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灯火通明的偏殿,内侍恭敬退下,独留九色鹿一人。
九色鹿走到隔扇窗前,他看着窗外皎洁明月,内心的不安被抚平。
“砰€€€€”
一声极响的茶盏掷地声传来,九色鹿向正殿方向看去,他快步上前,却被内侍拦下来。
九色鹿只好按下内心担忧,转身回去。他坐到圆桌旁,雪白手指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脑海里却悠闲开口:“郑楚青到哪儿了?”
机械音:“刚出洛安,预计还有半个月到京。”
九色鹿挑挑眉,林蕴在雪岭留有一半人马,郑楚青却选择孤身一人回京,看来郑楚青对林蕴想杀他一事,毫不怀疑。
“郑楚青快到京城了跟我说一声。”
机械音:“……宿主,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先对付陆杳,陆杳一旦醒来,马上就会从皇帝口中得知您的存在,以陆杳的聪明,不难猜出林蕴所谓的心上人就是她一直在找的九色鹿,”它顿了顿:“陆杳报复心极强,您要小心。”
九色鹿道:“系统,你错了,我现在要小心的不是陆杳,而是文德皇后。你听见没有,她现在正跟北辰王吵架,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她一定会对我动手。”
“宿主的意思是,文德皇后会派人杀了您?”
九色鹿唇边含笑:“不,她会把我献给皇帝。”
和陆杳一起。
机械音沉默了一会儿:“宿主,您又想做什么?”
九色鹿叹道:“系统,你真是高看我,我只是在完成任务,难道你没有看见吗,我还有好几个任务没有完成呢。”
“我总觉得您在玩火。”
“玩火?系统,你说话的样子真是越来越像个人了。”
宿主这是在夸奖它吗?机械音不觉得,它只觉得,自从杀了扶光,宿主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令人担忧。
特别是在这个世界的表现,与之前的世界截然不同。
“系统,你在想什么?”
机械音道:“我在想,宿主的孩子生下来,叫什么名字好。”
九色鹿慢悠悠开口:“这件事啊,其实我已经想了很久了,叫朝渠怎么样?”
机械音似乎卡住了,好一会儿它才出声:“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九色鹿轻笑:“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吗?我这几个晚上睡觉,脑子里总是出现这个名字,所以我猜,这一定是上天的警示。”
机械音再次沉默,它没有再说话,而九色鹿也没有出声。
沉默僵持着,殿门走进来一个人,是北辰王。
北辰王走到九色鹿面前,他伸出手,九色鹿将手放进他手中,借着力道起身。
他一双漂亮眼眸无声问:我们现在回去吗?
北辰王“嗯”了一声,道:“刚才有没有被吓到?”
九色鹿摇摇头,偏殿离得远,他其实听不太清楚男人跟文德皇后在争执什么。
北辰王摩挲了一下九色鹿雪白的手背,低笑了一下:“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名正言顺的王妃了,小鹿,高不高兴?”
九色鹿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按道理来说,他是应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些失落。
北辰王察觉到他的失落,摩挲的动作顿了顿:“怎么了?是在想成亲的事吗?小鹿,你再等等,我一定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王妃。”
九色鹿垂下纤长羽睫,他很想问一问男人,都到这一步了,他就没有什么要跟他解释的吗?
还是说因为他是个哑巴,所以他觉得解不解释都无所谓?
九色鹿慢慢地抽回手,他往殿门方向走,一步一步,神色落寞。
在他还是只九色鹿的时候,他从没想过会离开雪岭,当他遇见林蕴的时候,他也从没想过会怀上人类的孩子。
走到今天这一步,九色鹿内心不是不茫然、不是不害怕,只是事已至此,他总要学着接受。
九色鹿心底轻轻一叹,右手被牵住,他没有拒绝,只是在十指紧扣的时候看了男人一眼。
走出宫门,看着漫天繁星,男人忽然开口:“我是我母后唯一的儿子,从生下来那一刻,我就身中剧毒,命不久矣。母后怕我的死会动摇她本就摇摇欲坠的后位,听信心腹谗言,以毒攻毒,给我下了钩吻,鸩毒、见血封喉等剧毒之药,以保全她的后位。我确实没死,但我母后也不敢让我父皇知道我身中剧毒之事,于是这二十多年,她一直暗地里寻找药王谷,希望药王谷的人能救我一命。”
北辰王声音淡淡,仿佛在说其他人的故事:“我母后费尽心思救我,尽管也有爱子之心,但更多的是为了她的后位。为了找出最初给我下毒之人,也为了不让对方再继续毒害我,我从小就被母后关在寝宫,不让外人接触。对外的说法,就是我生来体弱多病,需要静养。我父皇十分担心我,常常亲自带着太医来给我诊治,我活不过明年开春的事,也是从太医院传出来的。”
“不过我父皇这么担心我,不是因为爱我,而是想看看我到底会不会死、什么时候才死,因为我身上最初的毒,就是他跟他的宠妃一起给我下的。我父皇想废除我母后很久了,但碍于我舅舅,碍于皇后无重大过错,他根本没有废后的理由。皇后废不了,但他也不能让我活,否则我舅舅很有可能会联合其他大臣,逼他退位,辅佐我当新帝,于是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毒死还在娘胎里的我。可惜我命大,到现在都没死。”
相扣的手指发紧,九色鹿转过身,他一双漂亮的眼眸里是无声的悲伤,他在为他难过。
北辰王将他慢慢搂进怀里,好一会儿他才道:“陆杳就是药王谷的弟子,她是我母后请出药王谷的。她跟我母后说,我身上的毒太多,想要救我,世上唯有一味药。”
九色鹿恍然大悟,难怪他跟陆杳仅有几面之缘,对方却要杀他,原来他就是那味药。
去雪岭狩猎只是一个幌子,从头到尾,男人就是为他而来。
“一开始,我确实想吃掉九色鹿的心,可是当我去木屋看你,你抬起头看我的那一眼,我的心就已经不受我控制。”
也许从很早之前开始,他的心就为眼前这只九色鹿而跳。
北辰王还记得那一夜,在月光下散发着绚丽彩光的九色鹿,慢慢转换身形,变成钟灵毓秀的少年。
他身披彩光,长袖如卷云,一下子就让他愣在原地。
九色鹿闭了闭眼,一只手落在北辰王侧脸,仰头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他其实早有预感,听到男人这些话并不震惊,九色鹿的神通除了变回原形逃命,其实还有一种……他无声地道:流幻,你不会死,你会好好活着,跟我一起把孩子养大。
228 €€ 蝶化之路(四十四)
◎九色鹿◎
宁王府被夜袭之事震惊整个京城, 皇帝下令彻查,然而查来查去,把整个京城翻了个遍, 都查不出究竟是什么人动的手。
宁王坐镇雍州多年, 树敌无数, 是敌国刺客所为也不一定。查不到踪迹, 皇帝将此事怀疑到了敌国头上,为安抚远在雍州的宁王,皇帝下令彻查京中细作, 一时间血流成河, 人人自危。
而在这个时候, 失踪两个多月的郑楚青回到了京城。
他仍旧是一身鸦青色劲服,只是面色苍白憔悴, 瘦了许多。
府门口的下人看见郑楚青, 还没来得及欢喜, 就被他空荡荡的另一只长袖吓得当场晕过去。
郑楚青被人砍了一只手的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还有人亲眼所见,说郑将军看见少了一只手的儿子,当场吐出一口鲜血, 至今未醒。
郑文渊妻妾不少,儿子却只有这么一个, 他对郑楚青寄予厚望, 如今看见儿子成了个废人,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
郑文渊一连数日没有上朝,皇帝十分忧心, 亲自带太医去看他。
而本应对此事感到高兴的林蕴, 却在宁王府一蹶不振,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他没有酗酒,没有发疯,而是躺在床上,看着青色帷幔顶,眼泪不断滑落脸颊。
他数日未曾进食,看起来比郑楚青还要消瘦。
林蕴一心求死,不管宁王妃在外面怎么劝他,他都无动于衷。
因为他的无能,小鹿被人带走,他到处都找不到他,这种绝望跟当初知道小鹿失踪不同,那时候林蕴心底还有微弱的希望,因为他知道小鹿是一只九色鹿,有常人没有的神通,而如今,他是真的找不回小鹿了,小鹿跟别的男人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
宁王妃又气又急,她命人撞开房门,冲进来扇了林蕴好几个巴掌,想让他不要继续颓废下去,可是看见眼底没有光亮的儿子,最后一巴掌怎么也扇不下去。
“儿啊,算母妃求你,振作起来,小鹿也不会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夜袭过后,小鹿被人带走,就是林蕴不说,宁王妃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当她知道小鹿是被林蕴强行带进府,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林蕴闭上眼,毫不理会宁王妃,还是得知儿子情况的宁王风尘仆仆赶回来,连扇带骂地打了林蕴一顿,他才稍微振作起来。
九色鹿仍旧住在深巷里的宅子,北辰王没有带他回王府,王府里到处都是皇帝的眼线,在他的大业没有完成之前,他不会让小鹿陷入危险之中。
肚子里的孩子快五个月了,九色鹿每日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跟北辰王在竹海里散步,然后回房间翻典籍,商量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每到这个时候,北辰王就会抱着九色鹿靠在榻上,一边拿野山楂给小鹿吃,一边神色温柔地跟他说话。
九色鹿懒懒地靠在男人怀里,跟脑海里的机械音说话:“系统,我让你记下来的安神香配方记下来没有?”
机械音:“记下来了。”
“把配方给我,然后,你可以放假了。”
机械音沉默了好一会儿:“宿主,您想做什么?”
九色鹿唇边含笑:“见郑楚青啊,顺便完成一下任务。”
“北辰王会杀了郑楚青的。”
九色鹿雪白指尖缠绕起一缕长发,他道:“所以要安神香。系统,你的话真是越来越多了,难道你怕郑楚青死?”
机械音恢复冷漠:“您想多了,我是怕您又玩脱了。”
九色鹿似笑非笑:“你放心,我会完成所有任务的。”
夜深,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香炉里燃烧的香料火光明灭。
九色鹿从北辰王怀里醒来,他一只手撑着半张脸,看着面前男人俊美的脸,缓缓低头,在男人唇上落下一吻。
他无声呢喃了一句,机械音不会唇语,无法知道宿主说了什么,但从宿主温柔的目光看,一定是句非常动听的话。
说完,九色鹿从床上下来,他随手拿了件雪白的狐裘披风,披上,打开房门出去。
更深露重,九色鹿却不觉得寒意刺骨,他避开死士,来到后院竹海,静静地看着天上明月。
自从他上次出走,宅子里的死士换了一批,都是九色鹿没有见过的人,他们比上一批更沉默寡言,更没有存在感,有时候九色鹿会产生一种错觉,那就是宅子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死士,只有他跟流幻两个人。
郑楚青看着院中仰头望月的九色鹿,内心翻涌的情绪,连他也分辨不出,那究竟是欣喜,激动、还是不甘。
九色鹿听到脚步声,他眼眸里划过惊喜,转过身,对突然出现的郑楚青微笑。
“小鹿,我就知道你会出来见我。”
北辰王常年眼覆白绫,且深居简出,所以当时在崖底,郑楚青根本没有认出来,可是当他被砍断一只手,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那双淡蓝色的幽深眼眸浮现在他眼前,郑楚青才想起来,他听说过这双眼睛。
他父亲郑文渊曾经说过,北辰王殿下因为有一双不同寻常的眼,受陛下不喜。
两双淡蓝色的眼眸重叠在一起,所有的不合理,都变成了合理。
怪不得那些死士要杀他,之前他一直以为是小鹿的缘故,知道带走小鹿的男人就是北辰王后,他才反应过来,北辰王想杀他,是想重创郑家。
他爹一直想扶持明妃所出的七皇子上位,曾数次针对皇后与北辰王,而他因为不喜朝堂风气,一直没有进朝堂,之所以会跟着去雪岭,一是因为陆杳对郑家有恩,陆杳希望他能护她去雪岭,二是他爹一直怀疑北辰王的病情,想让他暗中查明北辰王究竟得了什么病,明年到底会不会死。
他是他爹唯一的儿子,若是他死在雪岭,对他爹绝对是一记重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