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 第38章

被楼外月命令守在原地后,侍女独自在马车旁焦急地等待,她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想象玉珍珍被囚于牢笼苦苦挣扎的景象,就在心灵彻底崩溃前,侍女终于瞧见那两道一前一后而来的身影。

“贵人!”

侍女一个猛虎下山就扑到玉珍珍身前,抓着他上下察看情况:“您去哪儿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说到这里,她又支支吾吾顿住,玉珍珍面上似有倦意,仍温柔地摸了摸少女的脑袋,方道:“没去哪儿,欣儿,让你等急了,快去休息吧。”

越过玉珍珍肩头,侍女悄悄瞧了眼楼外月,然夜色浓重,林间仅有几烁荧光,一时倒看不分明那张脸上的神色了。

她想问玉珍珍到底有没有把这些年的事说开,又觉得这个气氛实在不适合再深究下去。见玉珍珍没有和她一同进马车休息的意思,万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怀着满腹担忧撩开帘子先去睡下了。

而在安置好受惊的侍女,玉珍珍转过身,看向仍立在原地不动的楼外月。

“明日我便带你回天涯阁。”玉珍珍简短道,“这么多年,你也该回去了。”

楼外月说:“好。”

“见了那些人后,你最好把你那个练功走火入魔的理由再好好润色一下,不是谁都能接受这样不负责任的说法的。”

尽管看不清他的神色,但玉珍珍知道,楼外月正在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楼外月还是说:“好。”

他的回答不加犹豫,反而让人心生怀疑,玉珍珍稍稍蹙眉,问道:“你知道我刚才在说什么吗?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楼外月不吱声了。

“……算了。”玉珍珍轻轻出了口气,疲惫地道,“明天早点出发吧。”

他不是很想搭理楼外月了,但也没有立刻去睡觉的意思,明明累得要命,可玉珍珍现在连呆在万欣身边都会觉得坐立难安。之前不是这样的,之前这个世界好歹还有万欣的怀抱是温暖的。

玉珍珍觉得自己被某种神秘的伟力所操控,湿淋淋地从自己原本的躯壳里抽了出来,在楼外月意识到自己就是他的儿子后,玉珍珍就不是玉珍珍了,他被生生抽离,留下那具淫贱的肉身在人世受难,雪白的肌肤一道道鞭笞出血痕,新生的嫩肉便一次次被撕裂。他早已不再感到疼痛,他也不知道真正的自己会去哪里。

玉珍珍恍惚又想起,方璧山死了。

“……什么感觉。”他道,“杀掉他时,是什么感觉。”

楼外月短暂愣了一刻,就明白玉珍珍指的是谁。

昏暗的树林里,有野鹿的身影一晃而过,没能听清脚步声,它就已经消失了。

很久后,楼外月回答道:“没感觉,就和吃饭一样。”

玉珍珍颔首,进马车去了。

这一晚,玉珍珍断续做了很多个噩梦,惊醒过很多次,每次醒来都不记得梦里见到的是什么,只有那种锥心刺骨的痛处铭记于四肢百骸,以至于不得不用力呼吸,颤抖着张开缺乏血色的嘴,以免痉挛的心脏就此罢工。侍女白天也累了,抓心挠肝地在马车里到处滚了阵,就摊开四肢睡得很熟,身边些微的动静无法吵醒她。

玉珍珍醒来,又强迫自己入睡,反复两三回后,当玉珍珍再次睁开眼睛时,楼外月正好弯腰将他从马车里抱出来。

天边蒙蒙亮,夏日有着一年四季最为漫长的白昼,尽管此刻时辰尚早,侍女都还无需振作精神逼自己起身扎马步。

“做什么?”玉珍珍哑声道。

楼外月一言不发地横抱着他,来到自己昨夜休息的树桩边重新坐下,他一系列的行为表现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玉珍珍心里忽一阵腾起的怒火,就要不管不顾从他怀里挣开,楼外月的双臂却在这时稍微紧了紧,用说得上是万分温柔的力道将人拦了回来。

“你……”

“嘘。”楼外月低下头,在青年陡然紧闭的眼皮上亲了亲,他小声道,“没事了,睡吧。”

本来就没事。玉珍珍想。真的莫名其妙。

“十五夜,十五夜……月亮圆圆,人也团圆……”

“宝宝快合眼,睡呀睡呀软绵绵……”

噩梦千奇百怪,真要归结无非就那几种,早几年玉珍珍做的最多的,便是梦见被烧毁的天涯阁。

倒塌的望月阁,带火的流箭就像流星一样穿过天空,湖泊与河流在沸腾,尸体一具接着一具上浮,大地震动得那样厉害,楼桦疑惑为什么它不坍开一道口子,把入侵者全部吞进肚子里去。

他梦见死亡,梦见离别,梦见父亲,也梦见自己。

玉珍珍不记得自己这些年究竟做过多少噩梦,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梦魇,逃啊逃啊,不会有醒来的那一天。

楼外月送给他的童谣,在那些年里一次都未响起过。

事到如今再来唱,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玉珍珍闭着眼,一动不动,日出的阳光暖洋洋照在他身上,楼外月仍抱着他,拍着哄着,生怕他变成一尾滑不溜秋的小鱼逃走似的。

气温逐渐升高。

楼外月不知不觉抱得更紧。

玉珍珍活活被热出了一身汗,忍无可忍,他一掌用力推到楼外月下颔上,怒道:“滚开!别挨着我!”

第60章 58

自楼外月意识到他和玉珍珍究竟是什么关系后,侍女就陷入了一种盲目快乐的心情当中。

即便玉珍珍和楼外月现在几乎都不怎么对话,但在她看来,最大的难关已然度过,拳打薛重涛脚踢沈晚指日可待,现在就等着父子双双把家还,解开心结面向未来,美好的小日子安排得明明白白,咿呀咿呀咿呀呀……

在侍女美得快要冒出鼻涕泡时,只有当事人才清楚,现在的氛围有多么糟糕。

晚上在客栈过夜,原本一直是玉珍珍和侍女一间房,他二人在薛府相依为命,如今对彼此没有太多避讳,如果可以侍女甚至愿意抱着玉珍珍的手臂睡觉,但玉珍珍还是坚持在两张床榻中间用屏风隔开,以示男女避嫌,至于楼外月,他从来独自睡一间。

但这一次,在玉珍珍跟着侍女进屋前,楼外月从身后轻轻揽住了他。

“跟我睡吧。”楼外月的态度恳切得近乎低声下气,“我不会吵你,你要是不想挨着我,我可以睡在地上。”

玉珍珍微微抬眉,平静地看了楼外月片刻。

“你要和我睡?”玉珍珍问。

楼外月垂下眼睫,轻声说:“我只是很想你,好不容易才把你找回来,我不想和你分€€€€”

“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面对父亲这样温和的态度,玉珍珍却略带烦躁地直接打断他的话,楼外月微微怔忡,只见玉珍珍深吸了口气,要笑不笑地道:“你忘了我对你做过什么了吗。”

楼外月:“……”

玉珍珍:“现在懂了吗?离我远点。”

说完,他就要转身进屋落锁,来个眼不见心不烦,楼外月下意识又牵住他的手臂,玉珍珍被他这样黏黏糊糊的举动逼得怒从中起,登时便要将人狠狠甩开,楼外月拦下他,快速道:“我知道你那时只是在和我怄气,玉珍珍,是我不好,没有立刻认出你……”

“怄气?谁和你怄气!”

看楼外月的脸色,显然是不明白为何儿子又突然发起脾气,不过这段时间他也算适应了玉珍珍的喜怒无常,刚要继续耐心哄劝,玉珍珍刷的抽回自己的手臂,在楼外月胸膛上重重一推,当着男人的面,就毫不客气地把门关上了。

门板的灰尘被这一下震得扑扑簌簌。

换任何做父亲的被儿子这样甩脸色,不说大发雷霆,至少也要当场把人抓出来好好教训一顿,楼外月自始至终都只静静站在门外,里面传来侍女的询问声,走动声,移动屏风的碰撞声……却始终没有玉珍珍的回应,楼外月没有听下去,慢慢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间厢房。

他现在已经不再戴面具眼带了,天下第一美人的容颜毫无保留,客栈的走廊狭窄,脚下踩的地板一个不留神便会吱呀作响,昏黄的光线从他头顶淋下。

一切都让人感到扫兴,一切也都仿佛是为了烘托此刻走过的楼外月而存在。

分明是那样能让万事万物熠熠生辉的一张脸,却在离开了玉珍珍后,所有生动的颜色一寸一寸淡漠下来。他固然耀眼,但唯有玉珍珍不在他的身边……楼外月才是人们印象中的楼外月。

冷漠而强大,貌美却嗜杀。

尽管楼外月并不嗜杀,很多时候他都在想,生命为何如此脆弱。

如此轻易,就能被他剥夺。

相认过后,这几日里玉珍珍的心情总是很浮躁,没能第一时间留意到父亲的异样,此刻,楼外月藏在袖口的手指一直在神经质轻微抽搐,他面无表情地握紧拳头,又停下脚步,定定看向走廊转弯处玉珍珍所在的房间。

他不嗜杀,可被玉珍珍拒绝,被玉珍珍疏远,被玉珍珍厌恶€€€€这就是大开杀戒很好的理由。

“……不行啊。”

摇晃的烛火一盏与一盏间相隔了一段距离,走廊明明暗暗,客栈外狂风大作,树枝断裂声不绝,夏季的雨总是伴随着划破天际的闪电,果然,楼外月听见了雷鸣。

“现在不行……不能走远了,玉珍珍会害怕……”他仰起头自言自语着,抬手捂住一边睁大到极致的眼睛,楼外月道,“耐心点,至少……至少要等雨停……不能让玉珍珍找不到我……”

“他会害怕的……是了,玉珍珍一直都是个胆小的孩子,怕烟花,也会怕雷鸣,真可爱,他对什么都会害怕……”

“我得呆在这里才行。”

就这样站在楼道里反复做着自我暗示,楼外月心中那股几乎按耐不住的杀意才渐渐消退,偏偏在这时,旁边一扇门忽然打开,一壮汉站在门边不满地道:“你一直站别人房门前想啥呢!滚远点!小心给你好看……”

壮汉顿时失声,楼外月缓缓拿开捂着眼睛的手,他转动眼珠,轻声细语:“我吵到你了吗?”

“没……没有!”

楼外月已是肩宽腿长,这壮汉更犹如一堵肉山,他震惊地望着楼外月,望着这根本不该出现在破旧客栈里的绝世美人,很快的,壮汉的眼底出现了一丝可以称得上淫邪的意味。

他干脆挡在楼外月的去路上,仗着自己体积庞大,非要楼外月说出自己的名字才允许他过去。楼外月微微抬头,朱红笑唇弯起,没有一丝一毫动怒的意思,他凝视着壮汉:“那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没有人能拒绝美人的请求,壮汉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晕乎乎地:“当然!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

“不用上刀山下火海。”

楼外月格外轻缓地道:“我心情不好,你让我出会儿气,就一会儿,好不好呢?”

壮汉只会本能点头,满脑子转的都是待会儿该怎么把人带进房里去翻云覆雨,骗不动就用点暴力,反正美人最多会点花拳绣腿,根本不可能反抗得了自己,不过可得小心点,别伤着这张精致的脸蛋了……

正想得出神,就看见那充满光辉的笑容逐渐扩大,逐渐扩大,走廊里的蜡烛无端熄灭了好几盏,青烟寥寥升起,就仿佛那浸入眉目的笑容剥夺了尘世烟火生存的空间。

楼外月前进一步,白玉似的手指已不容分说点在壮汉眉心。

雷鸣阵阵滚动,远处天边的乌云里银芒乍现,暴雨倾盆,在这样大的动静里,壮汉却依然能清晰听见,那此生前所未见的美人嘴里说出的每句话,每个字。

他道:“真的非常感谢……毕竟我现在不能离开客栈,我要照顾孩子们……所以真的是非常,非常谢谢你能来见我。”

雷鸣,雨声,亦或是那鬼魅般的话语,都于转瞬一起消失了。

壮汉仰面倒下,眼睛睁得极大,眉心流下一道细细的血。

“我是楼外月,名字这就告诉你了。”

楼外月轻轻呼出一口气,心情放松许多,他哼着曲儿,进房间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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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知道吗,得不到浇灌的喇叭花就会无声无息从你的列表里枯萎不见了……(轻轻)

第61章 59

这一夜雨声未停,天空成了被打翻了的墨盒,那倾盆大雨落在土地里也是黑色的。雷声轰隆响彻,哪怕是躺在温暖的床榻上,也觉得自己的身心,都跟着那一道道在闪电后接踵而来的鸣动而不住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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