少见,天涯阁有和楼外月早年相识的人偶然瞧见这一幕,笑着过来打句岔:“玉珍珍,你别听你爹胡说, 他当初可都跟我们讲了,第一眼见到你,就被吓了一跳,说这是哪里来的红皮猴子,这么丑绝不可能是他儿子。”
玉珍珍泪水顿时攒得更多:“……呜呜。”
楼外月抬起头,心平气和:“你想死,是吗?”
那人举起双手告饶,又笑嘻嘻地道:“但你爹一边嫌弃你丑,一边还是老老实实把你接手过来,你看,你被养得很好啊!”
“但,但我长得丑……”玉珍珍对来自旁观者的说辞信了一点,但还是无比惶恐道,“我像红皮猴子……”
楼外月张了张嘴。
楼外月捂住了脸。
楼外月从指缝里看向这闲着没事来扯淡的教众。
教众:“……懂。”
教众:“玉珍珍,你知道你为什么叫玉珍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