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言,箱中物珍贵,为公子备下多时。”
公子长心中忐忑,站在木箱前许久,到底亲手打开箱盖。
一道金光映入眼帘,公子长愣在当场。
箱中竟然是一件衮服,冕冠金带置于其上。金带嵌玉,冠上旒珠颗颗莹润,价值连城。
禁不住诱惑,公子长伸手捧出冕冠。
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掌心,他近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耳畔嗡鸣,热血冲入颅顶。
这一刻,他浑然忘却之前的担忧,全心全意被这一切吸引,脸上不自觉现出迷醉的笑容。
目睹他的表现,忠仆垂下眼帘。
这般心性胆略,到头来也只配做个傀儡。
日上三竿,雨雪始终未落,堆叠城头的乌云渐渐散去。
晋侯宫内,林珩看过各地奏报,估算陶荣等人的脚程,提笔写下一封短信,交马桂送去费氏府上。
“信送到不必多言,速去速回。”
“诺。”
马桂转身离开,同紫苏擦肩而过。
紫苏手捧一张木盘,盘中是刚刚熬好的汤药。
从上京带回的丸药已经用尽,林珩转而服用谷珍配制的汤药。等求药的人从越国归来,谷珍才会用新药方为他调养身体。
汤药盛在盏中,飘散出苦涩的味道。
林珩端起药盏,试了试温度,仰头一饮而尽。
紫苏送上温热的甜汤,他摆摆手示意不用。取过清澈的温水,连续饮下半盏,冲淡口中的药味。
“公子,巷道传出消息,幽禁之人动作频频,同宫内秘密传信。”紫苏将木盘放到一旁,从屏风后取来一件外袍,展开覆到林珩肩上,“肃州天冷,公子需多添衣。”
林珩换了坐姿,单手紧了紧衣领。
“无妨,多加火盆便是。至于巷道中人,频繁动作必有所求,派人盯着,拿住联络之人。”
“诺。”
紫苏起身领命,移走桌上的杯盏,拿起托盘退出寝殿。
走到廊下时,迎面遇到晋侯身边的医。他极少走出正殿,自晋侯发病以来更是寸步不离。今日出现在林华殿实在令人诧异。
紫苏心中惊讶,难免多看两眼。
见到和医同行的侍人,才知是公子珩宣召,特地派人将他从正殿带来。
交错而过时,紫苏侧身避让。
医面无表情,脚步不见停顿。侍人面带微笑,大概是跟随马桂的缘故,脸上像罩着面具,很难窥出他的心思。
凝神片刻,紫苏收回视线,脚步匆匆穿过廊下,去完成林珩的吩咐。
医随侍人来到殿前,得到允许后走入殿内,熟练地匍匐在地恭敬行礼。
“参见公子。”
林珩没有出声,医始终不敢抬头。
片刻后,衣袂摩擦轻响,镶嵌彩宝的履叩出轻音,一声接着一声,十分有规律,直至停在医的面前。
刺绣金纹的衣摆悬于近前,药香似有若无。
林珩俯瞰地上的医,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大父长子庶出,勇武非凡,随军征战斩将夺旗,年长获封,称安平君。”
他每说出一句话,医的头就伏低一分,直至触碰地面,洇出冷汗湿痕。
“玄车事发,上京下旨,安平君受惩,落寞于朝中。先君薨,安平君除冠服,自请守陵。数年郁郁不得志,死后葬于陪陵。”
林珩抓住医的发髻,猛将他提起来。右手执刀笔,锋利的刀尖擦过医的额角,抵住他的太阳穴,略微用力就会见血。
“昔年,安平君身旁人才济济。闻其有一门客,擅医毒。在安平君离开都城时,门客遣散,其人也不知所踪。”
时过境迁,若非刻意查找,没人会记起一个小小的门客,更不会想到他竟改头换面混入宫内,成为晋侯身边的医。
“蛊医,我言是否确实?”
心知秘密被揭穿,蛊医不再遮掩,也无任何狡辩,对林珩所问坦然应是。
“公子所言字字确实。”他直视林珩双眼,不复见往日木讷,“仆在宫内多年,身份始终隐秘。不知哪里露出破绽?”
“为我母守陵之人。”
林珩松开手,冷睨蛊医,给出预料外的答案。
不是被旧识认出,也非宫外有人传讯,而是玉堂殿的旧仆。
蛊医难以置信,真切现出愕然。
“安平君下葬之后,你曾私下去祭,被守陵人窥破。”
胖瘦可以伪装,面容可以隐藏,人的习惯却难以更改,例如走路的姿态。
马桂正巧擅长此道。他不仅眼光毒辣,而且记忆力超群,只要见过一次,数年过去仍不会忘。
正夫人的陵墓位于先君陵墓以西,要赴君陵势必要经过此处。
蛊医已经足够小心,怎奈遇上了马桂。
当年众人被迫离宫,既要守陵又要提防丽夫人报复,时时小心谨慎,轮番守在要道,碰巧撞见路过的蛊医。
返回宫内后,马桂见到守在正殿的医,心中渐生怀疑。日前林珩命他留在正殿,他借机探查,终于肯定心中猜测。
“原来如此。”
蛊医叹息一声,双手撑地,慢慢坐正身体。
无需林珩开口询问,他主动道出自己是如何进入宫廷,又怎样瞒过众人的眼睛。
“仆当年生得高壮,数日不食将自己饿瘦。服毒使背伛偻,面容衰老,改变嗓音。伪做性情木讷,旧识当面也难以认出。”
道出隐藏多年的秘密,他不觉恐慌,反而感到一阵轻松。
“国君病症日渐加重,其中有你之故?”林珩左臂负在身后,右臂垂落,刀笔夹在指间,尖端闪烁寒光。
蛊医仰头看向林珩,神情忽然变得奇异。
他咧开嘴,两侧嘴角不断上翘,却没有发出一点笑声。
“君上之病源于正夫人,无人能想到温柔敦厚的智氏女也会下毒。我入宫时,君上中毒已深,我设法助正夫人一臂之力,以药帮她扫清痕迹。”
“之前的医暴死是你所为?”林珩脑中一念闪过,开口问道。
“正是。”蛊医颔首。
“为安平君?”
“安平君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愿为君效死,自然要为他报仇。”蛊医直言不讳,坦露他深藏的恶意,“可惜宫内耳目众多,否则晋侯早已暴亡,你也休想平安,晋国早就大乱。”
“不对。”林珩察觉异样,点出矛盾之处,“欲乱晋国,为何遮掩父君中毒?”
事情一旦揭穿,国君氏族相疑,国内必起战火。
蛊医沉默下来,许久才道:“我主慕智氏女,还曾递送书信。临终之时犹言,恨不能一偿所愿。”
“混账!”
林珩赫然而怒,抬脚踹中蛊医的肩膀,竟将他踹翻出去。
一声巨响,蛊医撞上门扉。
殿外婢女听到声响,立刻推门走入。看到殿内的情形,她迅速反扭住蛊医的手臂,袖中铜锥滑出,抵住蛊医的喉咙。
“公子,杀不杀?”茯苓手臂用力,令蛊医动弹不得。
林珩迈步走上前,抬脚踩住蛊医的肩膀,足下用力,几乎要踩碎他的骨头。
“敢觊觎我母,当开棺戮尸,挫骨扬灰。”
蛊医双眼瞪大,猛然抬起头,眦目欲裂,怒声道:“公子珩,你好恶不分,必遭天谴!”
不理会他的叫嚣,林珩退后半步,沉声道:“带下去,暂且别让他死了。”
“诺。”
茯苓利落卸掉蛊医的下把,捏碎他的肩骨,提着衣领将他拖走。
林珩独在殿内,回溯当年旧事,诸多线索串联到一起,眸光渐渐暗沉。
一瞬间,漆黑的眼底有风暴凝聚,恰似深渊无底,寒潮汹涌,天凝地闭。
第四十三章
日暮时分,城头又聚黑云。
云层遮挡天空,层层叠叠,吞噬落日余晖,天地间充斥暗色。
冷风平地而起,呼啸着穿过城墙,刹那席卷城内。
路上的行人纷纷加快脚步,拉车的驴马不安嘶鸣。一头青驴力气极大,赶车的壮奴一时不察被挣脱缰绳。驴车冲出数米,险些撞翻一个背着藤筐的庶人。
风袭长街,扬起漫天沙尘。
行人睁不开眼,无暇口舌争辩,各自加快脚步寻找挡凤处,躲避恶劣的天气。
城东传出马蹄声,夹杂着车轴转动的吱嘎声,在风中重叠撕扯。
数辆马车在路上飞驰,驱车的马奴眯起双眼闭紧嘴巴。风卷着尘土袭来,稍不留神就会灌入满口泥沙。
两辆马车擦身而过,车窗同时开启一道缝隙,窗后目光明灭,旋即隐入昏暗之中。
许放放下车窗,身体向后靠,手指交叠闭目养神,大致推断出对方身份。
公子原坐在车内,回想方才惊鸿一瞥,略微有些心惊。鹿敏的话浮现脑海,他下意识咬住拇指,牙齿不算撕磨,指腹很快浮现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