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月睁大了眼睛,自言自语:“我怎么不去死啊。”
万欣猛的在原地站定,当场吓得魂飞魄散,她脱口道:“这是什么胡话!别再乱说了!”
“……嗯,我知道。”
这下万欣原本足有十分的父子相认大仇即将得报的喜悦都给尽数冲淡,她挠挠侧脸,反而更担忧起楼外月这个恍惚的状态来。
光是知道自己把儿子丢了八年,就已经想死了,那要是知道儿子在这八年里经历了什么……这……
明明知道会遭殃的不是自己,万欣盯着楼外月那憔悴许多的侧脸,后背却渐渐滑下了一滴冷汗。
第58章 56
之后二人一路无言,远远看见马车时侍女都不由屏住了呼吸,而楼外月更是直接不再往前走了。
“……”
万欣左看看,又看看,最终还是扔下沉默不语的楼外月,自己一溜烟跑回马车,她心情莫名沉重,又极其激荡,复杂且矛盾,就这般鬼鬼祟祟撩开帘子,小声道:“贵人,我们回来了……”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
侍女:“……”
侍女踉跄后退,从踏板上跌了下来!
“前辈……前辈!”万欣回身向仍立在原地的楼外月跑去,她惨叫道,“贵人不见了!!!”
万欣追着楼外月离开后,没多久,玉珍珍便离开了马车。
他不确定刚才侍女是从哪个方向将马车驾驶到了这里,半猜半蒙的,青年剥开夏日里越发茂盛的草木,趁着天色未晚,一步步往林子里走去。
不过这次他的运气足够好,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就发现了自己的目标。
€€€€方璧山的尸体仍躺在荒地,等待谁去认领。
玉珍珍慢慢走过去,看见那把沾满尘土脱手的剑,便捡起来,把剑柄轻轻放在方璧山失去气力的掌心。
“原来是你啊。”他轻声道。
方璧山自然不能回应这句话。
他活着的时候薄情寡义,死了,倒显出几分异样的爱重。
爱重谁?
死在楼外月手里,对方璧山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得偿所愿。
“但凭什么呢?”
玉珍珍轻飘飘地问道:“你是得偿所愿了,那我呢?我的事就这么算了吗?”
他喘息越发急促起来,玉珍珍眼里含着赤红的水光,浑身哆嗦着,像是为了彻底践踏什么,他发狂般从尸体手里夺回那柄寒铁,大叫着胡乱在方璧山胸膛前劈着,竖的横的,深的浅的,离方璧山死去已有一段时间,此刻再流不出鲜血,只徒添了几道刺眼的血杠子。
楼外月只用了一剑便夺走了剑神的性命,故而方璧山临死前保持了相当的体面,反而是在死后,这具身体遭受到了更多的侮辱。
“你活该……”玉珍珍喃喃道,“死得这么轻松……凭什么?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就这么死了!方璧山,凭什么啊!!”
剑身咣当落地,玉珍珍捂住脸,他弯身蹲下来,连齿关都咯吱震动着,可他仍在质问:“你怎么对我的你都忘了吗?你瞧不起我,你总是在笑话我,笑话我不会喝酒,不会使剑……你这么讨厌我!你凭什么这么轻松地死了,我还什么都,什么都没有……”
玉珍珍以为自己会哭出来,但当他从胀痛不已的眼睛前拿开手时,掌心却干燥极了。
甚至此刻究竟是该高兴,还是愤怒,他也不知道了。
一切都谈不上,一切都变得空虚。
他瘫坐在尸体边,双手撑在身后,漫无目的发起呆。
直到夕阳快要西下,他才微微动了一下,玉珍珍迟钝地爬起来,想要从这里离开,临走前,他鬼使神差又回头看了眼地上的人。
无论曾经多么风光,接受过多少鲜花与赞美,死了……也无非就是如此。
玉珍珍扯了扯唇角,想到山林里野狗有食尸的习惯,他开始用那柄剑慢吞吞地在尸体旁边挖起坑,一下一下朝外掘土,杀人的剑自然不该用来作为埋人的铁锹,不过好在殊途同归。
很浅的坑,就是埋进去多半也会被贪婪的食尸者刨出来,但那也不关玉珍珍的事了。
他拖着方璧山的上身,把他丢了进去,费了很大的力气重新把土给盖上。
最后一€€土掩盖了那张熟悉的脸时,他才迟钝地流了两滴眼泪,幸而一擦就没了。
玉珍珍把方璧山的剑立在土包前,算作剑神的墓碑。
回头时,玉珍珍看见楼外月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欣儿呢。”玉珍珍道,“她在哪里。”
楼外月回答:“我让她留在马车那边,免得你中途回去了找不到人。”
“你是来找我的?”
很久后,楼外月说:“我一直都在找你。”
玉珍珍打量着他,明白了什么,就摇摇头。
“他是谁?”楼外月又问道。
“你把人杀了,但你却不知道他是谁。”
“因为我以为他不重要。”楼外月轻声道,“但现在看来我好像错了,我不该杀他吗?”
玉珍珍没有回答。
他想回马车里去,玉珍珍感到很疲惫,这里所有的事物都让他不舒服,世间种种光怪陆离,往后他都要躲得远远的,他不想再给生活平添一丝波澜。
在侍女身边能睡一个好觉,而如果能永远睡下去就会成为他对未来最好的构想。
“玉珍珍。”楼外月喊他,“我一直都在找你。”
玉珍珍说:“我知道啊。”
楼外月默了片刻,便走到他面前。
“玉珍珍。”
他的声音又小又细,简直不像是楼外月这个人会发出来的,只有乞食的幼鸟会在巢穴里这样不安地呼唤母亲,可楼外月是他的父亲,他才是楼外月的儿子。
半晌,玉珍珍叹了口气,说:“别这么喊我了,听着很烦。”
“你不是玉珍珍吗?”
“是不是都与你没关系。”他说,“离我远点,我脾气坏,说话难听,你没必要上赶着来受气。”
楼外月突然哭了起来,他哽咽道:“你脾气一点都不坏,我最喜欢听你说话了。”
“……”
“玉珍珍,我一直都在找你,我找了你很久,但我找不到你,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不知道你如今是什么模样,我以为你还很小。”那双漂亮的凤目不间断往外流着泪,湿润的眼睫颤抖着,像一对破茧失败后痉挛着的蝶翼。楼外月说:“我以为你只有丁点大,还是个小宝宝,会在某个地方等我去接你……”
玉珍珍打断他:“我确实在等你来接我。”
楼外月哭得更厉害了。
“玉珍珍。”
做父亲的非要这么喊自己,玉珍珍也只能由他去了。
“玉珍珍。”透过那层泪光,楼外月深深凝视着青年的面庞,嘴巴在笑,眼睛却哭个不停,楼外月说,“你真好看,你比我想的还要好看无数倍。”
这下玉珍珍也想笑了:“事到如今你就想对我说这个?夸我好看?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楼外月流着泪,他摇摇头,伸手抱住玉珍珍,也不嫌弃儿子才埋完坟,一身灰扑扑脏兮兮。
玉珍珍不是很想给他抱,但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不从这双软绵绵的手臂间挣开。
“我对你不好,玉珍珍。”楼外月在他耳边说,那滚烫的泪水正一刻不停地灌进玉珍珍后领里,“我好想死啊,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样糟糕的父亲,谁会把孩子孤零零的扔下这么多年,我怎么不去死,我怎么不去死啊。”
他赌咒发誓,把“我怎么不去死”这句话重复了很多遍。
玉珍珍认为这句话由自己来说比较合适。
楼外月断断续续倒抽着气,他又问道:“玉珍珍,你是不是很恨我?”
“……”玉珍珍说,“我说了很多遍了,我讨厌你。”
“你恨我吗玉珍珍?”
“我讨厌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楼外月松开他,握着他的肩膀,弯下腰来与他平视。
夕阳收走最后一丝余晖,树林昏昏沉沉陷入了寂静的黑暗,隔得这么近,也难以看清彼此的容颜。
楼外月一字一句问道:“你恨我吗,玉珍珍?”
玉珍珍心想,楼外月还真不如死了算了。
这样想着,他抬手去摸了摸那又在笑又在哭的眼睛,摸到一手的湿痕。
一滴一滴,玉珍珍摸索着把楼外月的眼泪擦干了。
第59章 57
日光灿烂,蝉鸣声声,道路两侧青翠的麦田起伏,离开了群山,马车稳稳朝着天涯阁所在的方向驶去。
侍女肩挑马夫这一重任,看似心无旁骛地握着马缰,实则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一直注意着里面的动静€€€€
出发后,玉珍珍终日都怏怏的,缩在角落,天气本来就热,他贴身的纱衣外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还罩了件蓝衫,恨不得把自己全身皮肤严丝合缝裹进布料里,只乌黑鬓发贴了几缕在脸边。楼外月一直注视着他,看他眼皮一寸寸慢慢阖上,看他脑袋一点点往旁边歪去,马车偶有颠簸,在他即将撞到车壁前,楼外月伸出手,准确无误垫在了玉珍珍的额角,让他柔软地撞进自己掌心。
玉珍珍撩开眼皮,看见是楼外月,微微一动,就又无所谓地把眼睛闭上了。
从头到尾,他们之间都没有半个字的交流。这一路都是如此。
偷听半晌也得不到回报的万欣不由感慨地想,唉,做人可真麻烦啊。
万欣惯常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脑袋上戴了顶遮阳的草帽,她忧郁地往后一靠,看着天上的飞鸟,回想起之前那夜。
那夜,在发现马车空无一人后,侍女惊惧至极,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认定玉珍珍是被薛重涛派来的追兵给带走了,毕竟方璧山已经出现在了这样的偏僻的山野,其他人赶来也实有可能。
而当她将玉珍珍消失这一事实告知给楼外月后,楼外月那张脸上的表情……
侍女如今完全能理解,楼外月纵横江湖这么多年,崇拜他爱慕他的人分明如过江之鲫,却为何无一人敢对其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