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 第70章

所以楼外月心底的杀意即便沸腾到了众人皆知的地步,昨夜在玉珍珍身边,楼外月依然是保持了温柔的面孔,他哄玉珍珍,细心照顾玉珍珍,直至日出东方,玉珍珍病情有所好转,楼外月才轻手轻脚下床,提着剑走到屋外。

那片逐渐聚集的乌云下,楼外月眼眸红艳几可滴血,周身气氛风雨欲来,可男人仍是口吻轻松地道:“我很快就会回来,让玉珍珍稍微再等我几日吧,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离开他了。”

第106章 96

不怪万欣在内心土拨鼠尖叫疯狂呐喊有你这么当爹的吗有你这么当爹的吗,也不怪对人处事向来温和的玉珍珍对上父亲,总有使不完的性子和发不完的脾气,楼外月这个人某种程度上……确实是不怎么靠谱的。

这话搁到江湖上自然得不到广大侠士的认同,毕竟放眼前后一千年,楼外月在这尘世创下的奇迹都不会有第二人能超越,巍峨高山滔滔江水,天生便要臣服在那初出茅庐的少年足下。楼外月并无欲求,只是随心所欲,他从不强求,却总能得到,正因如此楼外月才会成为霸主,成为那一轮至高的满月。

他在二十年前就打破了江湖的平衡,若非楼外月实在无意,早该对式微王权造成致命的威胁€€€€就连王权为何式微,当初朝堂上那莫名死去的中宫太子究竟因何消失,也都不是该在此处讨论的问题了,毕竟楼外月不会为任何人事驻足回头,那些被他抛下的过往一文不值,可能在他人眼中贵族身份是冠冕上最值得炫耀的钻石,可楼外月不这么认为。

原因同样一目了然。

美玉的光辉胜过所有。

哪怕楼外月一度失踪在人前,满月再临给江湖人带来的压力依然不减分毫,说来奇怪,为何很少有人能意识到,楼外月也只是个凡人呢?

会做错事,会自视甚高,他不清楚何为失败,何为守护,合格的父母又该如何对待自己的孩子……他实在没受过挫折,就连在养育玉珍珍这件事上,楼外月操过的心也比其他父母少,旁人总要战战兢兢担心孩子的未来,要想尽办法培养孩子帮助孩子成长,楼外月对待玉珍珍却缺少这些忧虑,他真是一点也不在乎孩子会长成什么模样。

品性低劣,行事龌龊,就是玉珍珍将天捅出个窟窿,楼外月也有自信替他摆平,不学武不读书又能出什么岔子,亘古月辉照耀山河,有楼外月在,玉珍珍完全可以在锦绣花簇中做一辈子的富贵梦!

楼外月对玉珍珍的要求,自始至终都只有一条。

“你好。”

“我是楼外月。”

“你认识玉珍珍么?”

“啊,玉珍珍是我的孩子,特别可爱特别乖的一个小孩……他现在是长大了,但在父亲眼里孩子永远都是孩子,玉珍珍是我儿,是我楼外月的孩子。”

“其实我平时话不算多,没办法,玉珍珍太可爱了,真是由不得我不多提他几句,他那么可爱,那么惹人怜惜,我有时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想到要去伤害他……他那么可爱,我和他很像,但我完全比不上他呢……你知道吗,你知道我的玉珍珍有多可爱吗?”

“……算了,玉珍珍有多可爱,我心里清楚就足够了。”

“哎呀,我都忘了,这里已经没人在听我说话了。”

短短二十日,初秋已过,枫叶胜火,楼外月自天涯阁一路北上,路途中与刺客相接七次,七次全胜,和某些有着变态嗜好的正派长老不同,楼外月长得花哨,行事却意外低调,杀人不爱搞行为艺术那一套,不会给人尸体留点独家印记又或者放枝花攀附风雅,杀了就是杀了,楼外月对死人没有兴趣。

一定要从尸体身上找些蹊跷,那就是霸主下手实在太快,太狠,刺客要么遭割喉而死,要么因穿心而亡,受的都是回天无术的致命伤,那技艺之精准高超,想必楼外月转行去当杀猪的屠夫,也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好手。

唯一一个侥幸生还的刺客逃回武林盟,薛重涛与沈晚见到他时,这名与尸山血海为伴的刺客竟丧失了大半神智,丢下了伴身剑,他蜷缩在角落一个人呓语着什么。

薛重涛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对负责看管刺客的人道:“问出什么了吗?”

尽管武林盟不是自己的地盘,沈晚仍径直绕过薛重涛这个正经盟主,去察看刺客的伤势,半晌,沈氏家主一合折扇,笑道:“这不是全须全尾,连个皮毛都没伤到吗?难得楼外月手下留情,薛重涛,你的人就这水平?”

“对手是楼外月,换做你我未必表现得更好。”

对这句大实话沈晚不以为然,相反,他又兴致勃勃去问刺客:“你只见到了楼外月吗?玉珍珍呢,玉珍珍没有和楼外月在一起€€€€”

方才刺客虽神智不清,却也只是直勾勾盯着虚空喃喃自语,谁料玉珍珍三个无害的字眼竟像是给了他极大的刺激,刺客就像上身被折断了那样仰起头,充血眼珠鼓出,他喘着气尖声大笑:“玉珍珍!玉珍珍!……是楼外月的玉珍珍!哈哈哈哈!他让我回来,他让我回来问……玉珍珍是谁?玉珍珍是谁?我不认识玉珍珍,我没见过玉珍珍啊!如果没见过楼外月就好了,如果从一开始……没见过楼外月就好了!”

十指成爪,十条血痕撕裂了脸庞。

沈晚走南闯北,是个见多识广的,当下照样朝后被骇了一跳,薛重涛面色越沉,情知这颗棋子已废,薛重涛不动声色叫人来,拖了刺客下去处理了。

遥遥的,还能听见刺客发了狂的叫喊,他在一遍遍重复着“你好”“玉珍珍”以及“我是楼外月”这几句意义不明的话。

屋内短暂陷入了死寂。

“不愧是楼外月,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整个江湖都要为他翻天。”

过了许久沈晚才开口,似乎是为了遮掩片刻前的失态,他语调听起来倒是轻松随意:“方壁山能死在楼外月手里,也算是他得偿所愿……便宜那家伙了。”

“找到他的尸体了吗?”

“还没,不过除了楼外月和你我,天下还有几个人能杀得了方壁山?哼,当初说要找玉珍珍,没见他有多积极,结果第一个冲上去送死的还是他,到底是泥腿子出身,死了便死了,也不可惜。”

沈晚摊开双臂,姿态优雅矜贵地耸耸肩,不论内里多腌€€不堪,这世道人与人相处终究最看重那一层皮囊,沈晚能在美人榜上排进前五,再加上江南盐商倾国财力,出口成脏就成了真性情,眼高于顶也是理所当然。

他恶毒地道:“方壁山可是我们中最瞧不上玉珍珍的,你说他死时,有没有向玉珍珍求饶,楼外月谁都不在乎,可玉珍珍的话,他多半还是会听的。”

薛重涛没立刻回答这个问题,相反,他难得专注地看了沈晚一阵。

“既然你知道楼外月只在乎玉珍珍,且方壁山已经死在楼外月手里,沈晚。”薛重涛道,“为什么你会认为,下一个死的人不是自己?”

沈晚陡然安静下来,随后他无所谓地撩了撩头发,淡淡道:“他想复仇就来啊,也不想想是谁先抛下玉珍珍,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八年了,薛重涛,你我若是八年间经营积累的资源,连一个势单力薄的楼外月都敌不过,那活着也没多大意思。”

沈晚说的不错,距离楼外月失踪,天涯阁内乱,时间足足过去了八年,薛重涛也在这些年从世家谨小慎微的庶子,爬到了武林盟主的宝座上,世人皆道雪衣公子行事光明磊落,能当大局,再加上剑神给予武力震慑,沈家从旁财力辅佐,可以说如今的各大门派都以武林盟马首是瞻,薛重涛就是江湖风云的中心!

如同对待当年的天涯阁,薛重涛排除异己,无所不用其极,不知有多少人的性命断送在他手心,那些人临终前的唾骂诅咒能让铁石心肠的刽子手在午夜噩梦连连,可薛重涛不在乎这个,他若相信因果报应,当初就没有勇气选择走上这条路,这条通往权力,孤独而荆棘丛生的道路。

薛重涛也不在乎孤独,孤独很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眠,若非沈晚同方壁山目前还有用,薛重涛也不会允许他二人活这么久,雪衣公子做的每一个举动背后都有其深意,武林盟主这个称号代表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他习惯如此,久而久之,薛重涛也分不清算无遗策与真心流露的区别了。

所以他仍囚禁玉珍珍。

哪怕不再需要楼外月的独子作为揽客的噱头,哪怕他已在玉珍珍身上获得了足够多的快乐,哪怕楼桦的存在成了烫手山芋,随时会破坏掉整个武林盟对外的形象……薛重涛仍然囚禁着玉珍珍。

楼桦死了会更好,找个机会,随便做个局,就能把楼桦的死推到其他人头上,而雪衣公子自然是话本里不变的英雄,他会无可奈何地慢上那么一步,没能及时救下遭人凌辱的楼桦,但薛重涛发誓,会让那些伤害天涯阁少主的人血债血偿。

但囚禁玉珍珍也很好,玉珍珍很安分守己,有天涯阁做人质把柄,玉珍珍不会逃跑,玉珍珍总是在薛重涛触手可及之地,就一个人那么坐着,有时发呆,有时睡觉……和玉珍珍呆在一起的感觉很好,玉珍珍很漂亮,头发比缎绸还要美丽,他眼睛漂亮,嘴唇漂亮,他说话声音很好听,让人不自觉安下心来,薛重涛喜欢听他说话,尽管他们间多数交流是在床榻上。

楼外月那么喜欢玉珍珍是有道理的。所有人都喜欢玉珍珍。恩客们每月十五踩着月辉欣然而至,成百上千次的寻欢作乐也不会磨灭他们对玉珍珍的热情,沈晚喜欢玉珍珍,所以他做了那么多玉珍珍的人偶藏在家里,方壁山喜欢玉珍珍,他€€玉珍珍时不容许有任何反抗,玉珍珍能在那个泥腿子的折腾下存活真是好运气。

从见到玉珍珍的第一眼起,薛重涛就知道自己会喜欢对方。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打磨那般细致入微的淫具,应该不会有人拒绝吧?可能千日红算个例外,那个女人总想背着薛重涛潜进府里偷走玉珍珍,她不喜欢玉珍珍,千日红心中只有楼外月一人,她对玉珍珍执着到那个地步,只是为了满足那荒诞滑稽的母爱。

对……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楼外月。

爱恨情仇,玉珍珍的人生总是与楼外月相关。

而现在,楼外月回来了。

消逝的月辉再次照亮了这死水般无趣的江湖。

“我会在这里等,等楼外月来找我。”最后,薛重涛对离去的沈晚道,“他们父子长得像,真是太好了。”

第107章 97

薛重涛说要等楼外月,此言非虚。

沈晚沉浮商海,是这世间罕见的聪明人,可他养尊处优,生来便是被寄予厚望的家族继承人,这样的天之骄子永远不懂得让步€€€€楼外月那是别无他法!满月的全胜姿态连灼灼烈日也要避让,沈晚会避让楼外月,却绝不会为弱者低头!

而与沈晚相比,薛重涛要有自知之明得多。

对自身的实力,对犯下的罪孽……还有更多,薛重涛不愿提及的心情。

楼外月到来前的最后一个夜晚,薛重涛久违地梦见了玉珍珍。

依旧是那一江霸道春桃,粉色的烟雨洋洋洒洒,人潮聚集,人潮涌动,望月阁之所以名为望月,其中的含义就在这一道道贪婪而热切的注视当中。

薛重涛也是其中之一,不只是薛重涛,沈晚和方壁山,他们这些江湖人谁不曾梦想楼外月,前仆后继,如过江之鲫,望月阁下总是热闹非凡,桃花坠落,满江轻红,满江痴狂爱意与欢声笑语。

但望月阁早就没了,即便在梦里薛重涛也记得很清楚,望月阁被焚毁,天涯阁在失去楼外月后不成气候,如今的阁主戚阳天本来算个人物,如果不是当年为在火场救人伤了肺腑,戚阳天的武功恐怕不会在剑神之下,至于现在……只是拖着老老小小一家子的累赘,在这名利纷杂的江湖苟且偷生罢了。

站在人群中,薛重涛远远地看着望月阁上那道模糊人影,他忽然想起,自己其实从来没有和楼外月说过一句话。

这是当然,楼外月失踪前,薛重涛什么都不是,如果不是楼外月失踪,这个武林盟主,也轮不到薛重涛来当。

有楼外月的江湖,不需要武林盟主这个称号。

年轻许多的沈晚和方壁山此刻也散落在人群,薛重涛无心打招呼,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两个人。他踏过静止的江水,来到对岸那片少人的山坡。

山坡开着很多小花,不值几个钱,五颜六色却是很好看,远离喧嚣,这里给人的感觉才更像是梦,阳光,花香,柳枝倒映在粼粼碧光里,不知何处而来的泡沫乘着风大片飞走,飞到云层上去了。

太像梦,因此当薛重涛看见玉珍珍时,一时没能认出对方。

穿青衣的小孩子蹲在花丛边,头发应是很久未修剪了,并不凌乱,披在腰后只显得他格外灵动自在,他眉睫乌黑,雪白脸颊微微鼓起,模样真是连画笔都描摹不出的娇憨可爱。

“我等很久了。”孩子对薛重涛道,“可花一直不开,它是不是死了?”

薛重涛走过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弯下腰,仔细看了看孩子说的那朵花。

“对,它死了。”

“那它还会活过来吗?我每天都来这里看它,给它浇水,我把我的点心分给它,它还能再开花吗?”

薛重涛本来想说不可能,话到了嘴边,莫名变成:“应该能,你这么努力照顾它,就是为了回应你的心意,花也会再度绽放。”

孩子听了很高兴,咧嘴便笑了,但很快他的神情又黯淡下去,低着头小声说:“你不用骗我,我知道,花吃不了点心,它死了,活不过来了。”

薛重涛问:“这里有这么多花,你为什么只要这一朵?只要你希望,一切都是你的,一切本来就是你的。”

“谁说的,这里的花是大家的,我只有这一朵……这是我爹陪我种的花,我爹说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等花开了,他就会陪我一起来看,我们约好了。”

“难道这花不开,楼外月就不会陪你了吗?你可是他的儿子啊。”

“是这样没错,我是我爹的儿子……但是,但是……我爹很忙的!他有好多事情要做,每天都有好多人围着他,我爹能做到的事有很多,很多事只有我爹才能做到,我不能一个人占着他……我是我爹的儿子,我只有他,但他不是只有我……他是天涯阁的楼外月。”孩子嘟嘟囔囔,“望月阁那边人很多吧,大家都是来看我爹的,人太多我不喜欢,会很吵,但我爹在的地方,总是有很多人……”

不对,不是这样。

楼外月才不会在乎天涯阁,天涯阁需要最强的楼外月才能维持江湖第一大组织的荣耀,楼外月却不需要天涯阁指手画脚,没人能左右楼外月的决定!什么江湖霸主,什么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这些名头对楼外月而言根本就是碍事!他不在乎外界的评价,是爱是恨,是敬仰还是恐惧都没有差别!

雷霆雨露前,蝼蚁的看法实在无关紧要。

楼外月在乎的,楼外月在乎的人从来都只有一个€€€€

“我只有我爹。”在这偏僻的山坡,孩子沮丧极了,“这是我爹种给我的花,可我没有养活,我对不起爹。”

过了很久,薛重涛试探着伸出手,他摸了摸孩子的头。

毛绒绒的,小小一个脑袋,像飘零的蒲公英,像躲雨的猫咪,薛重涛舌根发苦,目眩神迷,他甚至不敢太用力,生怕自己下手没轻重,眼前这个在花丛里伤心的小孩子,就会随着那群泡沫远去了。

而孩子也在这时倏然抬起眼,他顶着男人宽厚的手掌,关切地道:“叔叔,你怎么了?”

那般清明的视线,震得薛重涛刹那间失去言语的能力,孩子湿漉漉的眼睛里不含杂质,纯然而天真,与整个江湖格格不入。楼外月的儿子才能保有这份懵懂,只有楼外月能养出这样的玉珍珍。

“你在伤心吗?”

“花会变成这样都怪我,不是叔叔的错啊,其实没关系的,我爹对我很好,我知道他不会怪我,就是因为他不会怪我,我才不想让他失望……楼外月没有缺点,和我不一样,他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可能我爹唯一的遗憾,就是有了我这个儿子……”

“我不是在和叔叔抱怨,我只是好想快点长大,变得很高很高,比我爹还要高,我要再厉害一点,我没和人打过架,但我以后一定要做打架最厉害的人!”

心跳如鼓,肋骨隐隐传来抽痛感随后深入四肢百骸,连绵不绝,薛重涛闭了闭眼,终于,他轻轻问道:“长大后,玉珍珍想做什么呢?”

玉珍珍歪了歪头,他脸上慢慢浮出两团羞涩的红晕,他先是看向一边,又鼓起勇气重新将视线转向了薛重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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