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 第76章

“天涯阁内乱,楼桦受辱,造成这一切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整个江湖!”

“你去外面大街,随便经过一个人都可能是来杀你的,等到了枫华山,除了我们带来的九十余人外,你见到的每个人都是你的对手,不是他杀你,就是你杀他!”

万欣浑身颤抖,她喃喃道:“但我们还有楼前辈……”

戚阳天立时静下,他闭上眼,格外寒凉的鼻息里有着一声长叹。

“是,有楼外月。”他冷静道,“成败与否,关键就在他身上。”

万欣松开手,后退半步,若非戚阳天及时拉了她一把,她会稳不住身形,把自己当场摔到地上去。

万欣双手捂住了脸。

戚阳天:“……万姑娘,对不起,八年了,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如你所言,戚阳天就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说到底,我们只是一群为世不容的乌合之众。”

“没有楼外月的人间,才是世间千百年不变的常态……才是你我要面对的现实。”

戚阳天万欣这头快马加鞭,但因着他们人数众多行动不便,竟是让挟持了玉珍珍的那伙小队更快一步到达枫华山附近。

观南大师将决战地点定在枫华山,原因其实很简单,沈氏主宅就在枫华山下,有沈晚在此,楼外月不可能不往这个方向来。

挟持玉珍珍全程秘密进行,沈晚白日忙着与人商谈大战的相关事宜,他向来对外展现出的形象都是心机深重,既玩世不恭,又运筹帷幄的,再配上那张有几分妖气的漂亮小脸,沈晚此人在年轻女侠心中还是很有好感的。

就算明知盟主已死在楼外月剑下,沈氏家主看起来似乎并没受到太大影响,仍是谈笑风生,进退得当,这无疑让在场众人略感心安,黄昏日落时分,沈晚便留这些从各地赶来的首领帮主用饭。

“这次为了沈某的事劳动各位千里迢迢赶来,这份恩情沈某定当铭记。”他款款笑道,“正厅已准备好了便饭,还请各位务必赏脸留下,晚间的卧房也给各位准备妥当了……”

正说着话,便有人绕开江湖客,匆匆从侧面赶来沈晚身边,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沈晚神色不动,片刻后他起身,充满歉意地朝众人拱手:“实在对不住,方才又有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上门,我得前去迎接,各位不必拘束,先去用饭吧。”

出了正厅,沿着花园小径急行,确定大堂里的人都听不见这头的动静后,沈晚表情顿时变了,他厉声骂道:“怎么回事,不是让暗队做事小心些,怎么会让人到了就晕倒了?”

下人深知家主喜怒无常,当下只得小心陪着笑脸:“家主放心,让大夫去看过了,说是路赶得太急,劳心伤神又受了风寒,现下开过药,我走时已睡下了。”

下人心说话都讲到这份上了,饶是刻薄又刁钻的家主也该情绪缓和几分,然而沈晚先是一怔,继而他深深勾起唇角,艳丽面容上那笑意可谓森寒至极:“睡了?他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就这么万事不过心地睡了?哈!”

……所以你到底希望那位青年公子给你什么反应啊!病了要发脾气,病了多睡会儿养身体,你也要发脾气!……合着在你这儿打工就是受气的命是吧!

满心幽怨无处言说,在把难伺候的家主带到后,下人脚底抹油迅速地溜了。

沈晚站定在自己的房间前。

他略微吸了口气,还是大步迈进门槛,靴底落地的第一步,还生怕吵不醒病人那样故意折腾出很大的动静,到了第二步就下意识放轻了动作,他轻手轻脚,谨慎又期待,连自己也未察觉胸腔里那悸动的心跳,便寻着久违的呼吸声向榻上贴近了去。

玉珍珍果然就睡在那里,枕着沈晚的床榻,穿着沈家准备的柔软睡袍,就连空气里燃烧的,也是沈晚最喜欢的藏春香。

待会儿就把香炉搬走。他立在床头,抽着鼻子想。我都闻不到玉珍珍自己的味道了。

一别多月,玉珍珍看着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依旧是那么羸弱,像一只瘦死的水鸟,乌黑眼睫颤动时,便让沈晚想起那些在风里舒展的羽翼,他能一动不动就这样盯着玉珍珍从白天看到黑夜。

但这是做不到的,薛重涛比他这个商人还要唯利是图,没有人能占据玉珍珍那么长的时间,日出月落,春夏秋冬,上午有上午的安排,下午有下午的贵客,到了夜间,又换了新的面孔€€€€一直如此。

这件事当然也不能全怪薛重涛,从商品身上榨干其全部价值是沈晚的本能,正因沈晚参与其中,他才没办法对这个计划的执行提出异议。

在有限的,与玉珍珍相处的短暂时光里,他才会发泄怒火般那样恶劣地对待玉珍珍。

他现在是睡在我的床上。不是别的地方,是我沈晚的床,他现在在我这里。

这个事实本身简直比最醇厚的美酒还要醉人。

或许是被这迷梦般的温香软玉给蛊惑了心智,等沈晚意识到时,他已经用手掐住了玉珍珍的脖子,在那缺乏血色的肌肤上留下了死亡的阴影。

等等,我为什么要这样掐着他,我明明是想要€€€€

水鸟又开始拍动翅膀。

沈晚生来即为继承人,一生金尊玉贵,因此他身边阿谀奉承者数不胜数,他有享不尽的财富,享不尽的宠爱,这让幼时的沈晚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曾有人从遥远的异国给他送来过一只名贵的鸟儿,纤长脖颈,雪白羽毛,虽还是出壳不久的雏鸟,却也看得出它长大后掠过水面时轻盈的姿态。沈晚非常喜欢这只白鸟,便亲手喂养,以求能与其亲近。

他抱着金丝鸟笼,每晚都与自己的白鸟睡在一起,诉说着一个孩子膨胀的真心,隔着囚笼,白鸟安静地注视着兴奋的沈晚,然后把头埋在翅膀下睡着了。

某一日,白鸟飞走了。

负责照料的下人说,这只鸟儿向来乖巧,他便在清扫鸟笼时放松了警惕,没有关紧笼门,谁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它就飞了出去,就像风一样从笼子里逃走了。

沈晚得到消息便立刻赶了回去,他到家时,那只逃走的白鸟不知怎的又飞了回来,正在水池边徘徊。也许到底是被沈晚这个主人驯服,见到沈晚匆匆跑来,它竟也没有要避开的意思,还是那样安静地注视着他。

随即它仰起脖子,在阳光下展开了翅膀,过了这么多年,沈晚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见过它飞起来的模样了。

他唯一记得的,是拉开弓箭时那沉甸甸的分量。

还有箭矢破空的轻响。

沈晚颤抖道:“你、你醒了?”

他仍掐着青年的脖子,居高临下,不可一世,但莫名的,沈晚看起来反而像是被控制住命门的那一个。

又过了片刻,玉珍珍睁开眼,他的眼睛和当年死去的白鸟一模一样。

他面色疲惫,喘息也只是轻微。

玉珍珍开口道:“你是要杀了我吗。”

第115章 105

你要杀了我吗。这也是楼桦对沈晚说的第一句话。

楼阁倒塌,火海连绵,目及之处尽是飞灰,在一地少年人至死不瞑目的尸体中,天涯阁少主跪坐在那里,他头发散乱,在奔跑中遗失了一只鞋子,渺小瘦弱的背影让人无法相信他是那个楼外月的儿子。

沈晚也怀疑这是找错人了,就这么丁点大的小孩儿,竟和那个不可一世的霸主有血缘关系?

但随后楼桦抬起了头。

他抱着少年少女的尸体,一张脸上早已失去波动,唯有两行眼泪冲破污渍斑痕,正从眼底不断滚落,泪如雨,泪成串珠。

他自然是很好看的,不过这狼狈的模样也算不得太好看,故而沈晚心中还能保持镇定,甚至隐隐仍有不信任,他刷的打开扇子,半遮半掩了习以为常的笑意,便要向着这似乎对人世彻底失去希望的孩子走去。

而这时,楼桦也开了口。

楼桦道:“你要杀了我吗?”无动于衷,无所畏惧的语气,“就像杀了他们一样,你也要杀了我吗?”

沈晚素来巧舌善辩,在商海沉浮的人物哪有哑口无声的时候,可他确实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楼桦这句话是在问什么。

沈晚没再靠近,仅是微笑,微笑里透着十足的恶意:“你想我杀了你吗,在这里死去可能才是你最好的结局,要我帮你一把吗?”

楼桦垂下头,贴着怀中人冰冷的头发,他慢吞吞地想了会儿,沈晚这样的天之骄子哪受得了等待,当下便有些不耐烦,再加上此地血腥味颇浓,到处都是断肢残体,内脏涂了满地,一路行来他嫌弃地避开了深深浅浅的血泊,以免它们沾染上自己价值千金的衣袍,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不用了。”

沈晚又怀疑自己听错了。

沈晚道:“你确定吗,你是楼外月那个儿子吧,你知道你爹在江湖是个什么地位吗,楼外月死了,你是他的儿子,你€€€€”

“楼外月没有死。”楼桦轻轻打断他,“他不会死的,他承诺过,不会不管我,不会不要我,不会将我丢下……我爹从不骗我。”

沈晚大笑出声!

好歹也是会在美人榜上占据一席之地的人物,沈晚无疑有一副好皮囊,这般张扬地笑起来真是艳丽不可方物,红唇白齿,漂亮得近乎惊悚了。

半晌沈晚止了笑,他装模作样擦拭眼泪,朝左右道:“喂,来个人,我记得天涯阁给楼外月立了衣冠冢,带他去看看,带他去和自己父亲告别……天啊!楼外月,这竟然是你的儿子,你竟然有这种儿子啊!”

事后,沈晚曾无数次思考过,若当时他能直接将楼桦带走,是不是就无需再与其他男人分享对方了,即便做不到这一点,可若他在楼桦变作千人骑万人枕的娼妇前就杀了对方,沈晚是不是……就能从日日夜夜的嫉恨与痛苦中解放了?

没有答案,人生没有回头路。

没有回头路,楼桦却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怎么,见了我就想死?好绝情啊。”

他松开掐玉珍珍脖子的手,转而去抚摸那微微烫热的脸庞,沈晚低声道,“你好像一直在生病,为什么,连楼外月也养不好你吗?”

玉珍珍似是倦怠无以复加,眼睛睁开不久便又要阖上,沈晚不得不俯身才能听见他那些梦呓般的话:“想杀就杀吧,无所谓了,随你喜欢好了。”

他果真睡着了。

他本就是眉目如画的美人,关在薛府的漫长岁月里却总无精打采,病恹恹的,沈晚不喜他生病,可生病偶尔也会带来好处,譬如现在,玉珍珍苍白脸庞上就晕开了两团病中的潮红,那寡淡无色的嘴唇较之往常也微微张开,呵出的气息里尽是没有缘由的甜,太甜了,甜得人心痒难耐,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将他撕成碎片。

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

沈晚明知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去处理,外面乱成一锅粥,千钧一发迫在眉睫,楼外月复出后这江湖就再也没有安宁的时候,他要做的事有很多,可沈晚就是坚定地掀开被子,抱着玉珍珍一起躺在了床上。

烦死了,他会害死我的,他一定会害死我的。

边这么想,沈晚边紧紧搂住了玉珍珍,房间静谧无声,他在朦胧睡意中精明地盘算着,他心想,我得好好利用玉珍珍……

楼外月不会放过伤害玉珍珍的人,只有把玉珍珍捏在手里,我才能逃过一劫……

我要利用好他,我必须利用好他,否则我也没必要掏空心思把他带来这里……

我、我……

完了。沈晚模糊地想道。我会被这个人害死的。

沈晚也没有在玉珍珍身边睡多久,大概两炷香后,便有人在卧房门外轻声唤他,提醒沈晚该去应酬了,不能将那群粗鲁的江湖客置之不理太久,谁知道他们会干出多少荒唐事。

下人的催促顺着门缝溜进来,沈晚本是不愿立刻做出回应,可想到这样下去,这些没眼色的东西或许会吵醒玉珍珍,他就只好睁开眼坐起来。

和玉珍珍在床榻间嬉戏不罕见,能和玉珍珍同榻共枕却是极其少有的。

青年还在睡,看来他真的是太累了,一刻未曾松懈的心神给他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压迫……明明是这么柔弱的人,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娇贵最娇贵,比美玉还要珍贵千百倍的……玉珍珍。

楼外月也不过如此,霸主不拘一格,恃才傲世,总会在细节处不够体贴周到,只有沈晚才更懂得如何呵护人,毕竟他自己就是被整个家族呵护着长大的。

等杀了楼外月€€€€

“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他贴在青年耳廓边说。

沈晚离去后,那方陷入静止,被时光遗忘的床榻有了动静,披在肩头的被子寸寸滑落,玉珍珍坐起,他全身骨头深处都在作痛,喘息皆是不匀,可他仍是勉力支撑自己起身,扶着墙,一步步来到了窗边。

推开窗的同时长风灌入,他额角鬓发立刻向着耳后掠去,玉珍珍喉头传来丝丝缕缕的痒意,混合着无法忽视的腥气,他对着屋后的密林沙哑道:“是戚阁主派你来的吗,他让你跟着我?”

“……”

“我在这里的事,你也告诉阁主了?”

树冠附近有了回音:“是,阁主派我保护你,但沈氏暗队人数众多,当时情况危急,为了不波及过广,我只能暗中跟随,若有万一,我会全力救出你的。”

玉珍珍笑了:“你武功应该很好吧?”

“看你和谁比,比起楼外月,那谁都没法在楼外月面前自夸武学造诣。”

说得挺矜持,这话里藏着的,不就是“没错,我超厉害,我就比楼外月差一点点”吗?

玉珍珍被惹得直想笑,可他发出的不是笑,而是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他猛的弯腰,单手捂住嘴唇,几下震咳他脊背跟着耸动,快要震碎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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