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后再提起公子珩,他们都会下意识绷紧神经,畏惧感挥之不去。
林华殿内,马桂和马塘正在说话。
许放不在宫内。奉林珩命令,他乔装改扮离开肃州城,率领一队人奔赴临桓城,祭祀开始前就已出发。
林珩行至殿前,马桂和马塘停止交谈,一同起身迎上前。
“公子,城内已布置妥当。流言牵涉到费氏,是否要提前告知勋旧?”马桂接住林珩取下的玉饰,开口道。
“不急。”林珩拔出发簪,抬手摘下玉冠,“陶氏同我有约定,见面再言。”
“诺。”
“公子,临桓城内有千名国人,消息一旦传开,势必会引发混乱。”马塘捧起玉冠,指出事成后的隐患。
“乱才好。”林珩微微一笑,转身绕过屏风。
紫苏展开新的外袍,茯苓膝行为他解开腰带。
林珩转身展开双臂,悬于腰间的玉饰轻撞摇曳,刺绣的玄鸟覆在袖摆,隐隐浮动金光。
“高祖立法,临桓城轻赋。一旦封给氏族,法将不存。”
临桓城是历代世子封地,也是安置有功国人之地。他们随国君征战,是守护晋室的坚实力量,最为忠心耿耿。
晋侯拿出临桓城未必昏聩透顶,而是料定费氏不敢接。目的既是为求药试探逼迫,也为在林珩和勋旧之间埋下一根刺。
所谓猜忌之心。
晋侯深谙此道,运用起来驾轻就熟。
“此事注定不成,但不该匿于宫中,总该让天下人知晓。”
猜出晋侯的目的,林珩决意顺势而为,打乱对方的步骤,让其自食苦果。
“我在上京时,曾见过国人围攻贵族。”
林珩走出屏风,行至殿门前,沐浴在斜阳之下,发上玉簪浮起微光。
“其势淘淘,堪比洪流。”
林珩袖起双臂,眸光流转,眼波含笑。
父君,您将如何应对?
氏族又会如何选择?
汹涌浪潮将起,上京会作何反应?
笑意映入眼底,黑瞳恍似琉璃。
黑衣公子面带浅笑,踏着光影穿过廊下,几步迈下台阶,施施然向南殿行去。
第三十五章
殿内烛光摇曳。
铜炉中升起袅袅轻烟,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浸染漆金屏风。烟气萦绕,繁花似锦,大朵的牡丹栩栩如生。
国太夫人坐在榻前,面前设一铜镜。镜面光滑,清晰映出她的面容。
两名婢女手捧妆盒,一左一右立在她身侧。
另有一人跪在她身后,轻巧抽出发间的长簪,熟练解散高髻。
秀发如云,瀑布般流淌。
婢女拿起发梳,单手捧起一缕发。梳齿刚刚顺过发根,动作忽地一顿。
“怎么了?”
国太夫人察觉到婢女的异样,单手挽过长发,看到发间掺杂的银丝,神情微怔。良久才叹息一声:“果真是老了。”
脚步声在殿外响起,缪良从正殿归来,中途遇到奉召前来的公子珩,两人结伴同行。
侍人入内禀报,国太夫人扣下铜镜,起身走出屏风,任由长发披在身后。
“见过大母。”
林珩入殿叠手行礼,被叫起后登上台阶,在国太夫人下首落座。
“近一些。”
国太夫人向他招手,示意他坐到身旁。其后看向缪良,询问道:“事情办好了?”
“回国太夫人,旨意宣于城内,九卿皆领命。”缪良半垂目光,毕恭毕敬答道。
“好,你先下去吧。”
“诺。”
缪良应声后退出殿外,视线不离地面,始终未向屏风前看一眼。
婢女送上汤羹,小心移近宫灯,其后退出殿门,和侍人分左右守在廊下。
室内仅剩国太夫人同林珩两人,突然间变得安静。唯有焰火摇曳,时而发出爆裂声,打破一室寂静。
“阿珩,今日之事是你所为?”国太夫人执起汤匙,舀动碗内汤羹。
“大母,珩为自保,不得不为。”
林珩端正姿态,挺直脊背。
面对国太夫人的询问,他选择实言相告,没有故意隐瞒。
“祭祀献牺牲,牵羊的奴隶突然松手。公羊健硕,羊角锋利如刀。若非上天眷顾,珩必然重伤。”
事情做过就会存在痕迹,想瞒是瞒不住的。区别仅在于是否追查,以及查出的时机。
一声轻响,汤匙落入碗中。
汤羹冷却,失去原有的风味。因为加入肉酱,隐隐泛出一股腥味。
国太夫人推开银碗,认真看向林珩,问道:“药方从何得来?”
“日前父君发病,我同宗、祝一同求见,恰好见到父君服药。”林珩迎上国太夫人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有一方药丸,我母也曾服用。玉堂殿内留有脉案,内史一直悉心保存。”
林珩亲自翻阅竹简,查证正夫人当年的药方。
尚未有机会同医详谈,不知药中添加的是哪两味,却不妨碍他以现有的药方实行计划。
“我对药味极为敏锐,大母已经知晓。”林珩从袖中取出抄录的药方,展开平摊在案上,“久病成医稍有夸大,但我确比常人知药。摘取其中几味询问谷珍,相冲之物唾手可得。”
没料到真相竟是如此。
国太夫人拿起记录药方的绢,从头至尾浏览一遍,没有再放回案上,而是折叠几下递到灯前。
火舌舔舐,绢上冒出青烟。
焦黑蚕食遒劲的字迹,吞噬林珩亲笔写下的证据。
“事情到此为止。”
燃烧的绢被丢进铜盘,火苗蹿升跳跃,照亮国太夫人和林珩的面孔。
光亮达到顶峰,旋即由盛转衰。
绢在火中烧焦碳化,最终化为一团灰烬。
“国君身怀痼疾,多年间反复发作,始终不得根治。祭祀时昏厥许是天意,同你无关,日后不要再提。”国太夫人凝视林珩,一字一句说道。
在她说话时,林珩静观默察,半晌垂下视线,口中应诺。
“国君需要静养,罢朝五日。”国太夫人话锋一转,提起对前朝的安排,“你明日卯时初过来,在南殿用膳。随我一同处理政务,也好尽快接手。”
“大母,我尚不是世子。”林珩说道。
“不难。”国太夫人从案下取出一只木盒,打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两册竹简,内容大同小异,全是请封林珩为世子的奏书。
“一册我已用印,另一册本该由国君书写,怎奈事情有变,我命人代他写好,明日送去正殿落印。”
“若是父君不肯?”
“那便送这一册。”国太夫人点了点用金绳捆扎的竹简,洗去蔻丹的指甲光洁莹白,“两月后是小觐,正好遣人递送奏疏。依典章旧例,天子当月就会下诏。你需做好准备,一应礼仪不能有半点疏漏,不决当请教宗。”
“诺。”
请立世子一事板上钉钉。
以国太夫人在晋国的地位,她的决定不可动摇。
新氏族确会心中不满,奈何晋侯重病卧榻,对于国太夫人的奏请,没人能够横加阻拦。
“待你成为世子,最好主持一次大觐,以防有人吹毛求疵在礼仪上挑剔。”
国太夫人压上盒盖,将木盒推到一旁。
林珩认真聆听她的话,汲取话中的经验,不敢有半点马虎。
“四百年前天下初定,天子分封诸侯,赏赐斧钺宝剑。诸国向上京入贡,国君五岁一朝,代代皆是如此。”
国太夫人有些口干,召唤殿外婢女。
殿门随即敞开,婢女取走已冷的汤羹,重新送上宜入口的饮和点心。行动间裙摆轻拂,脚步轻盈无声,彩袖流动香风。
“起初两百年间,上京明君辈出,数代天子睿智英毅,海内澹然,诸侯咸服。自平帝登基,局面发生变化,帝权衰落,诸侯崛起。”
“岁月更替,先帝智勇过人,以国战慑服诸侯。然至今上登基,上京再度衰危,渐有诸侯公然不朝。”
国太夫人端起杯盏轻嗅茶香,飘逸的热气朦胧她的双眼,语气平淡,令人捉摸不透。
“诸侯不朝视为罪。换做前朝,天子必夺其爵,召天下诸侯率兵讨伐。不过短短几十载,诸侯公然违命,联合不朝上京。”
国太夫人嫁入晋国时,晋、越皆为鼎盛时期,兵强马壮,国库丰盈。即便如此,两国国君仍依礼入贡,如期前往上京朝见天子,不敢有丝毫懈怠。
可惜好景不长。
上一任天子驾崩后,继任者无能,做不到震慑群雄,同诸侯国的关系发生改变。
先是大国贡赋减少,紧接着小国也开始试探。上京屡次申斥无果,天子亲自率兵讨伐,挑中一个小国试刀,灭其国祚,夺国君爵位,以示杀鸡儆猴。
“少国之战持续半月,少伯战败,全族被押回上京,土地爵位皆被天子收回。”
越国有少国逃来的氏族,国太夫人的兄长还获赠一批奴隶,她对少国的情况颇为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