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丝毫不受影响,谨慎打开药瓶,倒出粘稠的汁液,以银匙舀动,银白的色泽染上黑斑。
“逆子,你敢下毒!”
晋侯头痛欲裂,怒不可遏。他无法拔剑,欲唤殿前守卫。哪想守卫早被药倒替换,如今巡逻殿外的全是许放以虎符调入宫内的甲兵。
“父君,珩一片孝心……”
话未来得及说完,破风声骤然袭来。林珩退后半步,避开晋侯€€来的玉饰。
一声脆响,玉饰落地摔成两半。
“逆子,大逆不道,悖逆不孝,我要杀了你!”
面对发狂的晋侯,林珩神情不变,侧头对医道:“看着父君服药,每日不能断。”
“诺。”
医俯身领命,姿态无比恭敬,同侍奉晋侯时一般无二。
目睹此情此景,赖白寒毛倒竖。
他心中后悔不迭,正想退出殿门,林珩恰好看过来,带着笑意道:“赖大夫。”
赖白身体一僵,不敢再有任何动作,甚至不敢抹去额角的冷汗,匆忙叠手行礼:“拜见公子。”
“此时入宫有何要事?”林珩迈步走上前,衣袂轻摆,刺绣的花纹流淌金光。
“禀公子,确有要事。”
赖白恭敬奉上竹简,过程中未看晋侯一眼。
林珩一目十行,迅速浏览过竹简上的内容。神态没有丝毫变化,似早有所料。
“今明两日拦下,自后日起不必。”
他将竹简递回马桂,走近赖白一步。
赖白神经紧绷,下意识后退。被公子珩盯着,恍如被猛兽逼近,生命遭遇威胁。
“赖大夫,言而有信,尽忠职守,则赖氏可保,家族血脉安全无虞。”
听到这番话,赖白的恐慌忽然消退,他镇定心神,叠手再拜:“公子放心,仆定会信守承诺。”
话落,他告辞离开正殿。
身后又传来嘶吼声,林珩不必回头就知晋侯濒临疯狂。
他轻笑一声,侧首道:“父君病重不宜见外人。桂翁,你暂留正殿,凡宫外来人尽数拦下。如遇人打探,告知我因赖氏发怒,故下达严令。”
“诺。”马桂躬身领命。
林珩走出殿门,恰遇阳光落入回廊。
他上前半步沐浴在光中,手腕探出袖摆,翻过掌心,白皙的手指缓慢合拢,似攥住温暖的阳光。
快了,就快了。
洪流席卷而来,烈焰将起,势必火光滔天。
第四十二章
夜间,肃州城降下一场小雨。
斜风细雨飘飘洒洒,中途雨势增大,渐成瓢泼之势。
雨中夹杂冰雹,噼里啪啦砸落城头。
巡逻甲士匆忙奔向女墙后的箭楼。个别人鞋底打滑,不小心摔倒在地,幸亏同袍在一侧抓住手臂,否则恐要滑落墙下。
“小心!”
冰雹越落越急,越来越密。大大小小的冰球从天而降,很快在地面铺满一层。
城内建筑尚且牢固,能抵挡冰雹袭击。城周乡邑多为茅草房,禁不住冰雹覆盖,房顶接连被砸塌,门窗遭到损毁。
足足半个多时辰,冰雹告一段落,空中随即飘落雪花。
起初是星星点点的雪子,在夜色中很不起眼。随着时间过去,雪子逐渐绵密,体积增大,一片片犹如鹅毛。
大雪纷纷扬扬,覆盖坚硬的冰球,铺开大片银白。
气温骤然降低,城头甲士走出箭楼,呼吸间弥漫白气。
冷风呼啸整夜,临近天明方才雪止云开。气温渐渐回升,红光披挂城头,滚落的冰粒反射五彩光晕。
一阵鼓声传来,肃州城门打开。
等候入城的队伍稀稀落落,街道变得冷清,远不如平日里热闹。走近商市,人声才变得喧闹。
“雹雪交加恐为恶兆。”
“日前城外祭祀,国君昏倒祭台之上,岂非天惩?”
“君上昏聩,听闻要将临桓城封给氏族。”
“果真?”
“不会有假。”一名瘦高男子挤进人堆,理直气壮道,“临桓城乃是要地,城内国人有功,代代轻赋。国君要将临桓封给氏,破高祖誓言,岂非倒行逆施,大逆不道?”
话音落地,四周陷入寂静。
国人们脸色凝重,眉心紧皱。
笃信天地鬼神的时代,一旦同天惩相系,事情非同小可。
晋侯日渐昏聩,声威摇摇欲坠。早年的战功不足以弥补,他的处境已是危如累卵。只需要一个契机,他就会跌落神坛,如雪崩一般天塌地陷,再无翻身可能。
目的达成,瘦高男子扛起耒耜,大步去往百工坊,借机功成身退。
他离开之后,相关传言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林珩本意是在城内点火,不料想天气突变,直接火上浇油,使得计划事半功倍,效果远超预期。
至百工坊前,瘦高男子停下脚步,左右环顾,迅速拐进一条小巷。
小巷内停有一辆马车,车身简陋,车栏没有任何标记。
男子大步走上前,抬手敲了敲车厢,靠窗低声道:“放翁,事已办妥。”
车窗推开,现出半张面容,眉尾修长,鬓染霜色,正是内史许放。
“没有被人发现?”
“没有。”瘦高男子咧嘴一笑,举袖擦拭脸庞。袖外染上尘土,擦干净的半张脸明显要白皙许多。
“速回宫,今明两日留在宫内,不要在城内露面。”
“诺。”
男子绕过车厢,快步去到小巷尽头。那里有另一辆马车,车上备好侍人的冠履和短袍。驾车的同为林华殿侍人,同他一样乔装改扮,还在唇上粘了胡须。
许放落下车窗,命马奴驱车去城东。
“去赖氏府上。”
马奴没有出声,全因天生便是哑巴。
在许放下令后,他挺直脊背,有力的手臂挥动缰绳。骏马迈开四蹄,离开小巷踏入长街,一路向城东奔去。
车辆经过处,不时能听到人群的议论声。
国君、祭祀、天惩和灾祸等字眼流入耳中,许放将车窗推开一条缝,顺着缝隙向外望,将众人的神色收入眼底,心中愈发满意。
“天赐良机。”
公子珩运筹帷幄,又得上天眷顾,大事必成。
哒哒的马蹄声持续不断,一路穿过城东。
途经有狐氏府邸,门前的奴仆打量几眼,并未放在心上。
近些时日以来,城内氏族各自调兵,难辨身份的车辆频繁出入,各家仆役已是见怪不怪。最初的谨慎不复存在,大多变得懒散倦怠。
这种情形下,许放能够放心出入氏族聚居地,无需担心被耳目盯上。
马车渐渐行远,门奴收回视线,揣着胳膊坐到台阶上。遇到冷风袭来,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
仰望头顶,乌云开始聚集,大片遮挡住天空。
暖阳昙花一现,风雪又将来临。
府邸内,面南的一间厢房中,公子长坐立难安。心中的烦躁如野火燎原,他一把丢开竹简,起身在室内来回踱步。
围宫,弑亲,迫父君禅位,送国太夫人归越。
事成之后册封有狐丹,三军尽掌有狐氏之手。
“如何能行?”
他缺乏手腕,在林珩面前屡屡受挫,终非蠢笨之极。
有狐达提出的条件暴露野心。
一旦计划成功,他空有国君之位,军政大权尽归有狐氏,分明就是窃国!
可事到如今容不得他反悔。
身在有狐氏府邸,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从他点头同意计划的那一刻开始,他已然沦为有狐氏的傀儡。困在这座府邸中,未经有狐氏同意,他甚至走不出厢房半步。
公子长终于醒悟,奈何为时已晚。
他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偏又无计可施。
门外的奴仆听到动静,探头向室内看了一眼。见到公子长的表现,不敢擅自做主,立即禀报有狐达。
“难堪大事。”有狐达摇了摇头,放下写到一半的竹简,斟酌片刻唤来忠仆,命其搬出备好的木箱。
“此物送给公子,暂且令他安心。”
“诺。”
忠仆带着箱子离开,来到公子长所在的厢房,转述有狐达之言。