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 第79章

“嗯?”他道,“原来如此。”

楼外月看了看脚下的沈晚,又看了看母子,他略一思索,便转身走向花丛,妇人抱着孩子,目睹了楼外月的所作所为,她本就是极力忍耐心中的惊惧,见那修罗般美丽可怕的男人正向着这边走来,久居深院的女子没有任何办法,她只能在死一样的静默里去呼唤她孩子的父亲:“夫君,救救我们,求你想想办法,夫君……辉儿,辉儿,快跑,快跑啊!”

楼外月笑道:“又能跑到哪里去,没有父母,无依无靠的孩子,你让他往哪里逃啊?”

男孩缩在母亲怀中,他好像被今夜发生在家中的剧变给吓得痴傻了,眼中无光,呆呆地看着几步之外的男人€€€€死去的侍卫,倒下的父亲,还有那摔落在地的火把,火势连天,将夜空都照亮了。

一夜之间,一无所有。

而就在这时,他被母亲往身后一推,那妇人神色决然,她背对着幼子张开双臂,挡在了楼外月的道路上,她当然清楚自己的性命敌不过修罗一刀之威,但很少有母亲愿意看见孩子死在自己之前。

“快跑,辉儿,跑得远远的……我只要你活下去……只要你能活下去,娘死不足惜。”

“你是我的儿子,你是最重要的……快点跑啊,辉儿,别管我们了……”

她泪光闪闪,拼命挤出的笑容扭曲又痛苦,她呕吐般道,“我爱你,我最爱你,我、娘真的想永远这么爱辉儿€€€€”

楼外月一动不动,他要杀掉这二人用不上一眨眼的功夫,他素日也不耐烦看别人在自己跟前唱戏似的表演,可他觉得奇怪,他心里烦躁至极,他无法理解,不能原谅。

那孩子呆呆傻傻,天生就是个没出息的,只会白费掉母亲争取来的时间,这妇人也十分碍眼,无能得可怕……生命的尽头,除了以死相争,竟不能再为孩子做出任何奉献!

父母便要顶天立地,为孩子筹划一生的幸福圆满,这个男孩真逃走了又能如何,这江湖尔虞我诈草菅人命,他一个人能好好活着吗,他还活得下去吗?

“……为什么不跟他一起逃?”

对着发怔的妇人,楼外月问道:“为什么不陪在他身边,为什么要抛下他一人流浪,为什么总是随心所欲,不管不顾……”

他真的想不通,这世间很少有楼外月想不通的事,毕竟他是最特别的,生下来就不同凡响,如果连楼外月也想不通,那这个问题可能就要成为千万年的悬案了。

可他就是想不通。

他不理解。

他无法原谅。

他忽然便想起还是个孩子的玉珍珍,安静依恋地睡在他怀抱里,再没有比玉珍珍更听话懂事的小孩了,他那么乖,倒显得做父亲的糊涂,楼外月总会在奇怪的地方惹恼自己的儿子,但玉珍珍从不会和他置很久的气,玉珍珍总是会跟父亲和好。

和好了又被惹恼,楼外月忍不住要摆弄儿子,趁着他不注意,楼外月就给他梳了麻花辫,他本意其实不是要使坏,玉珍珍是最漂亮最可爱的,梳了小姑娘的发型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玉珍珍却生气了,一直气到楼外月出远门都不肯理人,楼外月原以为他不会再来送自己,上船时,却看见那个孩子从开满繁花的山坡跑下来,跑到码头。

他站在江边,好气又好笑,终于对着船上的楼外月招手,那小小的影子在春江里摇晃,在涟漪里相随,如果他这时问一句可不可以和楼外月一起走,楼外月发誓不会将他独自留下。

但玉珍珍笑着开了口:

“爹,早些回家!”

掌中明珠,眼底珍宝。

如明月,如美玉,九十春光,见之不忘。

风中的花香,悠远的岁月,都随着滔滔江水,再也不会回来了。

最终,楼外月手里只剩一柄滴血的剑。

楼外月站在沈晚哭泣的妻儿前,茫然地道:“他那么小,不能没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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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写笑了

第118章 108

世事无常,世事并非无解。

如果当初能牢牢牵起那只柔嫩温暖的小手,如果不曾因图一时新鲜有趣,而被困在十万大山中……如果他不是玉珍珍的父亲,如果玉珍珍没有楼外月这样的父亲,或许江湖便不是今日的模样。

玉珍珍固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儿子,但楼外月称不上是完美无瑕的父亲。

如果他能更平凡些,就当一个困于柴米油盐,庸碌无为的普通男人,在受尽生活的磋磨后,骄傲如楼外月也会变得成熟稳重,那时他也会成为玉珍珍一直想要的那种父亲€€€€他们会是随处可见,无甚特别的父子,就这样在角落里度过无甚特别的一生。

名声,财富,前呼后拥的排场,霸主天下的力量,就是这些都消失了又怎样,至少他能一直陪在自己的孩子身边,他能亲眼见证对方从丁点大的小宝宝长成温润如玉的青年,玉珍珍生命的点点滴滴他都不会错过,他永远看得见玉珍珍,玉珍珍也永远看得见他。

……如果他不是楼外月就好了。

那妇人仍挡在他的去路,不肯退让半分,楼外月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儿,刚要像伐去一根青竹那般轻轻折断她的性命,怀里就有了动静。

不知为何他都忘了玉珍珍还在这里,他想着玉珍珍,分离至今,他无时无刻不挂念着玉珍珍,可他又总会忘了玉珍珍,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些日子他总是怕想起玉珍珍,做梦也不敢梦到对方,就算此刻玉珍珍便在怀里,他也不敢真正去看自己的孩子一眼。

但无论如何,楼外月是离不开玉珍珍的,他想拦住玉珍珍,青年却沉默而倔强,一定要挣脱楼外月的怀抱,两相对峙下他只好做出退让,正想着玉珍珍一定是不耐烦呆在这么肮脏地地方,就看见人向着那对母子去了。

玉珍珍道:“带着孩子马上离开,沈家已经完了,回你娘家去,带孩子走!走!”

今夜发生的一切过于混乱离奇,妇人明显还在恍惚中,她不明白为何身处敌对方的青年会来帮自己,她大概认为这是个居心叵测的骗局,而玉珍珍没多少时间给她做解释,他把那仍在呆呆落泪的男孩掂起,强硬地塞到了妇人手里,又在他们肩上一推:“走!愣着做什么!”

对玉珍珍的举动,楼外月全程无动于衷,那妇人惊恐慌乱,她抱着孩子足足愣了几息功夫才明白玉珍珍的意思,于是泪水又大股大股往外涌,可在她抬脚的瞬间,楼外月发声了。

他淡淡道:“沈家的人,全得死,一个也走不了。”

轻描淡写,不容置疑,不会有活人能从修罗的追杀中生还,妇人脸上顿时漫上绝望,而玉珍珍回头,他脸色苍白难看至极,他比在场任何一人看上去都更濒临死亡。

玉珍珍:“不关她们的事,让她们走。”

“怎么不关,沈晚的妻子,沈晚的儿子,不该死吗?”

说着,楼外月越过玉珍珍,他直勾勾地盯着母子俩,重复道:“一个也走不了。”

他似是失了心智,再也听不进去外界的声音,走火入魔的人大多都是这种表现,六亲不认,只为杀戮而生,就连玉珍珍,要面对楼外月那双无喜无悲,血红的眼眸,后脊也不由在火海中起了层寒颤。

但玉珍珍没有退缩,他坚决道:“冤有头债有主,沈晚该死,他的妻儿却无罪,爹……放她们走吧,和她们没关系。”

楼外月长久凝视玉珍珍,他确实不算清醒,好在他勉强还记得一个合格的父亲要尊重儿子的想法,深深吸了一口气,楼外月隐约便有松动之意,然而好死不死,那男童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道:“你害了我爹,是你害了我爹……你还我爹,你还我的家啊!”

完了。

几乎是本能地,玉珍珍扑上前想抱住楼外月持剑的手臂,然而这无济于事,楼外月轻飘飘避过他,同时还能游刃有余捞了儿子的腰一把,以免他失去平衡摔倒。一切都是行云流水,却不能证明事态还在可控范围。

玉珍珍尚未站稳,楼外月已经弯下腰,食指安静地点在了男孩的眉心。

“我不但会杀了你爹,还会杀了你娘,每个你认识的人,包括你自己。”

绽开的唇珠如同彼岸盛开的红花,与燃烧着火光的赤瞳相映成趣,似是柔情满溢,他轻言细语,“如果有来世,我会再找到你们,我会杀到沈氏全族魂飞魄散,无处轮回€€€€我要让你们每个人在黄泉路上,跪着向我儿磕头认罪。”

“€€€€€€!!!”

尖锐的气音从沈晚的方向传来,他肺腑被洞穿,能撑到现在真算得命格贵重,可能再窝囊无能的渣泽,目睹妻儿受胁迫后也会生出没有根据的悍勇,他匍匐在地,像一条可悲可鄙的肉虫,撑着上身,拖着长长的血痕,他不断发出声音以求吸引楼外月的注意力,想爬向这头。

而楼外月好心情地笑了起来,他纡尊降贵捧起男孩那张冰冷湿透的脸,像是倾诉,又像是自言自语:“多好啊,一家三口团团圆圆,去了哪里都不分离……你这么舍不得父母,我成全你。”

家仆护从的尸体横七竖八到处都是,远处疾呼走水声不绝,玉珍珍不清楚这一幕幕落在孩子眼底是何种表现,但这对玉珍珍而言,无异于噩梦重现。

他又回到了天涯阁被薛重涛等人进攻的那一日。

一日间楼桦流离失所,亲朋好友幸存无几,火海中望月阁正在坍塌,断裂的横梁砸落在地,到处都是尖叫,都是嚎哭,那一只只金色的蝴蝶在刀剑下燃烧殆尽,岸边的桃花林也在晨曦到来前尽数枯死了。

楼桦总是在目睹灾难的发生。

故而明知父亲步向疯狂,他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眼睁睁看着满月染上死亡的阴影,满月在自己眼前坠落。

真的没意思。

活着没有一点好事,所有人都烂透了。

楼桦道:“楼外月。”

“楼外月。”他又说了一遍,然后道,“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不拦你了,我先走了。”

他说走就走,绝不拖泥带水,可还没到院门边,只走出三四步的距离,身后就跟上了踉踉跄跄的脚步,很难想象楼外月此刻是何形容,楼桦却已经没兴趣知道了。

他往前走,楼外月就一直跟着他,像是父子在尸堆里玩着什么诡异的游戏,很快,楼外月道:“玉珍珍!”

“你要去哪里?爹和你一起好不好?”

“玉珍珍,你等等我,你让我和你一起走……你要去哪里,别不理我啊……玉珍珍,玉珍珍!”

最后一声玉珍珍藏着压抑不住的哽咽,楼外月对玉珍珍少有疾言厉色的一面,他是摆不出父亲架子的,他也当不好一个父亲,他不是故意要这么失败,但他真的别无他法。

如果他不是楼外月就好了。

玉珍珍不想要楼外月,如果他不是楼外月,就可以和玉珍珍一起离开这里了。

“玉珍珍!”他叫道,就哭了起来,“我不杀他们了,我不杀人了,我都听你的,我再也不会给你惹麻烦了,你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杀人了!我真的不杀人了!你看看我吧,我不会再做错事了……玉珍珍!看看我吧,不要再往前走了,你看楼外月一眼吧!”

如果他不是楼外月,玉珍珍或许就会原谅他。

可如果他不是楼外月,他就没有办法给玉珍珍报仇,不能给玉珍珍撑腰,他就杀不了那些畜生……如果他不是楼外月,他就保护不了玉珍珍。

可如果他不是楼外月,玉珍珍根本就不用被保护。

他们一生都是平凡而幸福的父子!

眼珠疼得像要裂开,不止是眼珠,他脑袋里有无数个声音在吵闹,浑身上下都像在被蝼蚁噬咬,他被丢进了沸腾冒泡的热汤,又在不见底的深渊下冰冻了一万年,他说不出话,他想逃离这种折磨,可他说不出话!

命运的审判前,楼外月无言以对。

他分不清何处是炼狱,何处是人间,这二者从本质上其实是一致的,在受尽了种种酷刑后,楼外月明白,只有死亡才能终结痛苦。

薛重涛的死,沈晚的死……还有楼外月自己的死。

炼狱与人间,皆不值得留恋。

但玉珍珍却是楼外月的桃源。

我死了,玉珍珍该怎么办啊,他那么漂亮可爱,是个人都想占有他,但玉珍珍是不应该被占有的,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塞外飞雪,江南烟雨,这天下无一处是玉珍珍去不得的!他想做的事,荒唐也好,可笑也罢,那也都不需要其他人横加指责,玉珍珍可以只按照他自己的心意,拥有他想要的人生!

我死了,还有人会像我一样去保护玉珍珍吗,无论是谁都好,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人愿意倾尽所有,去保护楼外月的玉珍珍啊!

或许有,那个叫万欣的小姑娘有这份决心,但她太弱了,弱得可笑,不值一提……那若是她有朝一日变得很厉害呢,若是她也有了不逊色于楼外月的力量呢?

楼桦回过头,看见楼外月双手掌根重重按在眼睛上,他脊背佝偻弯曲,长发凌乱无章,血与泪已泅湿了大片衣袖,终于他从齿关里挤出几个颤抖的音节:“玉珍珍……”

楼桦没有回答。

“我、我不行吗?我会永远爱你,永远陪伴你,我会很努力的,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我真的……不可以是我吗?和你走在一起的人是楼外月,就、不行吗?”

过了一阵,楼桦才道:“我想死,你也要和我一起吗?”

楼外月立刻惊恐地抬起眼,他刚张口,就被喉咙里抽搐般的喘气给逼得剧烈咳嗽。他这样谈不上是天下第一美人,更谈不上江湖霸主。

“不吗?”

“我……你去哪里,爹都会陪着你,爹不是说过吗,走再远的路,只要你呼唤我,我就会来接你回家……我们说好了,不是吗?”

“那就走吧。”楼桦看向院门外,“我不想再等了,现在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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