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母,我在上京时,未曾见过少伯后裔。”林珩说道。
“少伯血脉断绝,早就绝了祭祀。”
“天子杀了他们?”
“不。”国太夫人摇摇头,沉声道,“少伯自缢,族中男子阉,女子幽闭,尽数充为宫奴。”
林珩不禁皱眉。
上京有多位史官,家族历史悠久,藏书浩如烟海。
他专注于晋国史料,偶尔翻阅大国记载,期间没见过关于少国的文字,自然不知天子早年所为。
国太夫人端起杯盏饮下一口,些许的苦涩转为回甘,她拂过肩上的发,继续说道:“如杀少伯,罚其后人为奴,天子不过有暴戾之名。可他做得太过,绝人血脉,断人祭祀,狠绝不留余地,天下诸侯自危。”
林珩垂下目光,手指擦过杯沿,一下接着一下,动作极有规律,速度不紧不慢。
“有少国之鉴,各国恢复入贡,天下安宁数载。天子犹不满足,接连又发动数场国战,有胜有负,几乎要拖垮上京国库。”
说到这里,国太夫人停顿片刻,将半空的杯盏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据传执政联合多位贵族进谏,天子才勉强罢兵。过后不久,他突然下达一道旨意,要求各国送质子入上京。”
提到当年事,不免想起晋侯所为。
以嫡子身份登上君位之人,偏偏厌弃自己的嫡子,反而宠爱妾庶。尽管这其中存在利用,但有狐氏和公子长的确踩着林珩耀武扬威数年。
每每思及此,国太夫人都会怒火中烧。
“大母,诸侯不朝即是因此?”林珩问道。
“没错。”国太夫人颔首。
上京旨意严苛,使得天下诸侯逆反。
质子的确送了,代价是诸侯同天子彻底离心。纵然是最忠心的吴国也对天子颇有微词。
“四大诸侯带头不朝,其下诸侯仿效而行。质子抵达隔年,无一名国君入上京,可谓史无前例。”
天子自食其果,聪明反被聪明误、
以上京的财政状况,继续发动战争不可取。处罚质子更不可,除非天子想彻底激怒诸侯,被诸侯国群起围攻。
“九年时间,大诸侯无一入上京,小诸侯也集体不朝。前岁,两国因边境起战,兴兵未报上京,战出天子成为虚话。”
随着国太夫人的讲述,林珩恍然间想起,就是在同一时间,执政首次向天子建议送归质子。也是从那一年开始,王宫对他开始嘘寒问暖,透出明显的拉拢之意。
“天子不愿坐视诸侯国强盛,无法以强权施压,唯有在内部掀起风雨。”国太夫人看向林珩,目光灼灼,神情严肃。
“阿珩,我能看出你的野心。我不知道你会鹏程几何,但为晋国,我愿助你执掌大权。”
话到此处,国太夫人声音加重,沉甸甸如有实质。
“所以,不要令我失望。”
沉浸在政治中大半生,国太夫人不介意林珩黑暗的一面。
有野心不是坏事。
对一国之君而言,只要有匹配的能力,雄心勃勃反而是优点。
听出国太夫人言下之意,林珩起身走到案前,正色整理衣冠,肃然叠手下拜。
“珩今立誓,必蹈先祖烈风,扬晋室之威!”
月光落入殿内,苍白清冷。
夜风习习,拂动垂挂的纱幔,摇曳烛火,凉意袭人。
林珩的声音流淌在殿内,字字清晰,铿锵有力。
国太夫人看着他,短暂的一瞬间,她仿佛看到先君的影子。少年瘦弱,不比先君魁梧。眼底燃烧的黑焰却是一般无二,甚至更胜一筹。
同一时间,平原之上,清水河畔,一支队伍正在夜色中风驰电掣。
骑士伏身马背,借助马鞍和马镫,一路上快马加鞭,无需担心路途颠簸。
前方出现火光,是立在城头的火把。
火光照耀下,巨石建造的城墙巍峨矗立,临桓城三个大字清晰可辨。
许放拉下面罩的布巾,举起单臂向前挥动。
“前方就是临桓城,速行!”
一声令下,骑士同时甩动马鞭。伴随着鞭声炸响,骏马撒开四蹄,向前方雄城疾驰而去。
第三十六章
临桓城座落于晋国边境,是仅次于肃州和晋阳的雄城,也是晋人东出的必经之路。
城池临河背山,地势险峻。
城围两阙,城墙以夯土筑造,外城墙顶能够跑马,四座高耸的箭楼俯瞰大地。城内雕刻带有上古风格,是临桓城独有的标志。
城外阡陌纵横,林木繁茂。大大小小的乡邑穿插其间,人员往来密集。
黄昏日暮,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天边映照晚霞,红光氤氲,安谧笼罩苍茫大地。
城内设有县府和兵营,并有百工坊,专门打造兵器和农具。
每逢季末,运送铜锭的车队如约而至,城内会变得格外热闹。百工坊大开,商市熙熙攘攘,人群接踵摩肩,道路上车水马龙。
许放一行抵达当日,恰好遇上城内大市。马队入城时,不可避免引来注意。
“当真是好马。”
“马背上是何物?”
队伍中的马匹高大健壮,四肢粗壮有力,称得上万里挑一。对好战的晋人而言,这样的良驹难得一见,不做战马实在可惜。
马鞍、马镫更让众人眼前一亮。
临桓城地处边境,同相邻诸侯国时有摩擦,还要面对犬戎的骚扰,生活在此的国人和乡人皆能上阵厮杀。不分男女老少,对战功的渴望烙印在骨子里。
城内有上千国人,他们几经沙场,眼光相当毒辣。见许放等人骑术一般,过坑洼处却如履平地,立即猜出马鞍和马镫的好处。
有细心的国人留意到马蹄印,伸出手掌比对,很快发现异样之处。
“他们的马蹄上似钉了东西。”
“你没看错?”
“我牧马二十载,我父还曾为先君养马,绝不会看错。”
听到牧人的回答,国人们顿时生出兴趣,纷纷围了上来。
“这般作为岂非损伤马蹄?”
“良马仍能奔跑,且速度飞快。”
“一身麻布袍,腰佩长剑,头上没有戴冠,却人人踏皮履,他们的身份定不一般。”
众人猜测纷纭,对这伙骑士的身份愈发好奇。
在议论声中,许放一行人穿城而过,直奔县府所在。
抵达县府门前,一行人拉住缰绳,陆续翻身下马。
许放解开腰间锦囊,倒出包裹的金印,抬手展示给守门的健仆,道:“我乃内史许放,奉命前来临桓城,有要事同县大夫商议。”
健仆不敢轻慢,忙不迭弯腰行礼。自己守在门前,催促同伴去上报主簿。
主簿得知情况,手中竹简落地。
“许放,你没听错?”
这个名字何其久远,上一次入耳还是公子珩立国,玉堂殿众人自请离宫为正夫人守墓。
“县大夫不在城内,速持此信去报。”
没有时间细想,主簿抽出一枚简片,提笔写下一行字,交给心腹送出城,去找巡视郊田的县大夫。
“速去,不要耽搁。”
“诺。”
心腹转身离开,脚步声飞速远去。
主簿在室内踱步,来回两趟之后停住,快速整理衣冠,决定先一步去迎接许放。
公子珩日前归国,许放道是奉命前来,背后之人不言自明。
或许危险,亦是良机。
思及此,主簿不再犹豫,快速穿过府邸去往正门。
许放等人被拦在门前,良久不见县大夫露面,心中难免生出猜测。
好在主簿及时出现,当面说明原因,将众人请入府内。
“今日大市,县大夫出城在外。我已派人去请,诸君稍安勿躁。”
说话间,一行人穿过廊下,在主簿的引领下进入厢室。
室内空间宽敞,门窗洞开,依旧有些昏暗。
仆人拨亮铜灯,送上新煮的汤羹。
主簿在许放对面落座,上首空出一个位置,显然是留给县大夫。
“许内史言有要事,可否透露一二?”主簿表明自己的身份,继而口出试探,以求验证之前的猜测。
“君乃田氏?”许放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
“家祖曾为田氏旁支,作战英勇获先君赏赐。仆惭愧,未能承先祖勇毅,只能为一主簿。”
“田氏旁支,令祖莫非是下大夫田€€?”许放继续问道。
“正是。”主簿颔首。
许放面露恍然,仰头饮尽盏中热汤,怀念道:“昔日宫中设宴,我同田大夫有一面之缘。其膂力过人,一杆长戟舞得虎虎生风,实是一员勇将。”
回忆起当年,许放不时发出感慨,十分自然地转移话题,轻松避开主簿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