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煜手肘撑在桌面,轻笑道:“公子珩,如今身在晋国。”
“晋侯嫡子?”
“正是。”
越侯表情一顿,手指楚煜正要开口,殿外侍人禀报,晋国使者已经带到。
“带入侧殿。”越侯收敛情绪,起身去往侧殿。走出两步又停住,侧头对楚煜道,“跟上。”
“诺。”
楚煜利落起身,掸了掸衣袖,跟上越侯脚步。
侧殿宽敞明亮,两面雕窗敞开,凉风徐徐流入殿内,吹拂轻纱,缱绻香炉飘逸的青烟。
骑士在殿外等候片刻,即被侍人引入室内。
一座山水屏风前,越侯肃然危坐。楚煜坐在他的下首,红衣艳炽,姿容冠世,一眼夺人心魂。
骑士不敢多看,当即躬身行礼,解开肩后的包裹,奉上国太夫人亲笔书信。
“国太夫人言,晋越同盟,情谊源远。今需药十余,唯越国能采,请越侯相助。”
求药?
越侯顿感诧异,打开装信的木匣,取出竹简细看。
楚煜眉心微蹙,忽然间想到上京所见,手指轻捻,心中有了答案。
“父君,当召宫医询问。”
“然。”
越侯点点头,未令骑士退下,当面命侍人去召宫医。
趁此间隙,楚煜令人送上茶汤,询问骑士途中所见。进而提起晋国,三言两语套出林珩归国后的几件大事。
骑士日夜兼程,为节省时间很少休息。一路上风尘仆仆,嘴唇出现裂痕,声音变得沙哑。
茶汤送到面前,滋润了他的喉咙。
楚煜态度温和,意外地平易近人,极容易令他卸下防备。有心算无心,轻易被套出不少消息。
“公子珩鞭庶兄。”
对此,越侯不以为忤,反而大为赞赏。
“林岱宠爱妾庶,赏玄鸟车王赐剑,乱上下尊卑。林珩不仅无过,实是拨乱反正正本清源。”
听到越侯的评价,骑士顿觉脸上发热。
他父随国太夫人入晋,他出生在晋国,算是半个晋人。晋侯愚行传遍天下,晋人实在面上无光。
国君昏聩,幸赖公子珩英明。
骑士低头不再多言,楚煜也没有再问。
殿外传来脚步声,宫医奉召前来,入殿后行礼,被越侯召至近前。
“这些药能否凑齐?”
越侯递出附在竹简后的药单。
宫医膝行上前,双手捧起药单,一目十行快速浏览,确认没有错漏,开口道:“回君上,宫内有药,半数一日能齐。余下需要采摘炮制,多则半月,少则五日,尽能妥当。”
“尽快备妥。”
“诺。”
宫医领命退下。
骑士无法当日启程,暂时被安排在宫内,等待药材备齐再动身。
“木,你去安排。”
“诺。”
一名中年侍人在殿前领命,引骑士去往下榻处。
骑士再拜谢恩,旋即起身离开。
脚步声逐渐远去,殿内恢复寂静。
越侯再看国太夫人书信,迟疑道:“听闻晋侯头疾难愈,莫非是为他求药?”
“未必。”楚煜拿起药单,思量药材用途,否定了越侯的猜测。
“哦?”
“公子珩年少体弱,在上京时遭遇不测,差点丢了性命。据我所知,他常年离不开汤药。归途疲惫,国内又不太平,这些药八成是为他所取。”
斟酌片刻,越侯面露恍然。
确该如此。
晋侯有痼疾,多年来反复发作,为他求药不必等到今日。
“林岱头疾难愈,日渐昏庸,不复早年锐气。林珩体弱多病,寿数难料。庶子怀揣鬼胎,氏族各有谋算,晋固然兵强,国祚恐不长久。”
越侯叹息一声。
晋室风雨飘摇,越室何曾安稳。物伤其类,各有各的难处罢了。
楚煜所想却截然相反。
“父君,公子珩多病,其性坚毅,杀伐果决。若无病体拖累,必为一方霸主。今来求药,想是有医治之法。若他登位,晋国还将强盛数十年。”
楚煜收起轻松的表情,态度变得郑重。
“当年越晋结盟是为抗楚。楚有称雄之心,陆续吞并申、随等国,疆土同越接壤,屡次犯边,国人不堪其扰。”
提到恶邻,越侯不由得皱眉,显然也为此烦恼。
“越楚本同宗,后宗庙分隔,世代为仇,常年战火不断。”楚煜顿了顿,话锋一转,“如今内有逆臣外有强敌,越晋之盟不能断。然晋侯昏庸,内乱频生。唯有公子珩掌权,盟约方有价值。”
越侯垂下眼帘,双手交握,拇指摩挲虎口,片刻后点了点头。
“如此,需尽快送药入晋。”
不待楚煜出声,他又面现遗憾。
“晋国太夫人年事已高,我无嫡女,晋侯亦无嫡女,盟约着实难办。”
“事无绝对,总有解决之策。”
楚煜叠起药单,回想方才骑士所言,推断肃州城将有巨变,势必会掀起一场狂风暴雨。
公子珩会如何破局?
胜算又有几何?
楚煜侧首看向窗外,眺望天际一抹红霞,好奇心持续攀升,唇畔浮现一丝浅笑,瑰丽且又神秘。
同一时间,晋国边城,陶荣见到肃州来人,看过林珩亲笔书信,确认上面的印章无误,当即命人打开库房。
“遵照公子命令,铸刀、锤、矛、戈各千,弓五百,弩五百,箭矢数千。”
武器库开凿在山中,与矿洞相连,成功瞒过智氏耳目。看守的奴隶凶悍勇猛,对陶荣忠心不二。
相同的仓库共有十座,六座已经堆满。如今逐一打开,武器的寒光刺痛人眼。
“幸不负公子所托。”陶荣负手而立,亲自监督武器运出山,胸中豪情激荡。
“公子有命,请陶大夫尽速动身,同县大夫壬章共赴肃州。”
马塘袖手站在陶荣身侧,眯眼看向排成长龙的大车。
想到走出临桓的国人,他缓缓咧开嘴角,牙齿森白,目光凶狠,杀意凛然。
第四十一章
夜色浓重,冷风骤起。
风中传来狼嚎声,凄厉刺耳,在暗夜中响彻荒原。
临桓城头竖起火把,隆隆鼓声震荡夜空。
伴随着门轴的吱嘎声,厚重的城门缓慢开启,全副武装的甲士手持火把,排成长龙列队出城。
脚步声杂沓,同鼓声相叠,分外震撼人心。
从乡邑赶来的国人聚在城外,身上穿着短袍,腰间勒一条兽皮带。脚踏木底皮履,背负长弓,腰间或佩短刀或挂铜锤,还有的斜插利斧。
火光中照耀下,众人敛容屏气,愈显杀气腾腾。
马蹄声传来,一驾伞车行出城门。
甲士向左右分开,为车驾让出通道。
驾车的马奴袒露上身,肩背宽阔,手臂上的肌肉隆隆鼓起,恍如岩石一般。
县大夫壬章立于车上,峨冠博带,腰间挂金印,手按玉首剑,目光炯炯,神情肃然。
甲士竖起戈矛,火光点亮身上的甲胄,表面浮动暗光。
国人纷纷高举火把,凝视车上的壬章,皆是下颌紧绷,大掌握紧兵刃。
车辆行至队伍前,壬章叩响剑首。
马奴猛收双臂,在缰绳的牵引下,骏马晃动脖颈,车行速度减慢,直至完全停住。
壬章举目四望,漆黑的夜色中,火光绵延数里,铺开橘红的火网。
他深吸一口气,缓慢抽出佩剑,剑身高举过头,寒光刺破暗色,清晰映入众人眼帘。
“国有典章,史有先例,昏君无道,不恤国人,当逐!”
壬章的声音并不高,甚至有些低哑。
他连呼三声,狂风骤然席卷。
火光在风中撕扯,甲士和国人一同振臂高呼,声音撼天动地。
“昏君无道,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